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无素，你与子瑜斗嘴的机会有的是，可要再这么闲聊下去，我们肚子里的馋虫怕要不干了呢。”纳兰笑了一声，打断了我们的话。
“就知道你们是冲着酒来的，下次我一定要收你们一锭金子一碗，喝得你们连件里衣都不剩！”秦无素柳眉一挑，扬声朝里屋道，“小茹，从柜子里拿一坛——算了，我自己来。”语罢，她便从躺椅上站起来瞬间蹿入房内，不多时便拎着一坛酒，和端着茶的小茹一起从里屋走了出来。
“小姐，是奴婢没用，竟然还让你亲自进来拿酒……”小茹看着秦无素手里的酒坛，表情愧疚。
“小茹，你忘记我是怎么跟你说的了？”秦无素横她一眼，小茹立时抖了一下。
“小姐，奴……我……我记得。”小茹艰难地小声回答。
“这就是了，整天奴婢来奴婢去的有什么意思，弄得好像我一天到晚都在欺负你一样。”秦无素轻轻地捏了一下她的脸，将酒坛丢进了我怀里。
“才没有呢，小姐才没有欺负奴、奴……我呢！”小茹闻言，立即急声道。
“哈哈，小茹你不要着急，你家小姐是开玩笑的。”我笑着安抚了她一句，顺手拍开了酒坛上的封泥，一时间，酒香四溢。
秦无素示意小茹回房间休息，自己则毫不客气地将我挤到一边，再次躺到了躺椅上。
“无素，这么久不见，你都不陪我们喝一杯？”墨雨殇见她再次躺下，不由得有些好奇。
“昨晚连夜给一个混账打了三十把暗器，今天再不补觉，我就得散了。”秦无素斜他一眼，闭目翻身，“你们自己喝吧，动静轻点，别吵到我就行。”
“嗯，段青纹的‘青锋蝶影’的确不好打。”我想了想，张口猜道。
“你怎么知道我打的是段青纹的暗器？”谁料我话音未落，秦无素便一个翻身坐了起来。
“猜的。”我朝她眨了眨眼睛，满脸无辜。
她瞪了我许久，却突然露出微笑，“也是，反正你都跟天雪魏回过天欲宫了，认识他也很正常。”重新躺下后，秦无素枕着自己的手臂看着我。
“秦无素，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在我身边安插了细作啊？”听到这话我哭笑不得，看来我的一举一动都没能逃过她的眼睛。
“细作倒是没有，眼睛却有很多双。”她不经意地扫了墨雨殇和纳兰一眼，这两个人立时将目光移到了别处。
“一群见色忘友的家伙。”我忍不住笑骂道。
“瑜儿，你不是要向无素请教家事吗？”墨雨殇打着哈哈从我怀里拿走了开封的清雪酿，翻开四盏青花玲珑瓷酒杯，一一斟满了酒。
“哦，莫不是如何说服封二哥认天雪魏做妹夫的事？”一听墨雨殇的话，秦无素立时来了精神，刚刚的困意瞬间全无。
“是好姐妹就快给出个主意，这两个男人当真一点都靠不住。”我端起两杯酒，一杯递给她，一杯自己抿了口，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们二人一眼。
“这种事我们可不擅长。”纳兰毫不在意地笑了笑，自己伸手到桌上端了一杯。
“说得好像我们女人便居心叵测、工于心计一样。”秦无素也瞪了纳兰一眼，随即认真地看着我道，“封子瑜，你一定要嫁天雪魏？”
“一定。”清雪酿果真百喝不厌，我又抿了一口。
“不后悔？”秦无素继续问。
“你什么时候见我做事后悔过？”我好笑地看着她。
“你肯不要墨雨殇？”她锲而不舍。
噗的一声，墨雨殇把刚刚喝进口中的清雪酿全部喷了出来，纳兰受到了些微波及。
“无素，怎么说着说着……咳咳……又说到我身上来了？”一边咳嗽一边顺气，墨雨殇哭笑不得地看了她一眼。
“墨雨殇这样的美人，我倒是真想要。”好笑地看了眼姿态狼狈的墨雨殇，我再次扭头看向秦无素，“可惜弱水三千，只有一瓢是我的。”
“那不就成了。”秦无素点头，喝了一大口清雪酿。
“秦小姐，什么成了？”我愣了半晌，皮笑肉不笑地反问。
“你不是已经有办法了吗？”她朝我眨了眨眼睛，这样的神色我再熟悉不过了。
“秦无素。”我微微一笑，作势就要放下酒杯去呵她的痒。
“慢着！”她见势不对连忙喊停，然后换上了一副正经神色，“封子瑜，你还不明白吗？说服封二哥的办法，就是你二人真心相爱啊！”秦无素突然伸手弹了一下我的额头，语带笑意。
“什么？”这句话太过笼统，我反而不明白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笨女人，即是你‘非他不嫁’的坚持和他‘非你不娶’的气势啊！”秦无素还想再弹我，却被我灵巧地闪了过去，“封二哥虽然固执，却并非铁石心肠，如今天雪魏为你散了天欲宫，你和他又非对方莫属，只要你们能够硬气一点并且沉得住气，跟他对峙个十天半月后，他肯定会松口的。”
“可是二哥好像……没这么好糊弄啊？”想了想这十几年来和二哥的朝夕相处，我对秦无素的话不敢轻易赞同。
“事关自家妹妹的终身幸福，你还是多相信封二哥一些吧。”秦无素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喝完杯中的残酒后，将酒杯递向了墨雨殇。
“你今天不是不喝了吗？”墨雨殇一边给她斟酒一边笑道。
“难道有喜事的时候不该喝吗？”秦无素闻言瞥了我一眼，笑得意味深长。
“你的清雪酿，当然是给我喝的。”趁她和墨雨殇不备，我一把抢走了酒坛，足下轻点便闪身进了梅花林中。
“封子瑜，你这个窃酒贼，不要脸！”
心情忐忑地在梅花坞等了五六天，江湖上终于传来了“天欲宫解散，天雪魏退隐”的消息，而伴随这个消息传开的，还有武林当中各种千奇百怪的流言蜚语。有人说天雪魏解散天欲宫，是因为寻到真爱甘愿放弃一切名利；有人说天雪魏解散天欲宫，是因为曼荼罗教圣女回归，其与墨重渊的关系发生了微妙变化；也有人说天雪魏解散天欲宫，根本是欲盖弥彰、欲擒故纵；更有甚者还说天雪魏会有此举，完全是因为他暗中与五大门派达成了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江湖是非多，从一件事的各种流言里便可窥见一斑。
但是江湖中却有一个声音自始至终都是一致的，那便是“江湖自此无颜色”。江湖之上要说美人，醉笑楼的美人固然数不胜数，但它毕竟是烟花之地，唯有天欲宫才是江湖当中各门各派里美人最多的地方。据说曾经有一名江湖闲人，随性编排了一本《江湖美人录》，其中头二十位美人里，醉笑楼占七人、天欲宫占五人，虽说这书只是玩笑之作算不得数，却可看出天欲宫的美人确实不少。如今天欲宫解散，天欲宫门人退隐的退隐、出关的出关，要想再在中原武林看见他们，可说是难上加难，也难怪江湖之上会传来如此扼腕的感慨之声了。
不过这些都与我无甚关系，我只想知道天雪魏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凭我对五大门派的认识，我才不相信他们会爽快地派人随天雪魏上听风岭见证他的金盆洗手，就算有我二哥封清朔在也不行，因为天雪魏不仅是天欲宫宫主，更是原曼荼罗教的右护法。
对于这个问题，墨雨殇跟我一样心怀疑虑，秦无素和纳兰君悦却显然豁达许多。
“你管他五大门派是什么意思，反正天雪魏安全退隐了。”这么说着的秦无素此时正端坐在铜镜前，指挥小茹替她绾着坠马髻。
“虽然五大门派目的不明，但退隐了的天雪魏对他们来说实际用处已不大，与此相反，散了一个天欲宫反倒是替他们除去了一根鲠喉骨刺，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纳兰提起桌上的紫砂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温声慢语。
“可我总觉得五大门派不会这么好心，毕竟顾盟主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墨雨殇摸了摸下巴，眉头微微拧起。
“说到底，顾飞琼的事不过是五大门派的顺水推舟罢了，他们可没有强押着顾飞琼当这个武林盟主。”秦无素揽镜自照了一阵，让小茹再给她递过来一支翡翠玉簪，“不过提防着他们点儿也好，那都是些快成精的老江湖。”
“除此之外，我其实还担心我二哥。”看着秦无素熟练地摆弄着自己的乌发，我忍不住靠在椅背上叹了口气。
“怎么，害怕封二哥对你的心上人暗下毒手？”在髻旁插上了最后一支簪子，秦无素转身看我，似笑非笑。
“就算我肯，我二哥也不肯，他要下毒手的话绝对不会暗着来。”我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暗怪她口无遮拦。
“看来，我还真是没有白疼你这个妹妹。”岂料我话音还没完全落下，屋外就传来了一个哭笑不得的声音。
我只愣了一下，立马转身蹿出了里屋。
“天雪魏！”那抹熟悉的白再次撞入眼帘，我实在难掩心中喜悦。
“瑜儿，我以为你出来第一个要叫的该是你二哥我啊！”见我蹿出来后叫的第一个名字竟然是天雪魏，二哥的表情瞬间滞了一滞，随即语气不满地道。
“二哥，这是因为天雪魏比较显眼啊！”扭头朝他笑了一下，我即刻围着天雪魏转了一圈，仔细看去。
“瑜儿，我没事。”天雪魏拉住还待再看一圈的我，笑得温柔。
“你真的没事？”虽然我一直都期盼着他能够平安归来，我却难以相信他竟真的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有二哥在，我如何会有事。”天雪魏笑着摸了摸我的脸，然后看向了二哥。
“这声‘二哥’可别叫得太早，我帮你并非就是我承认你。”二哥对他笑了笑，语气依然不善。
无论怎样都好，至少二哥不再对天雪魏冷眼相向了。
这时，墨雨殇等人也从里屋走了出来，秦无素更是顺手拿出了一坛未开封的清雪酿。
“封二哥，好久不见，有没有兴趣再和我喝上一杯？”秦无素笑着看向二哥，一双明眸黑得发亮，隐隐透着几分捉弄意味。
“无素，你就别调侃我了，你知道我酒量不好。”二哥一看见秦无素，脸上便泛起了苦笑——秦无素拼酒时胆大量小，他已不知被喝醉了的秦无素追杀得狼狈逃跑多少次了。
“要是封二哥你的酒量都不好，那我的酒量岂不是只能碗量了？”秦无素才不管二哥同不同意，起手便拍开了封泥，于是二哥苦笑更甚。
“想必这位姑娘便是名震天下的‘铸器国手’秦无素小姐了。”我倒是乐得在一旁看热闹，谁知天雪魏却突然步出，挡在了秦无素和我二哥之间。
“比起天宫主来，我的名声实在不值一提。”秦无素这时才仔细打量起天雪魏来，看了好一阵后突然扭头看我，“封子瑜，你眼光的确不错，也难怪那个笨蛋会死心塌地地跟着他了。”
“秦无素，你看人只看脸的？”虽然她当着二哥的面能这么夸天雪魏我很高兴，我仍忍不住开口这么问。
“对我来说，看脸足够了。”秦无素答得理直气壮，将手里的两只碗扔了一只给天雪魏，然后另一只手提起了坛子，“封二哥，有这样一个妹夫你该知足啦。”秦无素的目光越过天雪魏肩头看向二哥，俏皮地眨了眨眼。
“哈。”二哥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拣了一个位子坐了下来。
“天宫主，我可不会放水呢。”秦无素妩媚一笑，语气笃定。
“秦小姐请叫我天雪魏，江湖已没有天宫主。”将碗与秦无素的碰了一碰，天雪魏笑得从容自若。
一坛清雪酿两个人拼酒根本不够，所以秦无素叫小茹再拿了四坛出来，看这个架势我不干了，那些可是清雪酿啊！而墨雨殇和纳兰君悦却眼疾手快地拉住了要上前抢酒的我，相对于我对酒的执著，他们更在意我的安全——秦无素不仅酒量浅，而且最容易耍酒疯，如果我现在去抢了她的酒，她肯定会找我拼命。
待到第四坛清雪酿被喝光，秦无素撑不住倒下后，天雪魏才悠悠地叹了口气，“果真是好酒。”这么说时，他的脸上已经泛起红晕，那双深浅不一的琥珀眸子却依然清澈无比，如此姿容乍看之下着实让人怦然心动。
“你还好吧？”我有点不确定地走过去，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在他面前晃了晃，“这是几？”
“瑜儿别闹，我清醒着呢。”谁料他一把便抓住了我的手腕，眯着眼笑着朝我轻轻呼了口气。
美人如斯，酒香四溢，我差点直接凑上去。幸好我还有一丝理智尚存，仍记得二哥就在身边。
“墨雨殇，你快将无素抱到床上去，她这样很容易着凉的。”我红着脸扭头看向墨雨殇，尽量使自己的语气镇定。
墨雨殇看着我愣了片刻，半晌才“嗯”了一声，走到秦无素旁边将她打横抱进了里屋。
纳兰拿起桌上还剩的一坛清雪酿拍开了封泥，看向二哥，“清朔，难得来无素这里一趟，你当真不喝这清雪酿？”
“清雪酿自然要喝，我刚刚只是怕同无素拼酒罢了。”二哥轻笑一声，起身走了过来。
这时我才想起自己的手还被天雪魏抓着，于是连忙想要挣开，却发现他无论如何都不松手。
“放手。”我越发窘迫，不由低声道。
“不放。”天雪魏故意闭眼摇头，几缕雪发从他泛红的颊边滑落，更添几分风姿。
“笨蛋，快放手！”眼见二哥已经走了过来，我的脸更烫了。
天雪魏睁开眼睛看着我，直到看得我从脖子红到耳根后，才恋恋不舍地松了手。
“要是能一直这样握着你的手，多好。”他看着我，柔声道。
不等我反应，他便两眼一闭倒在了我怀里。
“天雪魏？”我手忙脚乱地扶住他，一下子不知所措。
“他其实也醉了，现在不过是睡着而已。”二哥淡定地翻起了一个茶杯，由纳兰给他斟满了酒。
“咦？他醉了？”听二哥这么一说，我便没有再摇他，却仍是不解，“但他刚刚说话和动作都没有异样啊，他的眼神表明他明明清醒得很。”
“哦……他平时也是这样死抓着你不放的吗？”二哥喝了一口清雪酿，抬眼看我。
“当然没有！”我的脸肯定又红了，因为我觉得脸上又是一阵烧得慌。
“瑜儿，我问你，你可是当真喜欢他？”二哥叹了口气，敛眸半晌后再次看我。这一次他的目光严肃冷峻，不见半分玩笑。
我心里一窒，却在沉默半晌后坚定地点头，“是，我非他不嫁。”我迎着二哥的目光，一字一顿地道。
二哥的眼神好像更冷了几分，但不待我仔细看，便又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平静。
“唉，到头来我们这三个哥哥都还没成亲呢，妹妹们倒是一个一个嫁了，果然是‘女大不中留’吗？”二哥无奈地笑叹一声，转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我愣了片刻，终于反应过来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二哥你……你同意了？”我一时激动，差点摔了倒在怀里的天雪魏。
“横竖都留不住，不同意又能如何？”二哥将茶杯握在手里把玩，朝我眨了眨眼睛，“好歹天雪魏能为你一散天欲宫，这至少说明你在他心里的分量的确是极重的。”
“二哥，多谢！”我看着二哥久违的温和微笑，笑着回话时声音都有些颤抖。
“傻瑜儿，跟自己二哥说什么谢。”二哥倾过身来弹了一下我的额头，将茶杯再次递到了纳兰面前，“纳兰，此时不开怀畅饮，更待何时？”
“清朔，你……”纳兰的样子看起来却不似二哥那般轻松，有些欲言又止。
“纳兰，该不会你现在才说你也喜欢瑜儿吧？”二哥看他表情有异，片刻后不禁睁大了眼睛。
“清朔。”纳兰闻言，挑了下眉毛。
“难得封二哥愿意成全瑜儿与天宫主，这酒可否也算我一杯？”不等纳兰再开口，安置好秦无素的墨雨殇已悄然翩跹而来。
“世上再无天宫主，只有天雪魏！”本来醉得不省人事的天雪魏，这时突然蹦出来这么一句，我立时俯身看他，却发现他依然没醒。
“醉到这种程度还心心念念地想着自己已经退隐的事，瑜儿，你果然没有选错人。”墨雨殇凝视了天雪魏许久，忽然绽开一丝笑颜。
这笑似是只有调侃又似暗含其他，我心里闪过什么却终究只有疑惑，最终只得笑笑带过了这个话题。
“既然要喝自然少不了我，这可是无素的清雪酿啊！”我端起天雪魏的碗举到纳兰面前，一脸无辜。
“子瑜，你这可是耍赖啊，大家都用茶杯，你竟然用碗。”纳兰将目光从二哥身上拉回来，看着我的动作不由苦笑。
“谁说饮酒就一定要和他人用一样的器皿啊，你们自己不拿碗又能怪谁呢？”我眨了眨眼睛，装傻。
“瑜儿，你好歹是个女孩子，可不可以矜持一些？”看二哥的表情，似乎有些头痛。
“不能。”我笑嘻嘻地将碗举得更高了些，纳兰迫于无奈，只得给我斟满了一碗酒。
“二哥，这杯酒我先要谢你，谢你肯帮天雪魏。”将这碗酒拿到面前，我朝二哥笑了笑，又看向墨雨殇和纳兰，“第二要谢的自然是墨雨殇你，没有你，我便不能再遇天雪魏；至于纳兰你嘛，可千万别怪我第三谢你啊！你对瑟瑟和我的好，我一直铭记在心，不曾忘记。”
“傻丫头。”二哥看了我许久，笑着叹了口气。
“瑜儿，连我都说谢，你是不是早就被天雪魏的一身酒香熏醉了？”墨雨殇一双丹凤眼眸光流转，笑着伸手捏了一下我的脸。
“子瑜，对我们说谢，的确多余。”纳兰轻笑了一声，有些无奈。
“我不管，反正我是要谢的。”朝他们眨了眨眼，我一饮而尽。
“还有我呢，我的酒呢？”谁知这时秦无素的声音突然从里屋响起，我硬生生将还没完全饮下的酒喷了出去。
“我的酒啊！”我虽呛得半死仍不忘哀嚎，却见二哥他们早已后退几步，将自己杯里的清雪酿喝了个一干二净，那模样就像是生怕我去抢了他们的酒一样。
“二哥……你们……”我看着他们的动作，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瑜儿，好酒当然要细品，而不能牛饮啊！”二哥喝完之后还不忘抹了下嘴唇，一副回味正酣的样子。
我挑眉，转而横看墨雨殇。
“瑜儿，我也爱莫能助啊！”墨雨殇一副歉然的神色，眼里却全是笑意。
“子瑜，清雪酿实乃珍品，让之不忍，让之不忍。”不等我看过去，纳兰倒是率先出声笑道。
我慢慢放下了天雪魏，站起身来，“你们这群浑蛋！”下一刻，我便朝他们冲了过去。
悬崖峭壁，退无可退。我曾听闻无数个英雄末路被逼至悬崖进退两难的故事，却不想有朝一日自己竟然也会经历。
天雪魏紧紧握着我的手，手心冰冷。我扭头看向他，俊美妖魅的面容上依旧是一派气定神闲，只是脸色比平时多了几分惨白，我知道他在强撑，唐门的毒从来都不是浪得虚名。
他察觉到我在看他，便扭过头来对我笑了一笑，“瑜儿，待会儿要是……”笑了片刻，他似是下定了很大决心般轻声道，“你……走吧，不要再护着我。”
“我说保你即是保你，天下没有我封子瑜办不到的事，之前我是这么告诉你的，现在我依然这么告诉你。”我轻笑一声，语气笃定。
“瑜儿，他们支开唐凄前辈和与你相熟者，就是为了不让他人插手此事，如果你再坚持，他们肯定不会对你心慈手软。”天雪魏微微皱眉，面上逐渐有了忧色，“你知道，我最不希望出事的人就是你。”
“眼睁睁看你出事，难道就是我希望看到的？”瞥他一眼，我好气又好笑，“别忘了，你寻了我七年，我同样也找了你七年。”语罢，我松开他的手，朝围住我们的大队人马迈出了几步，“诸位，天雪魏早先已在五大门派的见证下解散天欲宫并退隐江湖，诸位此时才想起聚众围杀他，是否有失江湖道义呢？”
“天欲宫所作所为，人人得而诛之，如今我等不追究天欲宫其他人的罪行已是法外容情，若说江湖道义，天雪魏理应伏法！”我话音未落，唐门天机阁阁主唐越已踏前一步，义正词严地驳斥道。
“唐阁主，我只问一句，为什么天雪魏宣布退隐时你们不动手？”我微挑嘴角，语气平静，“莫非诸位是故意等到天欲宫众人离开后才动手，几百号人围杀一人，确保万无一失？”
“放肆！”龙门左护法龙付梓此时也踏前一步，表情恼怒，“封子瑜，不要以为你是封家人便可如此肆无忌惮！论资排辈，这里半数以上的人都可称得上是你的长辈，识相的现在就低眉敛声退去一旁，否则休怪老夫我出手教训你这个信口雌黄的无知后生！”
“子瑜谢龙左护法赐教。”我刷的一声打开折扇，微笑不变，“不过龙左护法，恕我直言，如若我封子瑜能够活着离开绝情崖，定将今天在场诸位的‘英雄事迹’著书立说流传后世，供万民品读、后人评说！”
不是不怕，真的，我现在不是不怕，可我更怒，怒这江湖毫无道义可言，怒这江湖毫无公理可言！
自梅花坞出来后，二哥立即赶回千雪山庄报平安，墨雨殇则要回转醉笑楼处理事务，而纳兰君悦也同我们告别，返回兰谷筹备“兰亭一叙”相关事宜。我和天雪魏商量了一下，最终决定一路慢慢游玩着返回千雪山庄，这样一来可以缓解这段时间里一直都如满弦弓般撑着的神经压力，二来也可以商讨一下如何说服我爹娘接受这门婚事。
本来这一路上都相安无事，四处都能听到天欲宫解散、天雪魏退隐的消息，我和天雪魏对此感到很欣慰。谁知就在我们快要行至南陵城时，唐门的人找到了我们。这个人找到我们时带着唐门的印信，多余的话一句没说，只让我们先随他去一趟步莲亭，因为五大门派在步莲亭有要事需请我们过去相商，事关原天欲宫红堂堂主花魅语。
一听事关花魅语，天雪魏的脸色就变了，我虽不担心天雪魏与花魅语私下有什么瓜葛，却担心五大门派借此发难——若花魅语真是因为什么事被他们抓住把柄而被擒扣押，五大门派便可借口天欲宫虽已解散但行为不端，而大肆搜捕天欲宫门众，到时所有原天欲宫之人都会大祸临头，天雪魏自然也不例外。所以我们什么都没多问，只连夜赶往了步莲亭。谁知到了步莲亭后，我们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而从未担心过的事却成了噩梦般的事实。
五大门派在，他们来了少主、来了长老，上百号人在步莲亭内外气定神闲。花魅语也在，她与那些门派的掌权者们共坐一席。
花魅语见天雪魏和我松了口气的表情后忍不住妩媚一笑，笑我们太过大惊小怪。她端着两杯香气四溢的罗浮春翩跹而至，在天雪魏面前盈盈躬身。她笑着将一杯递给天雪魏，说：“奴家敬宫主这最后一杯饯别之酒，此杯过后奴家与宫主便天各一方。宫主珍重。”
这时我与天雪魏都已察觉到不对，他暂时没有动作，但是这杯酒他却不得不喝。五大门派的人看似在一旁闲聊谈笑，眼光却片刻没有离开过天雪魏的身上，不喝，天雪魏今天铁定离不开步莲亭。
我气得发抖，眼神不断在人群里搜寻，却始终没有看见唐凄前辈的影子。不仅是唐凄前辈，五大门派当中与我相熟的人都没有看见。暗自攥紧拳头，我心下已经明白了七八分。
天雪魏顿了许久，终于端过了那杯罗浮春。他笑，低语道：“魅儿，这可是你最喜欢的酒。”花魅语也笑，柔声回了句“亦是宫主你最喜欢的酒”。天雪魏的眼神瞬间冰冷，他看着花魅语，花魅语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然后，他将这杯罗浮春一饮而尽，我立刻便抽出了腰间的软剑。
酒入喉间，天雪魏立时便有了反应，花魅语迅速退入了围上来的五大门派门人之中，局面一下子变成了我扶着天雪魏被众人合围在中间。天雪魏咬牙拼着最后一口真气，将袖中的金墨蚕丝尽数放出，蚕丝所过之处所向披靡、血肉横飞，我便趁众人不及反应之时，架着他踏血路冲出重围，谁知最终仍是被逼至了绝路。
“瑜儿！”天雪魏猛地攥紧了我的手，我知道他是不想我继续激怒众人。
“封公子，这药兴许可以乱吃，可这话……却是决计不能乱说的。”龙门少主龙今圣叹了口气，温和平静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惋惜。
“龙少主，我敬你是一名讲道义明事理者。”我朝他拱了拱手，语气诚恳，“如今局面至此，我不奢望你能出手相助，只求待会儿混战时你不要出手，这个要求可算过分？”
“少主……”龙付梓闻言便要开口，却被龙今圣抬手制止了。
“这个要求并不过分，说起来，我们今天的确是以多欺少。”龙今圣微微一笑，展开了折扇，“我答应你，待会儿我绝不出手，龙门众人亦绝不出手。”
“龙少主，你倒真是大方！”他话音还未落下，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就从人群里传了出来。我不用看也知道说话的人是唐云三，那个在罗浮春里下毒毒倒了天雪魏的唐门诡罗阁执事。
“哈……谁都知道唐门的暗器与毒冠绝天下，唐执事却与我这般斤斤计较，莫不是唐执事您信不过唐门的本事和诸位英雄的实力？”龙今圣轻摇折扇，答得云淡风轻。
“你！”唐云三瞪着龙今圣，作势就要上前，却被一旁的黄衣男子伸手按住了肩部。
“唐大哥切勿动怒，龙少主不过是仰慕唐门绝技，想要一观究竟而已。”黄衣男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后看了龙今圣一眼，最终将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倒是封公子你……呵，江湖一直传言你与天宫主乃是鄂君绣被之好，我等却只当是有人误解了你与天宫主的莫逆之交，不过现在看来，封公子你确实是为情蒙智，令人扼腕啊！”
“这位公子可是面生得很，想来我们该是初次见面。”见此人三两句便将话题扯回了我与天雪魏身上，我不禁微微皱眉，心生警惕。
“在下不过江湖闲散人一个，今次若非借唐大哥几分薄面，恐怕终此一生都难见在场诸位英雄豪杰一面。”黄衣男子并不正面回答我的话，只是笑了笑，便抱拳退到了唐云三身后。
“天圣钓叟首徒欧阳听铮，”不等我再问，天雪魏蓦地开了口，“若你都是江湖闲散人，那么这里半数以上的人，都该是江湖上连名号都没有的混混。”
“真是……狂妄至极！”
“你凭什么这么说啊？”
“死到临头还嘴硬！”
“杀了这个妖孽！”
“对，杀了他！”
……
“你想做什么？”我见群情激愤，心下着急，却一时也想不出平息之法，只得退回天雪魏身旁，哭笑不得地低声问。
“待会儿，你走。”天雪魏神色不变，扭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坚定。
“走你个头，只要我活着出去就四处散布谣言，他们谁肯让我走？”见他神色不似玩笑，我也沉了脸。
“待会儿我会拖住他们，只要一有空隙，你便走。”天雪魏重新攥住了我的手。
我猛地抽手，弯起指头便敲上了他的脑袋，“天雪魏，这话不要让我听到第二次。”我微笑，伸手将他的脸扳正看着我，“就是死，我也要死在你前面。要是你敢让我的七年追寻在我自己眼前化作乌有，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随即我放手，再次走到群情激愤的众人面前，“诸位！”我朝众人抱拳，神色严肃，“世人都谓旁门左道之人仗势欺人、以多欺少，从不顾江湖道义，而今天在场的各位都是名门正派有头有脸的人物，我想大家肯定不会做那旁门左道之人才会做的龌龊事，对吗？”
“依封公子之言，莫非是让我们与天宫主一对一？”欧阳听铮闻言，状似苦恼地挠了挠脸颊。
“与他一对一，对于你们来说是胜之不武。”我微挑嘴角，眼神有意无意地瞟向唐云三，“如果唐门的毒那么好相与的话，唐门也不用在道上混了。”
“封子瑜，你……”唐云三听我这么说，不禁恼羞成怒、怒目圆睁。
“不过封公子，江湖败类人人得而诛之，即便我们群起而攻之，也只是为民除害而已，何来龌龊一说？”欧阳听铮再次拦住唐云三，笑着朗声道。
立时，一片附和声四起。
“瑜儿，不用与他们多费口舌了。”天雪魏走到我身边，苦笑着轻声道，“如今局势已并非你我所能扭转，我断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死，我们突围吧。”
“然后你好在突围过程中摆我一道，独自赴死？”我没有看他，而是一直死死盯着欧阳听铮，“天雪魏，相处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性子？我劝你不要再打自己的算盘了，否则我会让你后悔到下辈子。”
“如果来生还能遇见你，即便后悔又何妨？”他顿了一下，忽然低低地笑了。
“今生还未过完，何谈来生？”我终于瞪了他一眼，再次朝众人开口，“如果你们愿意群起而攻我的话，那便动手吧，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天雪魏就任由你们处置。”我将软剑稳稳握在手中，已然摆出了架势。
“瑜儿！”天雪魏猛地抓住我的胳膊，我回头看他，对视半晌后，他缓缓松开了手。
“封公子，为了这么一个人同武林正道为敌，你当真……不后悔？”欧阳听铮看着我，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我看着他，半晌之后忽然微笑，随即我伸手拔了发冠上的簪子，散了一头乌发。
“欧阳兄，你觉得一名女子全心全意护自己所爱之人，可会后悔？”听得现场一阵吸气的声音，我看着他，笑意不减。
欧阳听铮瞬间变了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