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莫名其妙的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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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出什么事了吗?”她回到办公室,小陈教练站在了她的身前,他没换衣服,仍然穿着那身宽松的白色练功服,像任何时候她喜欢的那样——洁净又年轻。

“……没有……你怎么还不换衣服?”她一支手抚着脸颊,一支手搅动杯中的雀巢速溶咖啡,淡然又十分坦然地看了一眼小陈教练。之后,又给了他一个落寞的微笑。她还是十分喜欢这张洁净又年轻的脸,向他投去微笑的时候,她蓦然想到了这张脸的未来。这张脸的未来她什么也不知道。她比他大八岁,八岁的年龄差距,以及这种毫无归属感的恋情使得她从不给予他承担生活或者她内心负荷的机会。说白了,她喜欢他,却并不信赖他。

“你……心情好像很糟,从没见你这样。”

“很快就会过去的。”

她想起她与小陈教练的欢娱。其实并无欢乐而言,身体的欢乐总是只在小陈教练那一边,她只是喜欢这样一具年轻的身体,她喜欢年轻、洁净,以及不知疲倦和永不妥协的身体。她常常不由自主地相信,洁净的身体能够填补她内心的空荡,年轻的身体能够挥去生活的阴影。当他们躺在一起,云秀总是分成两部分,身体与心,她们分头并进寻找着欢乐,却越是焦急,就越是徒劳。这与丈夫在一起有所不同,作为丈夫的他至少知道她身体的欢乐藏在哪里,并且能够找到它们,又带着它们托起云秀空荡的心。

“下节课我们可以把会员带到山里训练,你顺便散散心。别想太多了。”

“……嗯,没事你就回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会儿。”她感到内心的空荡越来越大,小陈教练就在那个圆形的仿如水环一般的空荡之外,他无法融入进来,并且越退越远。

小陈教练离开后,她完全地放松下来。她走出办公室,站在教室一端,大口地呼吸,来回环顾清净空阔的教室,后来又在洒满朦胧光线的一角坐了下来,直到内心的空荡与教室的空阔完全融化在一起。

05

回家路上,他的脑袋昏沉无力,他暗自希望她不在家。

她果然不在家。家里有一种洞穴般的安静与阴凉。他换了鞋,又在客厅中央莫名其妙地听了听声音,接着叹口气,然后就沉沉地倒在了沙发上。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比早晨沉重了许多,他从未发现自己坐在身下的沙发陷进去这么深,但家里洞穴般的安静仿佛一支高效镇静剂,给了他难以想象的安慰。内心的燥乱渐渐平息,身体就有了疲惫感,他顺手拿起一只沙发靠垫,塞在脑下,然后侧身躺下。对于身材魁梧的他来说,沙发有些窄了,他不得不移动身体,想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却不料就在他刚刚感觉到舒服一刻,身下“咯噔”一响,沙发顿时塌下一截。

他翻身起来,蹲在沙发前察看,神情倒是十分淡定。他伸出双手,准备搬起沙发仔细看看,不由地就想起她从前跟他嘟哝过的话:“沙发腿坏了,你要不动手帮我修修,要不陪我去家具店换个新的回来,但你既不做也不管,以前忙你有理由不管,现在不忙你仍然不管!好啊,你不管我也不管,就那样撂着,你能看得下去,我为什么不能!撂着吧!”这一刻,她的声音从未有过的清晰和尖锐。

蹲在沙发前,他琢磨了一阵儿,终于凑合着把沙发又给支平了。

没有比这一天更莫名其妙的了!他重新坐回沙发,双手在脸上搓了几把,仿佛要用这个洗脸似的动作让自己变得更加振作一些。但事实上,这个动作的效果是使他的记忆变得更加清晰与深刻,他试图拂去她坐在马桶上厌恶地看着他的表情,试图撇开自己在一位上访者面前几乎丧失同情心的形象,试图淡忘林女士的言下之意是在指责他缺乏永不言败的干劲……这些刚刚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像倒放的录像带一样轮流经过他的大脑,一些过于逼真的细节仍然令他浑身震颤……不过,他也发现,当那些带刺的细节像压路机一样碾过他的身心之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仍然是他,仍然好端端坐在家里,迎着时间呼吸和吃喝,纵然他的身体里仍有深不见底的黑暗。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看了一眼,是林女士的短信:“出来喝酒吧,我给你赔不是。”

他删掉了短信,关了手机。说实话,在删掉短信的那一刻,他厌恶的并不是林女士,而是连对情欲都已经失去兴致的自己。

肚子饿了,他想起了鸡蛋。

他去了厨房。厨房里,早晨被砸碎的鸡蛋仍然原封不动留在地板上。如同回想往事,他停在厨房中央,垂着双肩,漠然审视了一通自己早晨暴怒后的遗迹,然后取来扫帚,开始打扫厨房。

一堆破碎的、飞溅的、散乱的蛋壳、蛋白与蛋黄被倒进了浅黄色的塑料垃圾桶,他看着它们,就像看着自己。

红禇色的仿古瓷砖被清理干净,他打开冰箱,看了看鸡蛋槽里剩余的鸡蛋,大概有二十个。他把冰箱里的鸡蛋全部取出,放进水槽洗净,晾在一边。接着开始烧水。他要煮鸡蛋,他要一个个地煮,他想,如果煮不出来跟她煮得一样的鸡蛋,他会一直煮下去。倘若鸡蛋不够,他会下楼去小卖部买。

念头一生,他觉得心中分外舒畅。

砂锅已经冒出了热气,等到小水泡一粒粒从锅底升起,他放进去第一只红皮鸡蛋。她说过,红皮鸡蛋比白皮鸡蛋皮厚,因此煮的时间要多半分钟。他没有盖锅盖,他要专心致志地观察一只生鸡蛋从生到熟的全部物理状态。第一只鸡蛋开始在两分钟后向他点头,又在第四分钟开始摇动身体,又在第五分钟开始跳舞,最初像牙齿的相互碰撞,后来变成用手指轻轻叩击桌面。鸡蛋在一分一秒地成熟,变化,他想象着蛋黄与蛋青一点点在热力的包裹下凝固、变色,整个过程奇异而秘密,不被人见,不被人知,就好像那些好运气与坏运气,悄悄地在他的生命里变幻,一时间这里多一些,一时间那里又少一些,而他则全然不知。

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直觉告诉他鸡蛋煮过头了。

他剖开第一只煮鸡蛋,果然,蛋黄金黄色的玉液已经完全凝固了,他低下头趴在鸡蛋上闻了闻,那种新鲜而绵软的鸡蛋香气死气沉沉地浮在鸡蛋上,完全不同于那种欢腾的、丰沛的香气。

他吃了半只鸡蛋,接着煮第二个鸡蛋,第三个,第四个……有一回,他一次煮了三个鸡蛋。但每一个都与另一个不同,每一个都与她的煮鸡蛋更接近一些,但仍然有差别。有两个鸡蛋,大概是第八个和第九个鸡蛋,无论在样态上,还是在香气上,几乎是在以毫米的单位与她拉近距离。

煮完一个鸡蛋,他便剖开一个,然后将剖成两半的鸡蛋一个挨一个整齐地摆在亮晶晶的黑色大理石台板上。有时候,当煮着下一只鸡蛋的时候,他会猛地回下头,看一眼那些分行排列的被剖开的半个鸡蛋。这样来回看过几眼,他会突然觉得它们像军营里一个个等待被检阅的稚气未脱的新兵,圆圆的脸蛋儿上,布满了对未来的信任与热情。

煮到第十五只鸡蛋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在时间上已经很有把握了,但煮出来的鸡蛋仍然不能使他完全满意,不是在蛋青的晶莹上有差距,就是在蛋黄的凝固层理上欠密度,他觉得自己像一个优秀的外科大夫一样,在寻找一只煮鸡蛋的每一个细胞组织。

不知不觉,时间安静又安详地过去了。他虽然仍然不满意,但长时间的过于专注让他有了疲惫感。他拖了把椅子,默默地坐在了黑色大理石台板前,双手交叠在大腿上,盯着鸡蛋,开始出神。

黑色大理石台板上已经排满了一只只被剖成两半的煮鸡蛋,行列分明,整饬有序,像一排排列兵,也像一只只小船。最初,黄昏的光线照过来,他觉得它们很温暖,墩厚的椭圆形身体安稳地躺在时光里,一心一意,喂养着生活,喂养着他固执的胃口。但看着看着,这些被剖开的鸡蛋竟然微微晃动起来,虽然只是被剖开的半个身子,但很快一个个都像中了魔,都浑身有力地摇着晃着,不一会儿,竟然更加心醉神迷起来,甚至咚咕咚咕地发出声音来,而且一致地朝一个方向摇过去,又一致地摇回来,仿佛被一只暗中的大手牵引着,呼唤着,而且越发地如痴如醉。他看呆了,他想,什么事让这些半个身子的鸡蛋这么痴狂呢?

他越看越投入,越看越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对这些煮鸡蛋的感情,越看越觉着欢喜和向往。这些小小的煮鸡蛋,它们安安稳稳地躺在时光里,后来又如醉如痴地晃动,它们在说什么呢?在唱什么呢?它们为什么这么快乐无忧?他一边想,一边情不自禁地开始往大理石台板跟前凑,高大的身材像变魔术似地一点点缩小,他一边往小缩一边继续靠近台板。渐渐地,他的脸上开始有了孩童般的微笑,目光在痴迷中越发地清澈和明亮。突然间,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渴望与急切,就好像小时候与小伙伴们一齐站在大桥墩上比赛跳水,他听见自己像年少时一样,张开喉咙,用仍未发育的细嗓子大叫了一声,然后就跳进了清凌凌的河水中。不过,这一次有所不同,这一次他跳进的不是河水,而是跳进了那些欢喜无忧的鸡蛋里,他变成了它们中的一个,像它们一样安心地躺在时光里,跟着它们一起如醉如痴地左右摇摆。他摇摆着,他感到很高兴,谁都没有发现他的加入,队伍丝毫没有被打乱,他和它们一样的简单,一样的快乐,就好像他从来就是它们中的一员。

他正摇得高兴,不料头顶恍恍惚惚压下来一个头影,他停下身体,定了定神,终于看清楚那个头影原来是她的脸。她回家了,他的妻子回家了。他看见她吃惊地趴在台板上空看着他和他的伙伴们,眼睛越瞪越大,越瞪越大,突然,像是受到了惊吓似地,她惶惑地转过头向什么方向望了一眼,又张开嘴巴喊了一声,接着转过身继续看着他和他的伙伴们。这一次,她俯下了身体,对着他的脸凑得更近了。这一次,他无比清晰地看清了她的脸。他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如同文物专家在鉴定一件真假难辨的文物,目光专注而又迟疑,仿佛不断地寻找蛛丝蚂迹来印证心中的判断,又不断地推翻刚刚闪过的猜想。他看清了她脸上愈发加重的费解的神情,以及随之而来苦恼的神色,慌张的神色,委屈的神色,悲伤的神色,恐惧的神色……他看着她,看着她不断变化的种种神色,再想想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又一次觉得这一天是多么的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