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大地的古人,正当着时代的清晨。于是睡着,于是又觉醒,经历新奇,灿烂,光辉的年岁,我们会采取吸收变化的花朵和精髓。
《论语》十五,有这一段话:
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有马者借人乘之。今亡矣夫!
《何晏集解》引包氏曰:
古之史于书字有疑,则阙之,以待知者。有马不能调良,则借人使习之。孔子自谓及见其人如此,至今无有矣。言此者,以俗多穿凿也(此据日本古卷子本)。邢昺正义本“古之史”作“古之良史”,又“借人使习之”作“借人乘习之”。邢疏说:“史是掌书之官也。文、字也。古之良史于书字有疑,则阙之,以待能者,不敢穿凿。孔子言我尚及见此古史阙疑之文。有马者借人乘之者,此举喻也。喻己有马不能调良,当借人乘习之也……”
又《论语》六,有这一段话:
子曰: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集解》引包氏曰:
野如野人,言鄙略也。史者,文多而质少也。彬彬,文质相半之貌。(邢昺《疏》;“‘文胜质则史’者,言文多,胜于质,则如史官也……”)
文与质的讨论又见于《论语》十二: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也?”(适按,末三“也”字作“耶”字读,就不用解说了。皇侃本,高丽本,日本古卷子本,都有最末“也”字。)
《集解》引孔安国说:
皮去毛曰鞟。虎豹与犬羊别者,正以毛文异耳。今使文质同者,何以别虎豹与犬羊耶?
以上三条,可以互相发明。我以为“史之阙文”一句的“文”字,也应该作“文采”、“文饰”解。“吾犹及史之阙文也”,是说,“我还看见过那没有文藻涂饰的史文。现在大概没有了吧?”这就是说,“现在流行的‘史’,都是那华文多过于实事的故事小说了。”
当孔子的时代,东起齐鲁,西至晋秦,南至荆楚,中间包括宋郑诸国,民间都流行许多新起的历史故事,都叫做“史”,其实是讲史的平话小说。最好的例子是晋国献公的几个儿子的大故事——特别是太子申生的故事,公子重耳出亡十九年(僖公五年至二十四年)才归国重兴国家的故事。这个大故事在《国语》里占四大卷(《晋语》一至四),约有一万八千字;在《左传》里也有五六千字(旧说《左传》出于《国语》,是不确的。试比较《国语》《左传》两书里的晋献公诸子的大故事,可知两个故事都从同一个来源出来,那个来源就是民间流行的史话,而选择稍有不同,《国语》详于重耳复国以前的故事,《左传》详于重耳复国以后的故事)。这个大故事,从晋献公“卜伐骊戎”起,到晋文公死了,还不曾完,文公的棺材还“有声如牛”,卜人预言明年的殽之战的大捷。这故事里,有美人,有妖梦,有大战,有孝子,有忠臣,有落难十九年的公子,有痛快满意的报恩报仇;凡是讲史平话最动人的条件,无一不有;凡是讲史平话的技术,如人物的描写,对话的有声有色,情节的细腻,也无一不有。这种“史话”就是孔子说的“文胜质则史”。
又如鲁国当时就流行着许多史的故事,如季氏一族的大故事,从季友将生时卜楚丘之父的卜辞起,到鲁昭公失国出奔——从前8世纪的末年直到前6世纪的晚年,一个二百年的大故事。试读“昭公出奔”的一“回”(昭公二十五年),从季公鸟的寡妇如何挑拨起季氏的内讧说起,次说到季平子与郈昭伯两家斗鸡引起仇恨,次说到平子如何得罪了臧孙氏一族,次说到这些不满意的分子如何耸动昭公决心要消灭季氏的政权,次说到阴谋的实行,公徒攻入季氏门,季氏的危机,次说到叔孙氏的家徒如何用武力去救援季孙氏,次说到孟孙氏如何犹豫,如何转变过来援助季氏,合力打败公徒,最后才说到昭公的去国出奔。这是很有小说意味的“史话”。
此外,郑国有郑庄公的故事,有子产的故事,卫国有卫宣姜的故事,有卫懿公亡国的故事,鲁国有“圣人”臧文仲的故事,晋国有叔向的故事,还有那赵氏从赵盾到赵武的大故事。在《左传》结集的时候,那个赵氏史话里还没有程婴公孙杵臼的成分,然而已很够热闹了。后来《史记·赵世家》里采取了那后起的程婴、公孙杵臼大故事,于是那个后起的史话也就成了正“史”的一部分了。
我们必须明白在孔子时代各国都有那些很流行,很动人的“文胜质”的“史话”,方才可以明白孔子说的“吾犹及史之阙文也……今亡矣夫”一句话。“阙文”的史,就是那干燥无味的太史记录,例如“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一类的史文,绝没有文采的藻饰,也没有添枝添叶的细腻情节。
《仪礼》八,《聘礼》有这一段:
辞无常,孙而说。辞多则史,少则不达。辞苟足以达,义之至也。(郑玄注,“史谓策祝”。)
这里的“辞多则史”,与论语“文胜质则史”,都是指古代民间流行的“史的平话”,是演义式的“史”。
这种“史的故事”,或“史的平话”,起源很古,古到一切民族的原始时代。商民族的史诗: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那是商民族的史的故事。周民族的史诗,说的更有声有色了: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
生民如何?
克禋克祀,以弗无子,
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
载震载夙,载生载育——
时维后稷。
诞(诞有“当时”之意)弥厥月,
先生如达。(达是小羊)
不坼不副,无无害。
诞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
诞置之平林,会伐平林。
诞置之寒冰,鸟履翼之。
鸟乃去矣,后稷呱矣。
这是人类老袓宗爱讲爱听的“故事”,也就是“史”。这首生民诗里已有很多的藻饰,已是“文胜质”的“史”了。
古代的传说里常提到“瞽,史”两种职业人。《国语》的《周语》里,召公有“瞽献典、史献书”的话,又说:“瞽史教诲,耆艾修之,而后王斟酌焉。”《周语》里,单襄公说:“吾非瞽史,焉知天道?”很可能的是古代说故事的“史”,编唱“史诗”的“史”,也同后世说平话讲史的“负瞽盲翁”一样,往往是瞎子。他们当然不会做历史考据,只靠口授耳传,只靠记性与想象力,会编唱,会演说,他们编演的故事就是“史”,他们的职业也叫做“史”。
春秋时代以至战国时代各国的许多大规模的“史”的故事,就是这样编造出来的,就是这些“瞽史”编唱出来的。其中至少有一部分,经过《国语》《左传》《战国策》《史记》诸书的收采,居然成了历史了(我们不要忘了古代还有“左丘失明,厥有《国语》”的传说)。中间虽然出了几个有批评眼光,有怀疑态度的大思想家,如孔子要人“多闻阙疑,慎言其余”,如孟子说“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然而孔子自己说的尧舜,说的泰伯,也还不是传说里的故事吗?孟子自己大谈其舜的故事,象的故事,禹的故事,也还不是同“齐东野人之语”一样的“史”吗?
总之,古代流传的“史”,都是讲故事的瞽史编演出来的故事。东方西方都是这样。希腊文“historia”,拉丁文“historia”,也是故事,也是历史。古法文的“estoire”,英文的“story”与“history”,都是出于一个来源的。
(原载于1958年12月25日《大陆杂志》第17卷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