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蒙古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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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复仇的传统

少年铁木真怕狗的记载,无疑是十分有趣的史实。这种趣味性来自强烈的对比,因为根据《蒙古秘史》的记载,铁木真的先祖“是奉上天之名而生的孛儿帖·赤那。”而“孛儿帖·赤那”在蒙古语中的意思是苍狼。[1]

在古代游牧民族独特文化的影响下,潜藏在铁木真体内的狼性基因,很快就被残忍的现实——生存的压力以及复仇的责任——唤醒。“复仇的责任”之所以被称为现实,是因为它与生存的逻辑一样,也是古代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换句话说,就像劫掠是贝都因人的风俗一样,复仇是古代游牧民族的游戏规则。

正因为如此,在被同族的泰亦赤兀惕人背弃之后,诃额仑曾警告年幼的铁木真要“报复泰亦赤兀惕兄弟们所施加的痛苦”。而我们从诃额仑的警告声中不难看出,“复仇”是蒙古族长辈经常教育晚辈的课程。

当复仇成为游牧民族的传统之后,它就使游牧社会陷入了恶性循环,因为旧仇往往会催生出新仇,并由此周而复始。最典型的例子是铁木真家族与篾儿乞惕族之间的仇恨。他们之间的仇恨与两个女人有关。

[1]值得一提的是,孛儿帖·赤那在这里仅作人名解,并非实指苍狼。

第一个女人是诃额仑,铁木真的母亲。根据《蒙古秘史》的记载:

年轻的也速该有一天正在斡难河放鹰行猎,正好遇见了篾儿乞惕族的赤列都,他刚从别的部族迎娶了一个女子回来。也速该见这位女子是容颜特别美丽的贵妇人,心里十分喜欢,所以赶紧回家找他的哥哥捏坤太子和弟弟荅里台。兄弟三人将这位美丽的妇人劫回了家。她就是也速该的妻子、铁木真的母亲诃额仑。

第二个女人是孛儿帖,铁木真的妻子。

前面已经提到,九岁的铁木真与薛禅之女孛儿帖定了亲,后来因为也速该去世,铁木真回到家与家人一起共渡难关。铁木真成年之后,就去薛禅家迎娶孛儿帖。薛禅很高兴地把女儿交给了铁木真。于是,铁木真带着孛儿帖回了家。然而有一天,篾儿乞惕族的大队人马将孛儿帖劫走了。他们扬长而去的时候说:“为报抢夺诃额仑的仇,如今捉住了他们的妇人,我们已经报仇了!”孛儿帖成了赤列都弟弟的妻子。

后来,铁木真又率军将孛儿帖抢了回来。尽管孛儿帖那时已经怀了孕,但成吉思汗并没有嫌弃她。孛儿帖生下了术赤,铁木真的大儿子。铁木真立誓要将篾儿乞惕族赶尽杀绝,以报夺妻之仇。

在古代蒙古草原上,复仇是团结家族和部族的重要渠道。因为有共同利益的存在,同一家族或部族的成员经常一起行动,因而会有相同的仇人。而相同的仇人又促使同一家族或部族的成员更加团结。

严酷的生存环境无疑也能促进部族内部以及朋友之间的团结。不过,在家族成员各自独立,有着各自的利益之后,团结的目的不再单纯,而是有其他利益考量。当家族利益之间发生冲突时,团结将让位于残忍的现实。我们将在后文看到,在这一点上,铁木真的子孙也不例外。

在这种复仇的传统之下,仇恨会呈扩大化的趋势。

在古代游牧民族的眼中,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朋友和敌人。他们认可的原则是:敌人的朋友是敌人。因此,在复仇的过程中,帮助或收留敌人的人,都会成为复仇者的敌人,这些人的朋友也成为复仇者潜在的敌人。于是,复仇对象越来越多,仇恨也越积越深。

如果复仇者不是太弱,他总是能够找到盟友。而对于盟友来说,助人复仇是发财和扩大势力的机会,原因在于,复仇者总会提供一些好处,比如,他可能选择放弃复仇所得的财产,也可能作出一些别的承诺。对于盟友来说,帮助朋友复仇是美德,可以提升自己的声望。另外,帮助朋友复仇还是理想的侵略借口。

为了从篾儿乞惕族手中夺回孛儿帖,铁木真找到了两个盟友:一个是他的父亲也速该的安答(即结拜兄弟),克烈部的王汗;另一个是他自己的安答,札达兰部的可汗札木合。这两个盟友非常看重这次复仇行动,他们将这次复仇看做是发财的好机会,并为此制定了详细的出兵计划。根据《蒙古秘史》的记载:

札木合带领的军队在约定的时间内赶到了指定地点,而铁木真和王汗的军队却迟到了三天。札木合对铁木真和王汗的迟到十分不满,他说:“我们不是曾经说过,‘就是有风雪,也要守约,就是下雨,在聚会的时候,也不得落后’吗?不是我们蒙古人一经应诺,就和立了誓一样吗?我们不是曾说过,‘把不守约的从行列当中赶出去’吗?”王汗回答说:“我们耽误了三天,由札木合弟随意责罚吧!”于是,他们商谈了违约的责罚。

最终的结果是,铁木真、王汗和札木合的军队大败篾儿乞惕族,“把他们的妇人儿女掳掠尽绝……把他们的全体百姓掳掠一空”。铁木真把自己掠夺的钱财和粮草都送给了王汗,以此作为对他的帮助的酬谢。[1]

[1]《元史》卷一,《太祖本纪》。

值得一提的是,篾儿乞惕族的族长脱脱和他的儿子侥幸逃脱了铁木真等人这次的围剿,他们先是逃到了乃蛮部,后来又逃往契丹人建立的西辽国。因此,乃蛮与西辽也成了铁木真的敌人。

铁木真说的一番话可以充分说明古代蒙古人是何等的重视复仇。他说,因为有王汗和札木合的帮助,有天地赐予的力量,在苍天的眷佑之下,“我们把男儿必报之仇给报了,把篾儿乞惕百姓们的胸膛弄穿了,把他们的肝脏捣碎了!我们把他们的床位掠空了,把他们的亲族毁灭了,把他们残余的人们也都俘虏了!”

这番话同时也说明了古代蒙古人复仇方式的另一个重要特点: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毫无疑问,这么做主要是为了阻止敌人复仇,因为在有着复仇传统的蒙古草原上,给敌人留下活口就是给自己留下后患。

这一特点可以部分解释为何在征伐的初始阶段,蒙古军队会有屠城、屠村、屠族等暴行。直到帝国已形成一定规模,蒙古统治者自信心和控制力增强,并认识到留下活口对帝国的好处之后,暴行的残忍程度才有所降低。

铁木真、王汗与札木合的友谊并不长久。在三者的势力都壮大了之后,铁木真与札木合很快决裂,而后,在札木合的煽动之下,铁木真与王汗也反目成仇。

这件事反映了蒙古草原上的政治现实:没有永久的朋友,只有永久的敌人和利益。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他们必须争夺草原上稀缺的水草资源,尤其是在过旱或者过寒的气候环境之下,友谊的分量往往比不上一片牧草。

对古代蒙古草原复仇传统的认识,有助于我们理解蒙古人的对外侵略。我们将在后文看到,蒙古人对西夏、金国、南宋、日本、伊斯兰世界、基督教世界等国家和地区的征伐,在某种程度上都带有复仇的目的。

无论是生存的逻辑,还是复仇的传统,都要求蒙古人适应战争生活。因此,他们刚出生不久就会被“绳束以板,络之马上,随母出入”,三岁的时候就能自己骑

马,跟随大人们一起驰骋,四五岁的时候就开始使用小弓箭和短刀,15岁长大成人之后,就成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蒙古骑兵。[1]

与农耕世界的士兵相比,蒙古兵在生理上的特点十分明显,这些特点赋予其以独特的优势。现代生物学、医学和体育理论学已经证实,常年生活在海拔比较高的地方——比如蒙古高原——的人,比生活在平原上的人有更多的血红细胞,这意味着他们运输氧气的能力更强。因此,当蒙古人来到亚洲和欧洲海拔较低的地区时,他们的耐力和力量都会增加。

同时,蒙古人对地形天生具有很强的记忆力。这是在几千年游牧生活中形成的基因。因为大草原上几乎没有任何路标,而他们却必须在草原上放牧、寻找水源、寻找朋友和敌人,这需要他们培养对地形的敏感度。

另外,无论是出于生存的需要,还是出于复仇的责任,但凡是对外侵略,都需要有很多人参与,尤其是各类人才的参与。铁木真在这个方面最有心得。每当征服一个国家、民族或地区,铁木真至少会做两件事情:其一,整编被征服者的军队,使其成为蒙古大军的一部分;其二,善用被征服地区的工匠,尤其是制作武器的工匠。关于这两个方面的内容,《军事篇》将有进一步的阐述。

[1]彭大雅:《黑鞑事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