书城传记此情可待成追忆:季羡林的清华缘与北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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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季羡林的清华缘(2)

“难道你们这一部书是只给清华人看的读的吗?”我仿佛听到有人这样质问了。我敬谨答曰:“不是,绝对不是!”清华非清华人之清华,她是全国十几亿人口的清华,谁也没有权力把清华据为己有。况且,以中国之大,除了清华外,还有许许多多别的大学,哪一个大学的人不热爱自己的学校呢?再况且,以中国之大,除了大学以外,还有别的组织机构。除了组织机构以外,还有广大的人民群众和广大的地区。如果每个人都爱自己的地区和机构,都爱自己的学校,这一些都是极其珍贵的“小爱”。如果清华人以外的人也都读一读我们这一本绝非专为清华人所写的书,他们也都会感受到一种温馨,一种爱。把这些“小爱”融合在一起,一定会孕育出一种其大无垠的“大爱”,大家共同爱我们伟大的祖国。

1998年7月29日

温馨的回忆

一想到清华图书馆,一股温馨的暖流便立即油然涌上心头。

在清华园念过书的人,谁也不会忘记两馆:一个是体育馆,一个就是图书馆。

专就图书馆而论,在当时一直到今天,它在中国大学中绝对是一流的。光是那一座楼房建筑,就能令人神往。淡红色的墙上,高大的玻璃窗上,爬满了绿叶葳蕤的爬山虎。解放后,曾加以扩建,建筑面积增加了很多,但是整个建筑的庄重典雅的色调,一点也没有遭到破坏。与前面雄伟的古希腊建筑风格的大礼堂,形成了双峰并峙的局面,一点也不显得有任何逊色。

至于馆内藏书之多,插架之丰富,更是闻名遐迩。不但能为本校师生服务,而且还能为外校,甚至外国的学者提供稀有的资料。根据我的回忆,馆员人数并不多,但是效率极高,而且极有礼貌,有问必答,借书也非常方便。当时清华学生宿舍是相当宽敞的,一间屋住两人,每人一张书桌,在屋里读书也是很惬意的。但是,我们还是愿意到图书馆去,那里更安静,而且参考书极为齐全。书香飘满了整个阅览大厅,每个人说话走路都是静悄悄的。人一走进去,立即为书香所迷,进入角色。

我在校时,有一位馆员毕树棠老先生,胸罗万卷,对馆内藏书极为熟悉,听他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学生们乐意同他谈天,看样子他也乐意同青年们侃大山,是一个极受尊敬和欢迎的人。1946年,我出国十多年以后,又回到北京,是在北京大学工作。我打听清华的人,据说毕老先生还健在,我十分兴奋,几次想到清华园去会一会老友,但都因事未果,后来听说他已故去,痛失同这位鲁殿灵光见面的机会,抱恨终天了。

书籍是人类文化和智慧的最重要的载体。世界各国、各地,只要有文字有书籍的地方,书籍就必然承担起这个十分重要的责任。没有书籍,人类文化的发展,人类社会的进步,就会受到极大的影响,遇到极大的障碍,延缓前进的步伐。而图书馆就是储存这些重要载体的地方。在人类历史上,世界上各个国家,中国的各个朝代,几乎都有类似今天图书馆的设备。这是人类文化之所以能够代代传承下来的重要原因,我们对图书馆必须给予最高的赞扬。

清华大学,包括留美预备学堂和国学研究院在内,建校八十来年以来,颇出了一些卓有建树、蜚声士林的学者和作家。其中原因很多,但是校歌中说的“西山苍苍,东海茫茫;吾校庄严,巍然中央”,这是形象的说法,说得很玄远,其意不过是说清华园有灵气。园中的水木清华、荷塘月色等等,都是灵气之所钟。在这样有灵气的地方,又有全国一流的学生,有一些全国一流的教授,再加上有这样一个图书馆,焉得不培养出一些优秀人才呢!

我一想到清华图书馆,就有一种温馨的回忆,我永远不会忘记清华图书馆。

1999年6月15日于香山饭店

清华梦忆

人有人格,国有国格,校也有校格。

就以北大和清华而论,两校同为全国最高学府,共同之处当然很多,但是不同之处也颇突出。这就是所谓两校校格不同。

不同之处究竟何在呢?

这是一个大题目,恐怕开上几次国际研讨会,也难以说得明白的。我现在不揣谫陋,聊陈己见。

整整七十年前,在1930年,我从山东到北京(平)来考大学。来自五湖四海的五六千学生,心目中最高的目标就是北大和清华。但是这两所大学门槛是异常高的,往往是几十个学生中才能录取一个。我有幸被两所大学都录取了。由于我幻想把自己这一个渺小粗陋的身躯镀上一层不管是多么薄的金子,好以此吓唬人,抢得一只好饭碗,而镀金只能出国留学,留学的机会清华比北大多一些,所以我就舍北大而取清华。

在清华住了一段时间以后,对清华的校格逐渐明确了,最后形成了初步的看法。我在北大有不少朋友,言谈之间,也了解到了北大的一些情况,于是对北大的校格也逐渐形成了一个明确的概念。我恍然小悟:两所大学的校格原来竟是有许多不同之处的。

我从小处谈起,先举一个小例子。在清华,呼唤服务的工人,一般都叫作“工友”。在北大,据说是叫“听差”。而在朝阳大学则是“茶房”。在清华,工人和教师、学生处于平等的地位上。在北大则处于主仆的地位。而在朝阳大学则是处于雇客与旅馆杂役的地位。这是一件十分细微的末节,然而却是多么生动,多么清楚,又多么耐人寻味。

其中原因,我认为,并不复杂。清华建立的基础是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完全受美国的影响,受资本主义的影响,身上没有封建的包袱。而北大则是由京师大学堂转变成的,身上背着几千年的封建传统。好的方面是文化基础雄厚,坏的方面是封建主义严重。我听人说到过——据说这并不是笑话,北大初建时,学习西方,有体操一门课,聘请了专门的体操教员,这些人当然都是平头老百姓。而被他们训练的学生则很多都是世荫的二三品大员。教员发口令时,不敢明目张胆地喊出“立正!”“稍息!”于是想出了一个奇妙的办法,改变舶来的口令,大喊:“老爷们立正!”“老爷们稍息!”从这些小事儿也可以看出来,清华多的是资本主义,北大多的是封建主义。

但是,稍有一点辩证法常识的人都会知道,世间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北大的封建主义也能产生好的效果,如果北大没有这样浓重的封建传统或者气氛,五四运动,即使是注定要爆发,也决不会是在北大。你能够想象清华会爆发反封建的五四运动吗?即使1919年清华已经建成了大学,而不是留美预备学校,这样的事情也决不会出现的。人们常说,坏事变好事,北大的封建传统促成了改变中国面貌的启蒙运动,不正证实了这一句话吗?

五四运动对中国,特别是对中国学界,更特别是对北大,留下了深远的影响。北大学生继承了自东汉太学生起就有了的关心国家大事,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爱国主义传统,对政治动向特别敏感,到了五四运动,达到了一个高潮。从那以后,历届学生运动几乎都从北大开始就是一个证明。在这方面,清华并不落后,“一二·九”运动就是一个生动的例证。在这一点上,清华与北大是有相同之处的。

我在清华待了四年,而在北大则已经待了五十四年,是清华的十几倍。我一直到今天还在不断考虑两校同异的问题。我一向不赞成西方那种以分析的思维模式为基础的一、二、三、四,A、B、C、D的分析方法,而垂青于中国的以综合的思维模式为基础的评断方法。

中国古代月旦人物,品评艺术,都不采用分析的方法,而是选用几个简单的、生动的、形象的,看似模糊而实则内涵极为丰富的词语,形神毕具,给人以无量的暗示能力,给人以无限的想象活动的余地。

根据这一条准则,我用四个字来表示清华的校格,这四个字是:清新俊逸。给北大的则是:凝重深厚。二者各有千秋,无所轩轾于其间。但二者是能够,也是必须互相学习的。这样做是互补的,两利的。谁要是想成为“老子天下第一”,那就必然会是“可怜无补费精神”。

以上是我对北大和清华两校校格的看法,也是我对两校的希望和祝福。

在母校将庆祝成立九十年华诞之际,《清华大学学报》(哲社版)的副主编刘石教授写信给我,要我写点纪念文字。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但是,可写的东西真是太多太多了。想来想去,终于决定了写上面这一番怪论。我自己说它是“怪论”,这是我以退为进的手法,我是一点也不觉得它有什么“怪”的。如果我真正认为它怪,我就决不会写出来出自己的丑。我认为,这是我一家之言,是长期思考的结果。我希望能够在北大、清华两校找到一些知音。

2000年11月7日

清新俊逸的清华园[ 本文为季羡林先生为《名家绘清华》所作的序言,标题为编者所加。

]

清华园,简单淳朴的三个字,但却似乎具有极大的启示性,极深邃的内涵。谁见了不会油然从内心深处漾起一缕诗情画意呢?人们眼前晃动的一定会是水木明瑟,花草葳蕤,宛如人间的桃源,天上的净土。

记得在七十一年前,1930年夏天,我从山东到北京来投考大学。当时我年少气盛,不知天高地厚,幼稚到可爱的程度,别的同学都报六七个大学,我却只报了清华和北大。这是中国最顶尖的两所大学,一直到今天,八九十年来,始终是千千万万青年学子向往的地方。当年我的狂妄居然得逞,两所大学都录取了我。我为了梦想留洋镀金,终于选中了清华,成了清华的学生、校友。我生平值得骄傲的事情不多,这是其中之一。

闲话少说,我想讲的是当年入学考试的国文作文题目。清华出的是“梦游清华园记”。因为清华离城远,所以借了北大北河沿三院做考场,学生基本上都没有到过清华园,仅仅凭借“清华园”这三个字,让自己的幻想腾飞驰骋,写出了妙或不妙的文章。我的幻想能力自谓差堪自慰,大概分数不低,最终把我送进了清华园。在这里,我还想顺便补充几句:那一年,北大出的国文作文题是“何谓科学方法,试分析详论之”。两校对照,差别昭然。去年,我曾根据我在清华四年,在北大五十六年的观察与反思,写了一篇谈两校校格不同的文章,我认为北大是深厚凝重,清华是清新俊逸。例证当然是很多的。仅仅从上面谈到的入学考试国文题目上不也就能参透其中的消息吗?

一走进清华园,我立刻对照我那一场人造的梦来检验梦中的清华园和现实的清华园有多大的差距。差距当然会有的,而且会极大。在梦中只能有一团团模糊的影像,但是,在现实中却有巍峨壮丽的校门,古色古香的清华学堂的匾额,美轮美奂的欧洲古典式的大礼堂,绿荫满窗的大图书馆等等,等等。在自然景观方面又有水木清华,荷塘月色,西山紫气,三秋红叶。这一切都是在梦中绝不可能见到的。但是,梦中的水木明瑟,花草葳蕤,却是一点也不差的。这颇给了自己一点慰藉。

星换斗移,时移事迁,与我同寿的母校到今年整整九十岁了。这是清华校史上的一件大事,热烈庆祝是义不容辞的。庆祝的方式多种多样,自在意中。我认为,其中最能别开生面的一种就是清华同方集团邀请国内外著名画家描绘清华的自然风光,新老建筑,兼及著名学者和行政领导,并选出其中优秀作品,编纂成册,名之曰《名家绘清华》,出版问世。这实在可以说是一件心裁别出意义深远的举措。这样的画册,对向往清华想投考清华的青年学子来说,他们看了一定会狂喜不已,更增强了报考的决心。他们用不着再写“梦游清华园记”那样的文章了,他们梦想的人间仙境就历历摆在眼前。对新老校友来说,他们毕业有先后,术业有专精,现在遍布全国、全世界,看到了绘画,一定会唤起思古之幽情,望母校之风光,感平生于畴昔,一定增强对母校的热爱,加深对母校的向心力。这一点是完全可以肯定的,用不着丝毫怀疑的。看了这些绘画,我自己的感受怎样呢?在这方面,我可以说是有独特的优势。我曾梦游过清华园,又曾在长达四年的时间内,亲自把梦境与现实对照过。而今,在七十一年以后,又看到这样一些优秀艺术家的绘画,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在艺术家的生花妙笔下,清华园活脱脱地站在我眼前。艺术家的本领在于,出于自然,而又高于自然,他们画出了清华园的形,又画出了她的神。歌德在他的《谈话录》中曾有一个绝妙的说法,说艺术家能改变自然。眼前的这一本画册,就是艺术家改变清华园的结集。在这里,我忍不住要引徐葆耕教授的话,给自己脸上贴点金。他说,相当多的艺术家同我所说的清新俊逸有近似的感觉,绘画的色彩洋溢着春天的生命气息。听到这些话,我不禁颇有一点手舞足蹈扬扬得意了。

文章写到这里,本来可以打住了。但是我意犹未尽,想再引申一下,写了下去。这个关键的灵感是清华同方集团带给我的。这个集团所从事的业务是高科技的应用和发展。用一般人的通俗说法来表示就是理工科,就是科技。这是目前最走俏的大潮。不少的人认为,建设一个国家,只要有科技就行了。其实这是一种短见。建国不能没有科技,但是只有科技也还不够全面。科技必须辅之以与之并提的人文社会科学,在一些人的口中就是文科。二者相辅相成,互相促进,人类社会才能前进,人类文化才能发展。可惜的是,这一正确的观点并不为所有人所共有。同方文化公司的领导们具有远见卓识,同意这个观点,并且身体力行,《名家绘清华》这样的书于焉产生,这一个并没有大肆宣扬的行动,实有极其深远的意义,定能受到全体清华人以及整个学术界和企业界的欢迎与赞美。

综观清华九十年的历史,走的并不是一条平坦的阳关大道。1952年以前,清华是一所具有文、理、法、工、农的综合大学。院系调整以后,清华成了单一的工科大学,连理科都被排挤出来。这个决定当时是否正确,我不敢说。但是,经过了以后三四十年的实践,却证明了它是缺乏远见的。清华大学当局于是当机立断,决定恢复人文社会科学院系。锲而不舍,勇往直前,在不太长的时间内,成绩已灿然可见,斐然可观,一个新的充满了活力的清华正在腾飞。最近又与工艺美术学院合并,清华万象,更加更新。这引起了一个大科学家李政道教授和一个大艺术家吴冠中教授联袂携手共辟新的教学和科研的途径的做法。他们想把科学与艺术融会贯通,培养完全新型的艺术科学家和科学艺术家。这是一条文理结合的具体的新途径,前途正未可限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