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庭中,我这种快煞戏的感觉更加浓烈。原因也很简单,必然是因为我认为这一出戏很有看头,才不希望它立刻就煞住,因而才有这种浓烈的感觉。如果我认为这一出戏不值一看,它煞不煞与己无干,淡然处之,这种感觉从何而来?过去几年,我们家屡遭大故。老祖离开我们,走了。女儿也先我而去。这在我的感情上留下了永远无法弥补的伤痕。尽管如此,我仍然有一个温馨的家。我的老伴、儿子和外孙媳妇仍然在我的周围。我们和睦相处,相亲相敬。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最可爱的人。除了人以外,家庭成员还有两只波斯猫,一只顽皮,一只温顺,也都是最可爱的猫。家庭的空气怡然,盎然。可是,前不久,老伴突患脑溢血,住进医院。在她没病的时候,她已经不良于行,整天坐在床上。
我们平常没有多少话好说。可是我每天从大图书馆走回家来,好像总嫌路长,希望早一点到家。到了家里,在破藤椅上一坐,两只波斯猫立即跳到我的怀里,让我搂它们睡觉。我也眯上眼睛,小憩一会儿。睁眼就看到从窗外流进来的阳光,在地毯上流成一条光带,慢慢地移动,在百静中,万念俱息,怡然自得。此乐实不足为外人道也。然而老伴却突然病倒了。在那些严重的日子里,我在从大图书馆走回家来,我在下意识中,总嫌路太短,我希望它长,更长,让我永远走不到家。家里缺少一个虽然坐在床上不说话却散发着光与热的人,我感到冷清,我感到寂寞,我不想进这个家门。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心里就更加频繁地出现那一句话:
“这一出戏快煞戏了!”但是,就目前的情况来看,老伴虽然仍然住在医院里,病情已经有了好转。我在盼望着,她能很快回到家来,家里再有一个虽然不说话但却能发光发热的人,使我再能静悄悄地享受沉静之美,让这一出早晚要煞戏的戏再继续下去演上几幕。
按世俗算法,从今天起,我已经达到83 岁的高龄了,几乎快到一个世纪了。我虽然不爱出游,但也到过三十个国家,应该说是见多识广。在国内将近半个世纪,经历过峰回路转,经历过柳暗花明,快乐与苦难并列,顺利与打击杂陈。我脑袋里的回忆太多了,过于多了。眼前的工作又是头绪万端,谁也说不清我究竟有多少名誉职称,说是打破纪录,也不见得是夸大,但是,在精神上和身体上的负担太重了。我真有点承受不住了。尽管正如我上面所说的,我一不悲观,二不厌世,可是我真想休息了。古人说:“夫大块劳我以生,息我以死。”德国伟大诗人歌德晚年有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最后一句是“你也休息”,仿佛也表达了我的心情,我真想休息一下了。
心情是心情,活还是要活下去的。自己身后的道路越来越长,眼前的道路越来越短,因此前面剩下的这短短的道路,更弥加珍贵。我现在过日子是以天计,以小时计。每一天每一个小时都是可贵的。我希望真正能够仔仔细细地过,认认真真地过,细细品味每一分钟每一秒钟,我认为每一分每一秒都不“寻常”。我希望千万不要等到以后再感到“当时只道是寻常”,空吃后悔药,徒唤奈何。对待自己是这样,对待别人,也是这样。我希望尽上自己最大的努力,使我的老朋友,我的小朋友,我的年轻的学生,当然也有我的家人,都能得到愉快。我也绝不会忘掉自己的祖国,只要我能为她做到的事情,不管多么微末,我一定竭尽全力去做。
只有这样,我心里才能获得宁静,才能获得安慰。“这一出戏就要煞戏了”,它愿意什么时候煞,就什么时候煞吧。
现在正是严冬。室内春意融融,窗外万里冰封。正对着窗子的那一棵玉兰花,现在枝干光秃秃的一点生气都没有。但是枯枝上长出的骨朵儿却象征着生命,蕴涵着希望。花朵正蜷缩在骨朵儿内心里,春天一到,东风一吹,会立即能绽开白玉似的花。池塘里,眼前只有残留的枯叶在寒风中在层冰上摇曳。但是,我也知道,只等春天一到,坚冰立即化为粼粼的春水。现在蜷缩在黑泥中的叶子和花朵,在春天和夏天里都会蹿出水面。在春天里,“莲叶何田田”。到了夏天,“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那将是何等光华烂漫的景色啊。“既然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我现在一方面脑筋里仍然会不时闪过一个念头:“这一出戏快煞戏了。”这丝毫也不含糊;但是,另一方面我又觉得这一出戏的高潮还没有到,恐怕在煞戏前的那一刹那才是真正的高潮,这一点也绝不含糊。
1994 年1 月1 日
长寿之道
(不锻炼,不挑食,不嘀咕。)
我已经到了望九之年,可谓长寿矣,因此经常有人向我询问长寿之道,养生之术。我敬谨答曰:“养生无术是有术。”
这话看似深奥,其实极为简单明了。我有两个朋友,十分重视养生之道。每天锻炼身体,至少要练上两个钟头。曹操诗曰:“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人生不过百年,每天费上两个钟头,统计起来,要有多少钟头啊!利用这些钟头,能做多少事情呀!如果眞有用,也还罢了。他们二人,一个先我而走,一个卧病在家,不能出门。
因此,我首创了三“不”主义:不锻炼,不挑食,不嘀咕,名闻全国。
我这个三不主义,容易招误会,我现在利用这个机会解释一下。我并不绝对反对适当的体育锻炼,但不要过头。一个人如果天天望长寿如大早之望云霓,而又绝对相信体育锻炼,则此人心态恐怕有点失常,反不如顺其自然为佳。
至于不挑食,其心态与上面相似。常见有人年才逾不惑,就开始挑食,蛋黄不吃,动物内脏不吃,每到吃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窘态可掬,看了令人失笑。以这种心态而欲求长寿,岂非南辕而北辙!
我个人认为,第三点最为重要。对什么事情都不嘀嘀咕咕,心胸开朗,乐观愉快,吃也吃得下,睡也睡得着,有问题则设法解决之,有困难则努力克服之,决不视芝麻绿豆大的窘境如苏迷庐山般大,也决不毫无原则随遇而安,决不玩世不恭。“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有这样的心境,焉能不健康长寿?
我现在还想补充一点,很重要的一点。根据我个人七八十年的经验,一个人决不能让自己的脑筋投闲置散,要经常让脑筋活动着。根据外国一些科学家的实验结果,“用脑伤神”的旧说法已经不能成立,应改为“用脑长寿”。人的衰老主要是脑细胞的死亡。中老年人的脑细胞虽然天天死亡,但人一生中所启用的脑细胞只占细胞总量的四分之一,而且在活动的情况下,每天还有新的脑细胞产生。只要脑筋的活动不停止,新生细胞比死亡细胞数目还要多。勤于动脑筋,则能经常保持脑中血液的流通状态,而且能通过脑筋协调控制全身的功能。我过去经常说:“不要让脑筋闲着。”我就是这样做的。结果是有人说我“身轻如燕,健步如飞”。这话有点过了头,反正我比同年龄人要好些,这却是真的。原来我并没有什么科学根据,只能算是一种朴素的直觉。
现在读报纸,得到了上面认识。在沾沾自喜之余,谨做补充如上。
这就是我的“长寿之道”。
1997 年10 月29 日
百年回眸
(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场拼搏。)
我们眼前正处在一个“世纪末”,甚至“千纪末”中。所谓“世纪”是人为地制造成的。如果没有耶稣,哪里来的什么公元;如果没有公元,又哪里来的什么世纪。这种人工制成的东西,不像年、月、日、时,春、夏、秋、冬这些大自然形成的东西,有其产生的必然性,对人类和世界万物有其必然的影响。这是一个十分浅显的道理,一想就能明白的。
可是人造的世纪,偏偏又回过头来对人类的思想和行动产生影响。十九世纪的“世纪末”中,欧洲思想界、文学艺术界所发生的颇为巨大的变动,是人所共知的。然而,迄今却还没有得到合情合理的解释。
现在一个新的“世纪末”又来到了我们身边。在这个二十世纪的“世纪末”中,全球政治方面的剧烈变动,实在令人有石破天惊之感。在哲学思想、文艺理论等方面的变动,也十分惊人。
今天一个“主义”,明天一个“主义”,令人目不暇接,而所谓“信息爆炸”,更搅得天下不安。这些都是事实,至于它们与“世纪末”有否必然的联系,则是说不清楚的一个问题。
也有能完全说得清楚的就是,眼下全世界各国政府,以及一切懂得世纪和世纪末的意义的人士,无不纷纷回顾,回顾即将过去的二十世纪,又纷纷瞻望,瞻望即将来临的二十一世纪。学术界也在忙着总结二十世纪的成绩,预想下一个世纪的前景。几乎人人都在犯着神秘莫测的世纪病。
有人称我为“世纪老人”,我既感光荣,又感惶恐,因为,我自己还欠一把火,我只在二十世纪生活了八十九年,还差十一年才够得上一个世纪,但是,退一步想,我毕竟经历了一个世纪的百分之九十,虽不中,不远矣。回忆一个世纪的经历,我还算是有点资格的。因此,我不揣冒昧,就来一个“世纪回眸”,谈一谈我在过去一个世纪上的亲身感受。
我一向有一个看法,我觉得,每一个人的一生都是一场拼搏。
人的降生,都是被动的,并非出于个人愿望。既然来到人间,就必须活下去。然而,活下去却并不容易,包括旧时代的皇帝在内,馅饼并不从天上自动掉到你的嘴里来,你必须去拼搏。这是一个人生存的首要任务。我从1911 年起,就拼搏着前进,有时走阳光大道,有时走独木小桥。有时风和日丽,有时阴霾蔽天,拼呀拼,一直拼到今天,总算还活着,我的同龄人有的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现在的情况可以拿一句旧诗来形象地描绘出来:“删繁就简三秋树。”我这一个叶片身边老叶片不多了,怎能没有凄清寂寞之感呢?
再谈这一百年来我亲身经历的世界大事和国家大事。我经历过清朝帝国,虽然只有两个多月,毕竟还得算是清朝“遗小”。
我经历过辛亥革命,经历过洪宪称帝,经历过军阀混战,经历过国民党统治,经历过日寇入侵,经历过抗日战争,其间我在欧洲住过十年,亲身经历了二战,又经历过解放战争,经历过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建立以后,眼前虽然有了希望了,然而又今天斗,明天斗,这次我斗了你,下次你斗了我,搅得知识分子如我者,天天胆战心惊,如履薄冰,斗到了1966 年,终于斗进了牛棚。改革开放以后,松了一口气;然而人已垂垂老矣。
从世界范围内来看,西方工业革命以后,科技的发展给全世界人民带来极大的福利,无远弗届。这我们决不会忘记。然而跟着来的却是无穷无尽的灾害和弊端,举其荦荦大者,如环境污染,空气污染,生态平衡破坏,臭氧层出洞,人口爆炸,新疾病产生,淡水资源匮乏,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上面列举的弊端,都与工业生产有紧密联系,哪一个弊端不消除,也能影响人类生存的前途。现在,有识人士,奔走惊呼,各国政府也在努力设立专门机构,企图解决这些问题。“天之骄子”的人类何去何从?实在成了“世纪末”的一大问题。
再说到我自己。我从1911 年就努力拼搏,拼搏了一生,好像是爬泰山南天门。我不想“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只是不得不爬而已。有如鲁迅《野草》中的那一位“过客”,只须努力向前。我想起了两句旧诗:“马后桃花马前雪,教人哪得不回头?”我想把这诗改为:“马前桃花马后雪,教人哪得肯回头?”
我的“马前”当然指的是二十一世纪,“马后”就是即将过去的二十世纪。“马后雪”,是可以肯定的。“马前桃花”,却只是我的希望。我真是万分虔诚地期望着,二十一世纪将会是桃花开满了普天之下,绚丽芬芳,香气直冲牛斗。
1998 年10 月15 日
老年十忌
(老年是人生的一个阶段,有一些独特的不应该做的事情。)
我已经写过谈老年的文章,意犹未尽,再写“十忌”。
忌,就是禁忌,指不应该做的事情。人的一生,都有一些不应该做的事情,这是共性。老年是人生的一个阶段,有一些独特的不应该做的事情,这是特性,老年禁忌不一定有十个。我因受传统的“十全大补”、“某某十景”之类的“十”字迷的影响,姑先定为十个。将来或多或少,现在还说不准。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
一忌:说话太多。
说话,除了哑巴以外,是每人每天必有的行动。有的人喜欢说话,有的人不喜欢,这决定于一个人的秉性,不能强求一律。
我在这里讲忌说话太多,并没有“祸从口出”或“金人三缄其口”的涵义。说话惹祸,不在话多话少,有时候,一句话就能惹大祸。
口舌惹祸,也不限于老年人,中年和青年都可能由此致祸。
我先举几个例子。
某大学有一位老教授,道德文章,有口皆碑。虽年逾耄耋,而思维敏锐,说话极有条理。不足之处是:一旦开口,就如悬河泄水,滔滔不绝;又如开了闸,再也关不住,水不断涌出。在那个大学里流传着一个传说:在学校召开的会上,某老一开口发言,有的人就退席回家吃饭,饭后再回到会场,某老谈兴正浓。据说有一次博士生答辩会,规定开会时间为两个半小时,某老参加,一口气讲了两个小时,这个会会是什么结果,答辩委员会的主席会有什么想法和措施,他会怎样抓耳挠腮,坐立不安,概可想见了。
另一个例子是一位著名的敦煌画家。他年轻的时候,头脑清楚,并不喜欢说话。一进人老境,脾气大变,也许还有点老年痴呆症的原因,说话既多又不清楚。有一年,在北京国家图书馆新建的大礼堂中召开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的年会,开幕式必须请此老讲话。我们都知道他有这个毛病,预先请他夫人准备了一个发言稿,简捷而扼要,塞入他的外衣口袋里,再三叮嘱他,念完就退席。然而,他一登上主席台就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净,摆开架子,开口讲话,听口气是想从开天辟地讲起,如果讲到那一天的会议,中间至少有3000 年的距离,主席有点沉不住气了。我们连忙采取紧急措施,把他夫人请上台,从他口袋里掏出发言稿,让他照念,然后下台如仪,会议才得以顺利进行。
类似的例子还可以举出一些来,我不再举了。根据我个人的观察,不是每一个老人都有这个小毛病,有的人就没有。我说它是“小毛病”,其实并不小。试问,我上面举出的开会的例子,难道那还不会制造极为尴尬的局面吗?当然,话又说了回来,爱说长话的人并不限于老年,中青年都有,不过以老年为多而已。
因此,我编了四句话,奉献给老人:
年老之人,血气已衰;煞车失灵,戒之在说。
二忌:倚老卖老。
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前期,中国政治生活还比较(我只说是“比较”)正常的时候,周恩来招待外宾后,有时候会把参加招待的中国同志在外宾走后留下来,谈一谈招待中有什么问题或纰漏,有点总结经验的意味。这时候刚才外宾在时严肃的场面一变而为轻松活泼,大家都争着发言,谈笑风生,有时候一直谈到深夜。
有一次,总理发言时使用了中国常见的“倚老卖老”这个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