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他的演说,忍不住对自己说道:这才是真正的社会革命。社会革命的目的就是要做到向来被压迫的社会分子能站在大庭广众之中歌颂他的时代为人类有史以来最好的时代。
四、往西去!
我在莫斯科住了三天,见着一些中国共产党的朋友,他们很劝我在俄国多考察一些时。我因为要赶到英国去开会,所以不能久留。那时冯玉祥将军在莫斯科郊外避暑,我听说他很崇拜苏俄,常常绘画列宁的肖像。我对他的秘书刘伯坚诸君说:我很盼望冯玉祥先生从俄国向西去看看。即使不能看美国,至少也应该看看德国。
我的老朋友李大钊先生在被捕之前一两月曾对北京朋友说:“我们应该写信给适之,劝他仍旧从俄国回来,不要让他往西去打美国回来。”但他说这话时,我早已到了美国了。
我希望冯玉祥先生带来他的朋友往西去看看德国、美国,李大钊先生却希望我不要往西去。要明白此中的意义,且听我再说一件有趣味的故事。
我在日本时,同了马伯援先生去访问日本最有名的经济学家福田德三博士。我说:“福田先生,听说先生新近到欧洲游历回来之后,先生的思想主张颇有改变,这话可靠吗?”
他说:“没有什么大的改变。”
我问:“改变的大致是什么?”
他说:“从前我主张社会政策,这次从欧洲回来之后,我不主张这种妥协的缓和的社会政策了。我现在以为这其间只有两条路:不是纯粹的马克思派社会主义,就是纯粹的资本主义。没有第三条路。”
我说:“可惜先生到了欧洲不曾走得远点,索性到美国去看看,也许可以看见第三条路,也未可知。”
福田博士摇头说:“美国我不敢去,我怕到了美国会把我的学说完全推翻了。”
我说:“先生这话使我颇失望。学者似乎应该尊重事实。若事实可以推翻学说,那么,我们似乎应该拋弃那学说,另寻更满意的假设。”
福田博士摇头说:“我不敢到美国去。我今年五十五了,等到我六十岁时,我的思想定了,不会改变了,那时候我要往美国看看去。”
这一次的谈话给了我一个绝大的刺激。世间的大问题决不是一两个抽象名词(如“资本主义”、“共产主义”等等)所能完全包括的。最要紧的是事实。现今许多朋友却只高谈主义,不肯看看事实。
朋友们,不要笑那位日本学者。他还知道美国有些事实足以动摇他的学说,所以他不敢去。我们之中却有许多人决不承认世上会有事实足以动摇我们的迷信的。
五、东方人的“精神生活”
我到纽约后的第十天———1月21日——《纽约时报》上登出一条很有趣味的新闻:
昨天下午一点钟,纽吉赛邦的恩格儿坞(Englewood,N. J.)的山郎先生住宅面前,围了许多男男女女,小孩子,小狗,等着要看一位埃及道人(Fakir)名叫哈密(Hamid Bey)的被活埋的奇事。
哈密道人站在那掘好的坟坑的旁边,微微的雨点洒在他的飘飘的长袍上。他身边站着两个同道的助手。
人越来越多了。到了一点一分的时候,哈密道人忽然倒在地下,不省人事了。两个请来的医生同了三个报馆访员动手把他的耳朵、鼻子、嘴,都用棉花塞好。随后便有人来把哈密道人抬下坟坑,放在坑里的内穴里。他脸上撒了一薄层的沙。内穴上面用木板盖好。
内穴上面还有三尺深的空坑,他们也用泥土填满了。填满了后,活埋的工作算完了。
到场的许多人都走进山郎先生的家里去吃茶点。山郎夫人未嫁之前就是那位绰号“千眼姑娘”的李麻小姐。她在那边招待来宾,大家谈着“人生无涯”一类的问题,静候那活埋道人的复活。
一点钟过去了……一点半过去了……两点钟过去了。
到了下午四点,三个爱尔兰的工人动手把坑掘开。三个黑种工人站在旁边陪着——也许是给那三个白种同伴镇压邪鬼罢。
四点钟敲过不久,哈密道人扶起来了。扶到了空气里,他便顫动了,渐渐活过来了。他低低地喊了一声“胡迪尼”,微微一笑,他回生了。
他未埋之先,医生验过他的脉跳是七十二,呼吸是十八。复活之后,脉跳与呼吸仍是七十二与十八。他在坑中足足埋了两点五十二分。
这回的安排布置全是勒乌公司(Loew’s)的杜纳先生办理的。杜纳先生说,本想同这位埃及道人订一个“杂耍戏”的契约,不过还得考虑一会,因为看戏的人等不得三个钟头就会跑光了。
哈密道人却很得意,他说他还可以活埋三天咧。
美国是个有钱的地方,世界各国的奇奇怪怪的宗教掮客都赶到这里来招揽信徒,炫卖花样。前一年,有个埃及道人名叫拉曼(Rahman)的,自称能收敛心神,停止呼吸。他当大众试验,闭在铁棺内,沉在赫贞河里,过一点钟之久。当时美国有大幻术家胡迪尼(Harry Houdini)研究此事,说这不是停止呼吸,乃是一种“浅呼吸”,是可以操练出来的。胡迪尼自己练习,到了去年夏间,他也公开试验:睡在铁棺里,叫人沉在纽约希尔顿大旅馆的水池中,过了一点半钟,方才捞起来。开棺之后,依然复生,不过脉跳增加至一百四十二跳而已。胡迪尼的成绩比拉曼加长半点钟,颇能使人明白这种把戏不过是一种技术上的训练,并没有什么精神作用。
胡迪尼死后,这班东方道人还不服气,所以有今年1月20日哈密道人的公开试验。哈密的成绩又比胡迪尼加长了八十二分钟,应该够得上和勒乌公司订六个月的“杂耍戏”的契约了,然而杜纳先生又嫌活埋三点钟太干燥无味了,怕不能号召看戏的群众!可惜,可惜!大概哈密先生和他的道友们后来仍旧回到东方去继续他们的“内心生活”了罢。
胡迪尼的试验的精神是很可佩服的。其实即使这班东方道人真能活埋三点钟以至三天,完全停止呼吸,这又算得什么精神生活?这里面哪有什么“精神的分子”?泥中的蚯蚓,以至一切冬天蛰伏的爬虫,不是都能这样吗?
六、麻将
前几年,麻将牌忽然行到海外,成为出口货的一宗。欧洲与美洲的社会里,很有许多人学打麻将的,后来日本也传染到了。有一个时期,麻将竟成了西洋社会里最时髦的一种游戏:俱乐部里差不多桌桌都是麻将,书店中出了许多种研究麻将的小册子,中国留学生没有钱的可以靠教麻将吃饭挣钱。欧美人竟发了麻将狂热了。
谁也梦想不到东方文明征服西洋的先锋队却是那一百三十六个麻将军!
这回我从西伯利亚到欧洲,从欧洲到美洲,从美洲到日本,十个月之中,只有一次在日本京都的一个俱乐部里看见有人打麻将牌。在欧美简直看不见麻将了。我曾问过欧洲和美国的朋友,他们说:“妇女俱乐部里,偶然还可以看见一桌两桌打麻将的,但那是很少的事了。”我在美国人家里,也常看见麻将牌盒子——雕刻装璜很精致的——陈列在室内,有时一家竟有两三副的。但从不见主人主妇谈起麻将,他们从不向我这位麻将国的代表请教此中的玄妙!麻将在西洋已成了架上的古玩了,麻将的狂热已退凉了。
我问一个美国朋友,为什么麻将的狂热过去的这样快?他说:“女太太们喜欢麻将,男子们却很反对,终于是男子们战胜了。”
这是我们意想得到的。西洋的勤劳奋斗的民族决不会做麻将的信徒,决不会受麻将的征服。麻将只是我们这种好闲爱荡、不爱惜光阴的“精神文明”的中华民族的专利品。
当明朝晚年,民间盛行一种纸牌,名为“马吊”。马吊只有四十张牌。有一文至九文,一千至九千,一万至九万等,等于麻将牌的筒子、索子、万子。还有一张“零”,即是“白板”的祖宗。还有一张“千万”,即是徽州纸牌的“千万”。马吊牌上每张上画有《水浒传》的人物。徽州纸牌上的“王英”即是矮脚虎王英的遗迹。乾隆嘉庆间人汪师韩的全集里收有几种明人的马吊牌(在《丛睦汪氏丛书》内)。
马吊在当日风行一时,士大夫整日整夜的打马吊,把正事都荒废了。所以明亡之后,吴梅村作《绥寇纪略》说,明之亡是亡于马吊。
三百年来,四十张的马吊逐渐演变,变成每样五张的纸牌,近七八十年中又变为每样四张的麻将牌(马吊三人对一人,故名“马吊牌”,省称“马吊”;“麻将”为“麻雀”的音变,“麻雀”为“马脚”的音变)。越变越繁复巧妙了,所以更能迷惑人心,使国中的男男女女,无论富贵贫贱,不分日夜寒暑,把精力和光阴葬送在这一百三十六张牌上。
英国的“国戏”是Cricket(板球),美国的国戏是Baseball(捧球),日本的国戏是角抵。中国呢?中国的国戏是麻将。
麻将平均每四圈费时约两点钟。少说一点,全国每日只有一百万桌麻将,每桌只打八圈,就得费四百万点钟,就是损失十六万七千日的光阴,金钱的输贏,精力的消磨,都还在外。
我们走遍世界,可曾看见哪一个长进的民族,光明的国家,肯这样荒时废业的吗?一个留学日本的朋友对我说:“日本人的勤苦真不可及!到了晚上,登高一望,家家板屋中都是灯光。灯光之下,不是少年人跳着读书,便是老年人跪着翻书,或是老妇人跪着做活计。到了天明,满街上,满电车都是上学去的儿童。单只这一点勤苦就可以征服我们了。”
其实何止日本?凡是长进的民族都是这样的。只有咱们这种不长进的民族以“闲”为幸福,以“消闲”为急务,男人以打麻将为消闲,女人以打麻将为家常,老太婆以打麻将为下半生的大事业!
从前的革新家说中国有三害:鸦片、八股、小脚。鸦片虽然没禁绝,总算是犯法的了。虽然还有做“洋八股”与更时髦的“党八股”的,但八股的四书文是过去的了。小脚也差不多没有了。只有这第四害,麻将,还是日兴月盛,没有一点衰歇的样子,没有人说它是可以亡国的大害。新近麻将先生居然大摇大摆地跑到西洋去招摇一次,几乎做了鸦片与杨梅疮的还敬礼物。但如今它仍旧缩回来了,仍旧回来做东方精神文明的国家的国粹、国戏!
(选自1931年亚东图书馆出版《胡适文存》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