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张爱玲情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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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落尽芳华

活在自己的世界

她念叨着丈夫赖雅的名字,感觉自己已经不想住在纽约了。她决定还是搬回以前他们曾经居住过的洛杉矶,那个风景秀丽,令人神往的好去处。她也不必再为加州柏克莱大学中国研究中心的陈世骧教授研究那些无聊的“中共术语”了,也不必为了赚一点钱而告诉夏志清,我在研究丁玲了。夏志清说过,你还研究这个?你比丁玲高多了!她说,只有这样我才可以赚到一点钱。

现在她都不必这样了,靠着四十年代在上海孤岛的那一点被她称为“文学习作”的东西,她可以有相对丰厚的版税收入,不必再找工作赚钱,也不必再为生计而担忧了。

文学,却离她的世界越来越远。如果文学已经被过去的那个她写尽,剩下的,还有什么可做的?

以她的头脑和见地,只要不是为生计而驱使,早就更适合做一个学者,一个文学评论家。然而终其一生,她始终最爱《红楼梦》,另外还有一部《海上花》,拼凑出结局的《水浒》或者《金瓶梅》,在艺术上的不和谐,都不能入她的眼。

于是,她写了部《红楼梦魇》,又翻译了《海上花》。渐渐地,她的作品被再版,拍成电影、电视剧。她的名气越来越大,崇拜者想登门拜访的,简直是络绎不绝,然而都被她拒之门外。

她不会轻易见客,即使你几次三番打电话求见,她也大多都会委婉地拒绝,或者刻意地躲避。三言两语,无非还是不想见你,将你打发走。不免会有人遗憾,有人牵肠,为什么我所崇拜的张爱玲,居然都不让我见上一面呢?王桢和是如此,他的同学水晶,最初也大抵如此。只是后来,水晶怀着不求回报的心理,将自己写的《试论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的神话结构》寄给爱玲,以做告别。没料想,这篇研究张爱玲的论文,居然成了他成功的敲门砖。张爱玲不但答应见他,而且送给即将结婚的他的准新娘一瓶珍贵的香水。无疑,水晶十分感动,感动得无以言表。但他只是千千万万“不幸”的张迷中仅有的几个幸运儿之一。

以后,尤其是大陆的读者们,会在她离世的时候感叹,原来张爱玲还活着?

稀稀落落公之于众的几张照片中,她眼眸里还是那种似笑非笑的浅笑,竟比年轻的时候多了某些透彻,少了一股迷离。人们会以为,她销声匿迹了,光华不再了,追寻的梦想破灭了,享乐主义的人生观失败了,被不幸的童年造就后又被没有阳光的心底摧毁了……林林总总,不计其数的猜测,困扰着世间,却不会劳烦她的注目。

她并不回答你,只是给你一个亲切的,宛如蒙娜丽莎般神秘的微笑,又像怀抱婴儿耶稣的圣母玛利亚,背后隐约发出温柔的,体恤的,悲悯的,慈爱的光芒。可是你再仔细看,她似乎又在嘲笑着你。

那些研究我的,诽谤我的,崇拜我的,咒骂我的,诋毁我的,牵挂我的,戏弄我的,鄙夷我的,曲解我的,践踏我的,吹捧我的那些人们,你们只管自顾自地继续吧,因为我也跟你们一样。

她不去理会他们,但她时刻在原谅着他们,也在原谅着她生命中的那几个情人。

夜神低吟着上古神话中悲哀的亡灵的祷告。已经是午夜三点了,她却没有随着暗夜沉沉地睡去。她现在不缺钱了,再不用为吃饭担忧、奔波、劳碌,做无谓的牺牲和无用的苦力了。

但是她已经不想再去花什么钱,因为她本来就不是一个人们所指摘的,所谓的享乐主义者。她没有享过什么福,一向自食其力,虽然收入微薄,也一样接济过男人,包揽过生活的全部重担。

她最大的花销,就是买来的衣服穿脏了不洗,直接扔掉,下楼再买。有人告诉她,你这是一种病态。

她自嘲地笑笑,我有病吗?一个怪异的老太婆?

她在心里发出冷笑声。

你们不是知道的吗?张爱玲是最喜欢奇装异服的女人。

可是今天,她突然感到新买的一件自认为很漂亮的裙子上,钻出一种小到看不见的,美洲特有的小虱子,就像她十七岁时那篇《天才梦》中的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的东西。

她开始用手上上下下地掸着,觉得去除不掉,又摘下窗口晾着的毛巾,继续擦拭着胸前,小腿,甚至腋下,可是她还是觉得一种锥心般的痒痛感,仿佛无数细小的牙齿在肆虐着啃噬她,咬啮她,搞得她坐立不安,片刻不得解脱。

不行,我要躲避这可恶的小虫子,它们让我的裙子,我的居室,我的五脏六腑都那么不洁净。她喃喃地,絮叨地对自己说。

然后,她又匆忙而颠簸地顺着楼梯一路磕磕绊绊,小跑到楼下,开始沿街疯狂地、急切地寻找最近的药店,因为她需要买到杀死这些小虫子的药。

她把壁橱的每一格都放一瓶药,然后给友人写了一封信,狡黠地微笑着告诉他,我现在每月要花两百美元买杀虫剂。

可是看不见的小虫子还是如影随形,她开始想办法躲避这些可恶的小东西。

我要的是完美、干净,虽然世间未必有这样的地方,但终归是在平衡之中孕育新的安稳,而不是永久性地动荡、激越下去。我早说过这样的话,这不是跟物理学上的某些宇宙定律一样的么?

于是她开始频繁地搬家,一年搬180次。

这不是笑话,也不是吉尼斯世界纪录,而是她真实生活的写照。她给夏志清写信,跟他说,我这几年是上午忙着搬家,下午忙着看病,晚上回来常常误了公车。

人们说,张爱玲江郎才尽了,开始应时应景,写的东西愈发钝化了感官,弱化了美轮美奂的张氏风格。

但她就是这样搁着笔,间或写一点东西,然后欣然承受比傅雷下三滥得多的,恶毒卑鄙的小人的风魔般的文学评论,自己再怪腔怪调地也写上一篇东西,挺着瘦削的,皮肤已经脱离了肌肉的却仍然僵直的脖子,好歹赐他一顿同样的讽刺挖苦。

她从不去问,为什么人们对她这样刻毒、阴损。她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莞尔一笑,然后说,你没有别的本事谋生,在摆脱了父亲,带着半聋的耳朵投奔母亲未果之后,你只能自己讨生活,又不会去做妓女,所以,你只能写作。因为你除了写作,连生活下去的基本日常技能都无法掌握。谁会相信一个削苹果皮都不会的女人,做得了餐厅服务员或者别的什么工作?所以,你只有写文化层次高的上海人爱看的高层次小说,又写市井小市民难民地痞奸商聪明人聊以打发时日的烂剧本给香港人,然后写英文小说给真正的自由王国里的美国人,虽然最终没有被他们接纳。可是现在,你不缺钱了,还有必要再写吗?

没有必要了。一个只是你谋生手段的东西,却被一群人奉为圭臬,又被另一群人欢呼喝彩,然后再被第三群人带着枪炮似的攻陷,讽喻,苦苦相逼。

这就是人世间。如果人世是这样的话,那么她虽可以悲悯地宽恕,明智地谅解,了然地慈悲,轻松地释怀,然而她还是希求躲避许许多多肉眼看不见的小虱子。

她是下了决心的。为了避开这些蠕动的小生物,她什么都不要了,奔波辗转在各式各样的汽车旅馆里,随身带几个小塑料袋。为了搬家,她抛弃了财物,遗失了书信,懈怠了治学,丢掉了译稿。后来,她干脆写信给林式同,告诉他自己想搬到亚利桑那州的凤凰城或内华达州的拉斯维加斯去。众所周知,那两个地方是沙漠。如果在沙漠里生活,可以不必让虱子爬满她的空间,爬上她的皇后礼服般华美的生命之袍,那么她宁愿搬到那里去住。即使忍受难耐的饥渴,也是在所不惜。

烟花散落,尽是繁华

她的节奏显然是与其他人不一样的。她搬家的速度,包括她的脚步,都仿佛是在一个被既定规律和速度制衡左右之下已基本保持平衡的世界里,一个明显以异于他人的速度和方式穿梭于街道边鳞次栉比的建筑物之间,在绿灯的时候却要竖着越过斑马线的异样的年长女人。

然而她的内心是自卑的。她现在的文字,初看比当年更加旖旎奢靡,而且更接近中英文风格混杂的现代语言,但是,细细读来,那是堆砌而成的产物,远没有青年时代的她写的散文中的通灵、真切、细腻、婉约的骨髓和灵魂。

她仿佛看见曾外祖父李鸿章的身影了,他是在为她的不争气而皱眉吗?李家的血脉和后代,怎么能甘于做一个时代的落伍者呢?怎么能因为害怕过去的友人见到自己改变了的容貌而惊讶的目光,就离群索居,郁郁寡欢呢?

进而弟弟也在跟她说话,仿佛幼年时期游戏时既不听姐姐摆布,又摆布不了姐姐。他说,有人说你对我冷漠。

她回答,时代就是如此,想真切的反映那个时代,活过那些年岁,就必得承受悲欢离合的命运,远隔重洋的聚散,这有什么好非议的?我并没有像那些革命者,让家人跟着一齐送命。你不记得当年父亲在吃饭的时候打你,我把脸藏在饭碗后面偷偷地哭,你却满不在乎地仍然跑到外面踢球吗?后来,我躲在卫生间里哭得抽搐和痉挛的脸上,分明写着,总有一天,我要报仇。

姑姑也来了,她说,我费尽千辛万苦给你写的信,怎么迟迟不见回音呢?我在78岁的时候结婚了,你知道么?

不知怎么,她却始终没有见到自己的父母,只是听见继母在得知她偷偷跑去见生母之后,跟在楼上的父亲嚷着造谣:爱玲居然敢打我!

但她看到了胡兰成。他讪笑着,背后站着一个模模糊糊的女人的身影,好像是佘爱珍吧?她迷蒙的眼睛似乎看不真切。他斜睨着眼睛说:应英娣不睬我,我不懊悔,可是你居然不理会我的忏悔,不接受我的道歉,我是万万不能忘记的!世界上还没有哪个女人像你一样,即使我回心转意了也还是拒不接纳我。只要是我暂时不想放弃的女人,如果她竟放弃了我,我就不会让她过得坦然!你不是对我们之间的事情讳莫如深么?没关系!你不写,我写,你不回应,也不代表你赢得了我。你想做贞洁烈女是么?你照顾那个老头子,是想做青史留名的孟姜女,柳下惠?

她并不回答,还是淡淡一笑,她觉得没有必要回他的话。而他只能讪讪地哼了一声,甩袖走开了,背后却不见了那个影影绰绰的女人。

胡适先生又对她说:你不是说译完了《海上花》,要先寄给我看的么?

她抱歉地笑了笑,回答说:手稿已经在不知什么时候,被我遗失在搬家途中了。

胡适问:为什么要搬家搬得那么勤?

她回答:说实话,是为了躲虱子。

躲虱子?适之先生显然不解其意,摇摇头皱着眉,走开了。

丈夫赖雅的身影又出现了。她先开了口:我没想到我跟一个外国人之间,竟然不会隔着一堵冰冷的墙。

他还是那副衰老的样子,微微抬起向一方偏斜的着头,对她说:我知道,你是在骗我。你说你爱我,也是在哄我。

她突然忍不住想哭。她回答:我从来不多愁善感的,但你居然惹得我想要流泪了。我是爱你的,无论世间人怎么说,你都不该不相信我。

老头子问:可是你为什么不继续写作了?不再完成我们共同的写作计划了?

她却不知该怎样回答他了。也许,用她自己的生命写就的那些东西,应该比她的作品本身更鲜活,更真实吧,她要的不就是真实二字么?

望向窗外,俨然已是秋季。草丛里知了在欢快地鸣唱,那是小小的生命对生的力量和美的渴望。坐在黄土坎上的人们,恐怕早已老去了吧?随着三十年前,甚至更早些时的月光的沉落,或者躲在秋虫的鸣叫声中,被炫目的秋光秋日照耀得只想懒洋洋睡上一觉,或者直接趴在草棵里寻找最后一丝夏的痕迹。旧上海的空气冷寂着撩人的悲怆,英伦秋天的麦场上却还是孕育出诗人们梦幻般的寥寥几笔,欢畅地对秋加以描摹。爱之神来了又走了,偎依着,倾吐着,讲述亘古不变的神话中情到深处天地为之动容的一幕幕。她说过世间最不可信的便是人。如今这秋风秋雨侵蚀下的年深日久的思念,是该被掩埋在亚美利坚醇厚而宽阔的土地下呢,还是故地神游般地重新去洗刷那一抹风韵独存的空灵?

她压低声音轻轻说,你们不该吹捧我,只增加了我的痛苦,让我意识到,原来自己还可以在文学史上有一度辉煌的时期。跟那时比起来,不会显出我现在的落伍和谢幕了么?

然而她还是听见自己久远之前说过的一些话,闪烁着寂寥的几缕微光,从晨曦中绽放出细嫩的花蕊。

“斗争是动人的,因为它是强大的,而同时是酸楚的。斗争者失去了人生的和谐,寻求着新的和谐。”

“许多作品里力的成分大于美的成分。力是快乐的,美却是悲哀的,两者不能独立存在。”

“极端病态与极端觉悟的人究竟不多。时代是这么沉重,不那么容易就大彻大悟。这些年来,人类到底也这么生活了下来,可见疯狂是疯狂,还是有分寸的。”

“他们不是英雄,他们可是这时代的广大的负荷者。因为他们虽然不彻底,但究竟是认真的。他们没有悲壮,只有苍凉。悲壮是一种完成,而苍凉则是一种启示。”

“我知道我的作品里缺少力,但既然是个写小说的,就只能尽量表现小说里人物的力,不能代替他们创造出力来。”

“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过的记忆,这比展望将来要更明晰、亲切。”

“我以为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是比较适宜的。我用这手法描写人类在一切时代之中生活下来的记忆,而以此给予周围的现实一个启示。”

“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朴素,也更放肆的。”

“真的革命与革命的战争,在情调上我想应当和恋爱是近亲,和恋爱一样是放恣的渗透于人生的全面,而对于自己是和谐。”

“只是我不把虚伪与真实写成强烈的对照,却是用参差的对照的手法写出现代人的虚伪之中有真实,浮华之中有素朴。”

她不崇尚对壮烈人生的描绘,但却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另一种力与美交织下衍生出的壮丽、苍凉相互糅合着的和谐。

像影子一样沉下去的时代,是经历了,亦过去了。沉到底的一幅幅画面,如今又萌发出新的互汇交融,摇曳出新的风姿伟貌。

但她已准备好与这一切道别。她盖上一条毛毯,身体有些不灵便地躺在地板上。为了躲虱子,她已经这么睡了很久了。如今,她更是沉沉地睡去了,睡梦里遇见了自己一生中寥寥的情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