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沈从文和他身边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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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悄然告别熊希龄

陈翔鹤走后不久,胡也频和丁玲来了。看到沈从文一脸的喜色,他俩都默然不语。

“怎么啦,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沈从文看到他们忧郁的表情,急急地问。

“能出什么事,还不是经济上的问题!”胡也频笑一笑说。

“我这里还有些钱,你们拿点去。”沈从文忙着掏口袋。

“不,不用。”胡也频说,“碧云寺那儿我们是住不起了,太贵。”

“那就搬下来,这公寓还有空房子,价格不贵,房东人又好。”

“好吧,我们就住这儿了。其实啊……”胡也频看一眼丁玲,接着对沈从文说,“我也不瞒你,我们已经搬出来了。”

“是给房东轰出来的。”丁玲补充说。

沈从文听了,才感到他俩的情况已经是很糟了,立马不好意思起来,连声说:“对不起,我真是对不起你们。”

“你怎么啦?”丁玲困惑地问他。

“你们这么难,我还不知道。真对不起,你们先坐着,我这就去找房东,把你们的房子租下来。哦,你们的东西放哪儿,离这远吗?”

“就在外面呢。”胡也频说。

“快搬进来。”

丁玲见沈从文一副急样,不由地笑了,说:“就放外面吧,待租好了房直接搬去。”

“也好,我这就租房去。”

“给。”丁玲把两块钱递到沈从文面前。

沈从文像是很奇怪地看着他。

“在这儿租房的钱还有一点。”

“不用了,留着生活吧,这房钱就让我给你们出吧。”

“不行。”丁玲的语气很坚决地说。

沈从文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望着胡也频。

“就让休替我们出吧,到时挣了再还他。”

沈从文听了,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抬头瞅了丁玲一眼,赶紧离开。“休,休,别听他的!”

丁玲还在唤他,沈从文却头也不回像逃亡似的走了。

丁玲和胡也频与沈从文在汉园公寓里住了一个月,眼看快过年了,丁玲的家里还是没有汇钱来。由于生活无着落,丁玲只好再次离京回湖南老家。丁玲走时,沈从文和胡也频一同去送她,丁玲望着沈从文说:“休,你是一个大好人。记住,我会回来的,至多到年后,就一定回来。”

沈从文听了,认真地点点头说:“我等着你。”

丁玲走后,胡也频一人过来同沈从文一同住。可是没等过春节,因思恋丁玲,胡也频也不愿等下去,再次离京追往湖南。

丁玲和胡也频走后,沈从文一边在北大师从袁同礼学习图书编目等方面的业务知识,一边拼命写作。转眼到了二月,在北京最寒冷的冬季,沈从文结束了北京大学图书馆的进修生涯,于一个雪花飞舞的日子,重回香山慈幼院图书馆。

2月12日就是除夕,到处都在准备过新年,连慈幼院的孤儿们,也显得有些兴奋的样子。沈从文独自一人在关门内的宿舍里,伴随他的只有一些被冷落在廊边墙角的菩萨和天王。

当新年的爆竹噼里啪啦响起来时,沈从文又想起了他的九妹,想到了他的母亲。

母亲啊,我的宇宙,我生存的希望和勇气!沈从文在心里反复地叨念着,在那些菩萨和天王们的面前走来走去,最后终于很快地坐在桌前,展开纸,拿起笔。

这一次,他没有写小说,更没有写诗或散文,而是写了一个独幕短剧。这个短剧后来发表在1926年3月10日的《晨报副刊》第1451号刊上,发表后仅仅四天,就被日本极东新信社用日文发表在《北京周报》第203、204号上。

据统计,沈从文在二十年代外译的著作有三十九篇,占当时发表总数的百分之三十三;三十年代外译的著作有四十二篇,占当时发表总数的百分之五十三。《母亲》这个独幕短剧,是沈从文的第一篇外文译作。这是后话。

沈从文把《母亲》寄出之后,从邮局赶回宿舍,远远地看见关门前有一个女人。圆圆的一张脸,大大的充满灵性的一双眼睛,正水灵灵地远看着他。

“这不是丁玲吗?”他大喊一声,“丁玲!”脚步匆匆地朝她走去。

“丁玲,真是你。”

“海军呢?”

“你们没碰上?”沈从文大吃一惊。

“他也去了湖南!”聪慧的丁玲立刻猜到了。

离开北京之后,丁玲回到母亲身边,可她思念胡也频,渴望北京的打拼生活,终于说服了母亲,给了她些钱,又北上来京。没想到,丁玲和胡也频乘坐的船在洞庭湖上错过了,这边胡也频南下时,那边丁玲正好从湖南北上。

沈从文弄清了原委,显得有些着急,丁玲只是开始时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就坦然了说:“没关系,让他去见见我母亲也好。”

“可是,你现在?”

“这有什么,你陪我去租间房,我在北京等他就是。到湖南他见不到我,还不马上回来。”

“这倒也是。”沈从文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一样,马上下山去给丁玲租房。

这以后的几天里,沈从文特别请了假陪着丁玲,直到八天后胡也频从湖南回来。看着胡也频欢天喜地的样子,沈从文还是跟上次看到他们俩刚从湖南来京时一样,一边为他们高兴祝福,一边又感到心里空落落的。

与他们俩分别之后,沈从文回到自己的宿舍,面对纸笔,心里有许多话想倾诉出来。

他默默地琢磨了一会儿,挥笔写下了《呈小莎》这么一首爱情诗:

你是一切生命的源泉,光明跟随在你身边:男人在你跟前默默无言,好像到上帝前虔诚一片——在你后边举十字架的那个人,默默看着十字架腐朽霉烂。

完了,他读着这其中的几句,在心里对自己说:“看来,爱情是属于勇敢的人,我得吸取这次的教训。”

就在沈从文写出《呈小莎》诗第六天晚上,胡也频和丁玲上山来找他。俩人的面色都很凝重,沈从文见了,非常小心地问:“又出了什么事吗?”

“你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吗?”胡也频反问他。

沈从文昨天白天在图书馆,一下班就窝在屋里写小说,连馒头也是花匠给送来的,听到胡也频问,他用力地摇摇头。

“昨天,段祺瑞向群众开枪了,死伤很多人……”胡也频悲痛地说。

就在昨天,1926年3月18日,北京发生了三·一八惨案。原因是趁此之前冯玉祥的国民军与奉系军阀作战期间,3月12日日本军舰掩护奉军军舰驶进天津大沽口,炮击国民军,致使死伤十余名。国民军坚决还击,将日舰驱逐出大沽口。日本竟以此为由联合英美等八国于16日向段祺瑞政府发出最后通牒,要求国民军撤除大沽口国防设施。为此,由李大钊主持,北京群众五千余人,在天安门集会抗议,要求当局拒绝八国通牒。段祺瑞竟下令开枪,当场打死四十七人,伤二百余人,李大钊、陈乔年均在斗争中负伤。

听了胡也频的介绍,沈从文愤怒了:“怎么会这样呢?这里是北京,政府怎么能跟山大王一样,动不动就开枪杀人!”

“这里的军阀怕是比不上山大王!”

“怎么会是这样!”

“我们要去散发传单,抗议军阀暴行,你去不去?”胡也频问他。

沈从文抬起头来,看看胡也频,又看一眼一直在旁边看着他的丁玲。当他的目光与丁玲接触时,马上垂下眼来。

“你是不是害怕做这种事。”丁玲轻轻地问他。

沈从文摇摇头。

“是不是没这方面兴趣?”

丁玲这回的声音虽然更低,沈从文听着却很刺耳,他再看丁玲一眼,还是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才回忆着说:“其实,我对他人的不幸还是很有同情心的。在来北京之前,我曾在陈军长创办的一个报馆里做了三个月校对,有一次看到了一个补锅匠捐款兴学的报道,我想到自己因为家里败落不能读书的苦楚,就用了十天的薪水买了邮票,寄到上海《民国日报·觉悟》,请求转给工读团。做过这件事之后,我心里有说不出的秘密的愉快。”

“没想到你还会做出这种事。”胡也频高兴地说。

“你是说我是个自私的人?”

“绝对不是!对于朋友,这天底下没人比你好,可我就是感觉你对国事不是很关心。”胡也频坦率地说。

不是我不关心,是我没这能力啊!督办做到了民国第一任总理,陈军长贵为一方统领,就是他们这些人,对国事也就只能一声叹息、几句牢骚。像我这样,关不关心又能怎样呢?沈从文心里这么想,但没有说出来,只对胡也频说:“我跟你们一起去游行去散传单吧。”

以后接连几天,沈从文都跟着丁玲胡也频他们去了。游行,散了传单回来,胡也频和丁玲都很兴奋,不停地议论着,胡也频偶尔还会义愤填膺地喊几句口号。沈从文却显得很疲倦,一副头昏脑涨的样子。晚上,沈从文一个人躺在床上时,喃喃地自言自语道:“这么做有什么用呢?关键是人心啊。人心不好,只会是刀来枪去,争狠斗恶;人心好啦,世道才会太平啊。”

过了几天,1926年3月28日,沈从文被教务长召去,填了张表,换回一张证书,接着被香山慈幼院聘为图书馆正式编辑,薪金由原来的二十元增加到三十二元。

在给沈从文证书时,教务长一直紧盯着他的一张脸,看到他过分的平静,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个来北京混的,现在有了这么好的一份正式工作,为什么就不激动激动呢?教务长有些想不通。

然而,让他更想不通的事没几个月又发生了!

沈从文在北大接受了图书馆专业知识的培训,又有了一份正式工作,非但不能激动,有时反倒深感不安。他喜欢图书馆,只是喜欢读图书馆里的书,却并不热衷去做为书分类、编书目等有关事情。我已经有几天没写文章了,他对自己说,甚至有些焦急。

熊希龄对他的宽容,栽培,给他衣食无忧的“好日子”,使他对熊希龄心存感谢,可是,他又仍然觉得自己和熊府及香山慈幼院的上层人物格格不入。当他开始认真地来思考这个问题时,他感觉到:自己享受熊希龄的“恩惠”的同时,已然在放弃“独立”,与自己来北京的初衷相悖。

沈从文的心里,有了一个疙瘩,一种混合着自卑与自尊,感恩与不满的复杂情绪。

1926年8月30日,在反复地考虑之后,沈从文终于对自己说:“我不能用自己的独立人格来换取督办的‘恩惠’!”

完了,沈从文没敢让慈幼院的任何人知道,只是怀了一种非常复杂的心情,对着宿舍对面的熊公馆看了很久,最后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毅然地离开了香山,再次住进了“窄而霉小斋”。

四十五年后,1980年6月,美国学者金介甫问沈从文:“你当年为什么会突然离开香山,跟熊希龄不辞而别?”

“为了取得独立,也为了其他一些原因”。

1981年4月11日,沈从文在《湘江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说:“我有机会到熊希龄身边去做事情,那是我们中国的一位总理了,又是我的亲戚,他对我很好的。我自己偷偷跑了,离开了……我自己只是想写小说,而且只是想独立写小说。”

沈从文两次与人说的这些,应该只是他离开熊希龄的表面原因,而更深的原因,应该是沈从文在《给璇若》一诗中所透露的:

难道是怕别人“施恩”,自己就甘做了一朵孤云,

独飘浮于这冷酷的人群?竞不理旁人的忧虑与挂念,

一任他怄气或狂癫,——为的是保持了自己的尊严!

沈从文成名后,曾多次去到香山慈幼院,给那里的孩子讲课,对晚年积极投身抗日,毁家纾难,爱国爱民的熊希龄,沈从文后来表示了相当的热爱和尊敬。

1947年12月25日,是熊希龄逝世十周年的纪念日,沈从文为此写了两篇文章:《芷江县的熊公馆》和《新党中一个湖南乡下人和一个湖南人的朋友》,来纪念和缅怀熊希龄。

这两篇文章,不久分别发表在1948年1月3日天津的《大公报》和1948年2月21日北京的《益世报》上。令人唏嘘不已的是:这两篇文章后来竟然对沈从文的命运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改变了沈从文后半生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