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说:文学与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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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传记文学(节选)(1)

今天我想讲讲中国最缺乏的一类文学——传记文学。

这并不是因为我对传记文学有特别研究,而是因为我这二三十年来都在提倡传记文学。以前,我在北平、上海曾演讲过几次,提倡传记文学;并且在平常谈话的时候,也曾劝老一辈的朋友们多保留传记的材料,如梁任公先生、蔡孑民先生,和绰号财神菩萨的梁士诒先生等,我都劝过。梁士诒先生有一个时期很受社会的毁谤。有一次,他来看我,我就劝他多留一点传记材料,把自己在袁世凯时代所经过的事,宣布出来,作成自传;不一定要人家相信,但可以借这个机会把自己做事的立场动机赤裸裸的写出来,给历史添些材料。可是这三位先生过去了,都没有留下自传。蔡先生去世十多年,还没有人替他做一部很详细的传记。梁任公先生五十多年的生活,是生龙活虎般的;他的学说,影响了中国数十年:我们觉得应该替他作一部好的传记。那时丁文江先生出来担任搜集梁任公传记的材料,发出许多信并到处登广告,征求梁任公与朋友来往的书札以及其他的记述。丁先生将所得到的几万件材料,委托一位可靠并有素养的学者整理;后来写了一个长篇的初稿,油印几十份交给朋友们校阅。不幸国家多故,主办的丁文江先生很忙,未及定稿他本人也死了。所以梁任公先生传记到现在还没有定稿。梁士诒先生死后,他的学生叶誉虎先生根据他生前所经手做的事情的许多原始材料,编了两本《梁燕孙先生年谱》。这虽然不是梁先生的自传,但是内容完备详细,我看了很高兴。这个年谱的刊行,可以说是我宣传传记文学偶然的收获。今天借这个机会我又要来宣传传记文学了!我希望大家就各人范围之内来写传记,养成搜集传记材料和爱读传记材料的习惯。

师院同学曾要我谈谈《红楼梦》。《红楼梦》也是传记文学,我对《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作过考据,搜集曹雪芹传记材料,知道曹雪芹名霑,雪芹是他的别号,他的前四代是曹禧、曹寅、曹、曹洪。《现代名人大辞典》里列有曹霑的名字,使爱读《红楼梦》的人知道《红楼梦》作者的真名和他的历史,算是我的小小贡献。这种事情是值得提倡的。

我觉得二千五百年来,中国文学最缺乏最不发达的是传记文学。中国的正史,可以说大部分是集合传记而成的;可惜所有的传记多是短篇的。如《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等,其中的传记有许多篇现在看起来仍然是很生动的。我们略举几个例:太史公的《项羽本纪》,写得很有趣味;《叔孙通传》,看起来句句恭维叔孙通,而其实恐怕是句句挖苦叔孙通。《汉书·外戚传》中的《赵飞燕传》,描写得很详细,保存的原料最多。《三国志》裴松之的注,十之八九是传记材料。《晋书》也有许多有趣味的传记,不幸是几百年后才写定的。《晋书》搜集了许多小说——没有经过史官严格审别的材料——成为小说传记,给中国传记文学开了一个新的体裁。后来作墓志铭小传,都是受了初期的几部伟大的历史——《史记》《汉书》《三国志》等——的传记体裁的影响。不过我们一开头就作兴短传记的体裁,是最不幸的事。

中国传记文学第一个重大缺点是材料太少,保存的原料太少,对于被作传的人的人格、状貌、公私生活行为,多不知道;原因是个人的记录日记与公家的文件,大部分毁弃散佚了。这是中国历史记载最大的损失。

除了短篇传记之外,还有许多名字不叫传记,实际是传记文学的“言行录”。这些言行录往往比传记还有趣味。我们中国最早、最出名,全世界都读的言行录,就是《论语》。这是孔子一班弟子或者弟子的弟子,对于孔子有特别大的敬爱心,因而把孔子生平的一言一行记录下来,汇集而成的。

中国从前的文字没有完全做到记录语言的职务;往往在一句话里面把许多虚字去掉了。《尚书·商盘》《周诰》为什么不好懂?就是因为当初记录时,没有把虚字记录下来,变成电报式的文字。现在打电报,为了省钱,把“的”“呢”“吗”等虚字去掉。古代的文字记载所有过简的毛病,不是省钱,而是因为记录的工具——文字不完全。大概文字初用的时候,单有实字——名词、代名词,没有虚字。实字是骨干,虚字是血脉,精神。骨干重要,血脉更重要。所以古时的文字,不容易把一个人讲的话很完全的记录下来。到了春秋时代,文字有了进步,开始有说话的完全纪录。最早最好的说话纪录,是《诗经》。《诗经》里的《大雅》《周颂》,文字还不十分完全。但是《国风》全部和《小雅》一部分,是民间歌唱的文字;因为实在太好了,所以记录的人把实字、虚字通通记录下来了。如“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表示口气的“也”字都写出来了。又如“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你看看,耳环带红的好,还是带白的好?又带什么花咧?把一个漂亮的小姐问他爱人的神态,通通表现出来了。这是记录文字的一个好榜样。至历史上最好的言行录,就是刚才说的《论语》。《论语》文字,虚字最多。比方“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句话有五个虚字。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欤?抑与之欤?”这是孔子的一个学生问另外一个学生的话。拿现在的话来说:我们的老师到一个国家,就知道人家政治的事情,这是他自己要求得来的,还是人家给了他的呢?子贡答复的最后两句话:“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欤!”(我们的先生要求知道政治的事情,恐怕同别人家的要求不同一点吧!)这样一句话,竟有十个虚字。这是把说话用文字完完全全记录出来的缘故,妙处也就在这里。

《论语》这部书,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最重要的地位。这部书的绝大部分是记孔子同他的弟子或其他的人问答的话的。聪明的学生问他,有聪明的答复;笨的学生问他同样的一个问题,他的答复便不同。孔子说话,是因人而异的;但他对学生、对平辈,以及对国君——政治领袖——那种不卑不亢的神情,在《论语》里面,是很完整的表现出来了。现在有许多人提倡读经:我希望大家不要把《诗经》《论语》《孟子》当成经看。我们要把这些书当成文学看,才可以得到新的观点,读起来,也才格外发生兴趣。比方鲁定公问孔子一个问题,问得很笨。他问道:“一言而可以兴邦,有诸?”这正如现在我要回到美国,美国的新闻记者要我以一分钟的时间报告这次回台湾的观感一样。孔子对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如知为君之难也,不几乎一言而兴邦乎?”(孔子的话译成现在的话就是:“一句话便可以把国家兴盛起来,不会有这样简单的事;但说个‘差不多’罢!曾有人说过,‘做君上难;做臣下也不容易。’如果一个国君知道做君上的难,那么不是一句话就差不多可以把国家兴盛起来么?”)定公又问:“一言而丧邦,有诸?”孔子答复道:“言不可以若是;其几也!人之言曰,‘予无乐乎为君,唯其言而莫予违也!’如其善而莫之违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违也,不几乎一言而丧邦乎?”(孔子的话译成现代的话就是:“一句话把一个国家亡掉,不会有这样简单的事;但说个‘差不多’罢!曾有人说过,‘我不喜欢做一个国君;做一个国君只有一件事是可喜欢的,那就是:‘我的话没有人敢违抗。’如果他所说的是好话而没有人敢违抗,那岂不是很好的事!如果他所说的不是好话而没有人敢违抗,那么,岂不是一句话便差不多会把一个国家亡掉了么!”)我们从孔子和鲁定公这段对话来看,知道《论语》里面,用了相当完备的虚字。用了完备的虚字,就能够把孔子循循善诱的神气和不亢不卑的态度都表现出来了。像这样一部真正纯粹的白话言行录,实在是值得宣传,值得仿效的。很可惜的,二千五百年来,没有能继续这个言行录的传统。不过单就《论语》来说,我们也可知道,好的传记文字,就是用白话把一言一行老老实实写下来的。诸位如果读经,应该把《论语》当作一部开山的传记读。

我们若从语言文字发展的历史来看,更可以知道《论语》是一部了不得的书。它是二千五百年来,第一部用当时白话所写的生动的言行录。从《论语》以后,我们历史上使人崇拜的大人物的言行,用白话文记录下来的,也有不少。比方昨天我们讲禅宗问题时提到的许多禅宗和尚留下来的语录,都是用白话写的。这些大和尚的人格、思想,在当时都是了不得的。他有胆量把他的革命思想——守旧的人认为危险的思想说出来,做出来,为当时许多人所佩服。他的徒弟们把他所做的记下来。如果用古文记,就记不到那样的亲切,那样的不失说话时的神气。所以不知不觉便替白话文学、白话散文开了一个新天地。尤其是湖南“德山”和尚和河北“灵济”和尚的语录,可以说都是用最通俗的话写成的。现在我不必引证他们的语录,但是从那记言记行的文字中,可以知道,这些大和尚的语录,的确留下了一批传记的材料。

还有古时的许多大哲学家,思想界的领袖,他们的言行录,也是一批传记的史料。比方死于一千二百年的朱子,在他未死之前,他的学生就曾印出许多《朱子语录》;朱子死了之后,又印出了许多。这些都是朱子的学生们,在某年某月向朱子问学所记录下来的东西。这些语录,大部分是白话文。后来《朱子语录》传出来的太多了,于是在朱子死后六七十年间,便有人出来搜集各家所记的语录,合成一书,以便学者。这就是我们现在所有的黎清德编的《朱子语类》一百四十卷。假如写朱子传记,这部《语类》就是好材料。为朱子写年谱的人很多。最有名的是一位王懋竑先生;他费了半生时间,为朱子写年谱,都是用语录作材料。这些白话语录,记得很详细;有时一段谈话,就有几千字的纪录。这些有价值的材料,到现在还没有充分利用。像这样完全保存下来的史料,实在很少很少。明朝有一位了不得的哲学家王阳明,他的学生佩服老师,爱敬老师,也为老师记下了一大批白话语录。后来就有人根据这些语录,来写王阳明年谱。语录可说是中国传记文学中比较好的一部分。可惜二千五百年来,中国历史上许多真正大学者,平生的说话,很少有人这样详细的用白话记录下来的。就是个人的日记,书翰,札记这类材料,也往往散佚,不能好好的保存下来。所以中国的文学中,二千五百年来,只有短篇的传记,伟大的传记很少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