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沈从文和他身边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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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做了讲师又做助教

作为“二十世纪中国学术思想史上的一位中心人物”,胡适可圈可点可供后来学人学习的地方实在太多,接见张兆和之后,他坐下来准备给沈从文写信。

众学生,勿彷徨,以尔身,为太阳,照尔祖国以尔光,尔一身,先自强。修道德,为坚垒;求知识,为快枪。

窗外,传来学生的歌声,这是曾做过孙中山秘书长国民党元老级人物马君武先生词曲的中国公大校歌,胡适非常喜欢,他拿起笔,静静地听完这第一段,忍不住跟随学生一起唱第二段:

众学生,勿彷徨。尔能处之地位是大战场。尔祖父,思羲黄,尔仇敌,环尔旁。欲救尔祖国亡,尔先自强!

歌唱完了,胡适静了静心,开始给沈从文写信。

从文兄:

张女士前天来过了。她说的话和你所知道的大致相同。我对她说的话,也没有什么勉强她的意思。

我的观察是,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

我那天说过“爱情不过是人生的一件事(说爱是人生唯一的事,乃是妄人之言),我们要经得起成功,更要经得起失败。”你千万要挣扎,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沈从文的心。

我看你给她的信中有“把我当成‘他们’一群”的话,此话使我感慨。那天我劝她不妨和你通信,她说“若对个个人都这样办,我一天还有功夫读书吗?”我听了怃然。

此人年太轻,生活经验太少,故把一切对她表示爱情的人都看做“他们”一类,故能拒人自喜。你也不过是“个个人”之一个而已。

暑期校事,你已允许凌先生,不要使他太为难,最好能把这六星期教完了。

有别的机会时,我当代为留意。

给她的信,我不知她的住址,故仍还你。

你若知道她的住址,请告我,我也许写一封信给她。有什么困苦,请告我。新月款我当代转知。

适之十九,七,十夜

宽厚而善良的胡适,对一个并不很相干的属下倘能如此,也难怪他能得到那么多学人的盛赞了。

由于他从中协调,张兆和对“癞蛤蟆第十三号”的追求开始多了几分耐心,默默地由着他把那如“鸯”般的“和铃央央”传来。

早在一九二九年七月,沈从文把要到中国公学教书的事告诉母亲时,沈母就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看着沈从文生活窘迫,为养家糊口不得不流着鼻血拼命赶稿子的情形,心中很是难受。善良而慈爱的母亲,不愿拖累儿子,但又想能天天看见儿子,结果还是毅然地选择了离开。

九妹要跟母亲回去,她不忍离开生病的母亲,沈母摇着头说了许多劝慰的话,将这个自己疼爱的小女儿留下来,希望她能在她二哥的帮助下得到更好的发展。

母亲走后,沈从文将九妹暂时寄住在董秋斯夫妇家里,独自搬到吴淞去了。除了去中国公学讲课,沈从文又通过上海暨南大学政治学教师时绍瀛介绍,在暨南大学兼任《中国小说史》的课程。家里的经济状况有了很大改观,沈从文首先考虑到九妹的教育。上课还刚俩月,十一月四日,沈从文致信胡适,请胡适准许妹妹沈岳萌到中国公学作旁听生。

“不求学分,不图毕业,专心念一点书”,他在信中如此写道。胡适很快满足了沈从文的愿望,让九妹在中国公学借读,除继续学习法语外,还学习英语和编织。

沈从文对这个九妹,诚如巴金所言:“他对妹妹很友爱,很体贴,我早就听说,他是自学出身,因此很想在妹妹的教育上多下工夫,希望她熟悉他自己想知道却并不很了解的一些知识和事情。”

胡适答应后,沈从文将九妹接回,同自己住在一起。他总担心九妹一个人闷得慌,常到她的房间去陪她聊聊。每一次,他总是轻轻地走过去,以免打扰她的学习。

四月二十九号他又去了,这一次见九妹面前放着一本法语课本,却支颦凝目地像是在发愁,便先咳嗽一声走近她,轻轻地问:

“是不是很难学?”

“肯定不是,是我太笨。”

“九妹聪明,九妹不笨。”

“可我怎么就总也学不好呢?”

沈从文摇摇头,问她:“法语与英语有区别吗?”

“有的。”

“快说给我听。”

“法语中的一些字母上会有调号,英语却没有。”

“‘调号’,调号是什么?”

“调号的来源多样,有的为了区分发音,有的有长期历史发展的原因,有的和外来词有关,等等,它们分别是:Accent aigu,尖音符,用于é,表示读‘e’,Pékin;还有Accent grave,钝音符,用于è,表示读‘ε’。”

九妹一口气说了许多,沈从文根本听不懂,却一副非常专注的样子,待九妹停下来,他才说:“就会骗你二哥,懂得这么多了,还说自己学不好。再学下去,就成大翻译家了。”

“我懂的只是些入门的基础。”九妹急得脸儿红红,一个劲摇头,“羞死人了,二哥就会挖苦人。”

沈从文正想再说句什么安慰九妹的话,有人敲门,他对九妹笑笑,跑去开门,见是罗尔纲,忙请他进屋坐。

这位后来著名的历史学家,比沈从文大一岁,当时是沈从文的学生,因为听了沈从文几堂课,对沈先生便有了另一番亲切和信任,这回遇到了难事,就这么找上门来了。

“我家境还是过得去的,只是因为战乱,与家庭失去联系,现在的生活……”

罗尔纲说到这里便止住了,只把信任的目光投向老师。

沈从文忙着翻自己的衣袋,但只掏出几个银元就没了,便将银元捏在手上,站起身来要去翻抽屉。

“沈先生,谢谢你,我现在手上还有些钱,毕业前的生活还能维持。”

沈从文站住了,问询地望着罗尔纲。

“只是,就要毕业了,工作却没着落,我很想能继续研究历史。”

罗尔纲学的是中文,对历史却情有独钟,这也是他后来能成为历史学家的原因所在。

沈从文重新坐下来,考虑了一会儿说:“我给你想想办法,你自己也想想办法,如能得到去北京深造或半工半读的机会,我可以给你点起步时经济上的资助。”

罗尔纲离去了,沈从文四处给他打探想办法,结果终是没什么好路子,无奈之下,只好又给胡适写信,希望他能给予帮助。

“罗尔纲同学,同我说想做点事,把一点希望同我说过了,特意写给先生……”

沈从文不知道,此时的胡适,正在灯下给校董事会写辞职报告。十天以后,也就是五月十五日,蔡元培代表中国公学校董事会同意胡适辞去校长一职,由马君武继任校长职。

五月十七日,沈从文给好友王际真写信说:

此间胡博士已辞职,我当于六月离校,或住上海。

沈从文虽这么说了,考虑到不能影响学生,结果坚持上完最后一学期,直到九月学生放假了,才辞去中国公学的教职。

罗尔纲在学校是品学兼优的学生,本来就深得胡适的赏识。读了沈从文的信,知道罗尔纲有那么些困难和想法,便请罗尔纲到他的极司斐尔路四十九号甲来。

一个国家强弱盛衰,都不是偶然的,都不能逃出因果的铁律的。我们今日所受的苦痛和耻辱,都只是过去种种恶因种下的恶果。我们要收拾将来的善果,必须努力种现在的新因。

文明不是笼统造成的,是一点一滴的造成的。进化不是一晚上笼统进化的,是一点一滴的进化的。

胡适侃侃而谈,表明自己对罗尔纲要研究历史的赞同。谈到具体问题时,胡适改用了商量的口气说:

如果可能的话,你可以到我家里来,一边辅导我的两个儿子读书,一边做些整理家父遗稿和校正我的《聊斋全集》诸如此类的工作,一边可以读些历史方面的书籍。

罗尔纲听了非常高兴,走进胡适家门一干就是半年多,直到母亲病重才回到故乡贵县。

一九三四年春,他又重返师门,前前后后,罗尔纲在胡适家共待了五年时间。

我还不曾见过如此的一个厚德君子之风,抱热诚以鼓舞人,怀谦虚以礼下人,存慈爱以体恤人;使我置身其中,感觉到一种奋发的淳厚的有如融融的春日般的安慰。

对于胡适的关怀,罗尔纲终生铭刻不忘,功成名就之后,他动情地向友叙说他在胡适家中五年的感受。

沈从文离开了中国公学,胡适对他独自闯荡不太放心,这回因为熟了,就不让他开口,主动替他联系陈源。

陈源就是当时大名鼎鼎的批评家陈西滢。1921年留学英国读中学,先后在爱丁堡大学、伦敦大学攻读政治经济学,1922年获博士学位。不久后回国,任北京大学外文系教授。

一九二七年,陈源与女作家凌叔华结婚,后来拥蒋反共。一九二九年,任国立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院长。

为了能让沈从文顺利地到武汉大学去任教,胡适在客观地介绍了沈从文的情况之后,又特意谈了自己对中文教学的看法。

从文事我早已提过几次,他们总以为他是一个创作家,看的书太少,恐怕教书教不好。……我极希望我们能聘从文,因为我们这里的中国文学的人,差不多个个都是考据家,个个都连语体文都不看的……

陈源在给胡适的回信中这么说,还提自己准备也像中国公立大学那样聘沈从文为讲师(相当于别的学校的副教授)。

胡适看陈源的回信,感觉这事颇为不易,因为陈源毕竟只是大学中的一院之长,上有校长,下有那么多知名教授,要让这么个没文凭的来执教确实有些难,正待要给沈从文另想办法,不知陈源怎么努力,竟还是把这事给办成了。

不过,陈源终是不能给沈从文争到讲师,而是争取得一个助教。不过,当时武汉大学的助教已有一百二十元,收入还是很可观的。

一九三零年九月十六日,沈从文将九妹留在中国公学继续读书,只身带了武汉大学文学院的聘书,来到武昌,走进坐拥珞珈山和东湖水环绕的武汉大学。沈从文在这里教的课,与中国公学的差不多,还是新文学和习作,一周三个小时。

关于在武大的教书生涯,沈从文后来在给朋友王际真的信中说:

因这卑微名分,到这官办学校,一切不合适也是自然的事……学生即或欢迎我,学校大人物是把新的什么都看不起的。我到什么地方总有受恩的样子,所以很容易生气多疑,见任何人我都想骂他咬他。我自己也只想打自己痛殴自己。还有更可怕的,住处不远就是杀人场,每天杀人。杀年轻人,19岁、17岁,都牵去杀,还有那么年轻的女子中学生。

他给胡适写信讲武大情况:

初到此地印象特坏,想不到中国内地如此吓人,街上是臭的,人是有病样子,各处有脏物如死鼠大便之类,各处是兵(又黑又瘦又脏),学校则如一团防局,看来一切皆非常可怜。住处还是一同事让出,坏到比中公外边饭馆还不如,每天到学校去应当冒险经过一段有各样臭气的路,吃水在碗中少顷便成了黑色。到了这里,才知道中国是这样子可怕。

情况如此,沈从文的消遣便是到凌叔华家看画,或者到古旧书店买字帖玩,或者到图书馆看书。

看的是关于金文一类书籍,因为在这方面我认得许多古文,想在将来做一本草字如何从篆籀变化而来的书。

在武汉大学虽然过得不愉快,对于学生,沈从文却坚持把自己从写作与阅读方面所得的经验,同极为认真负责的精神结合起来,教育他们,帮助他们,像何其芳、刘宇、李连萃、吴晗、罗尔纲等等,都是受惠很多的人。

沈从文在武汉大学上完一个学期课,放寒假时,一九三零年十二月十八日,他赶回上海,想要给九妹一个惊喜。他带了许多九妹喜欢吃的糖果,悄悄地开门连屋。

九妹正坐在书桌前,却并不看书,而是在瞅桌上的几张照片。远远地只瞄到一眼,沈从文便知道她看的是哪几张照片了,便再不咳嗽,悄悄地走到九妹身后。

仿佛是身后有眼睛似的,九妹很快回过头来。

“给我看看。”沈从文伸手拿起桌上的照片。

第一张是九妹刚到北京时他特意领她到那位喜欢照相的朋友那儿照的。照片上的九妹身材娇小,面容清秀,一双与她年龄不太相称的忧郁的眼睛低垂着,让人看了真想对她说几句安慰的话。另一张是九妹与丁玲的合影,照片上的丁玲坐着,九妹站在她身边,一身旗袍,相貌格外的秀丽,大有喧宾夺主之意。

“你真漂亮,我的九妹,你比所有的明星都漂亮。”沈从文真心地夸赞。

九妹虽然高兴,却很害羞,伸手去一把夺了二哥手上的照片,垂了头来自己再看。

沈从文望着九妹,不由得想起了丁玲和胡也频,十分挂念地说:“不知他们俩现在怎样了。”

沈从文与胡也频、丁玲夫妻,因为在一些问题上有分歧,在各自的道路上已然越走越远;只是那浓浓的情感依然存在,人分开了,彼此都在挂念着对方。

“我该去看看他们!”沈从文刚回上海,心里就涌出这样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