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中国文化问题,既然就是前面所说的社会制度、政治制度、经济制度、宗教等吸收或拒绝,在交通工具如此发达之时,我们不能也不可能拒绝某种文化。问题是:这类文化的接受,牵涉到感情,牵涉到信仰,牵涉到思想,牵涉到宗教。具体说,当前有两个东西在斗争,这两个东西放在我们前面,既不是物质,就不能像商品那样,这是德国货,这是英国货、美国货一般辨别谁好谁坏。现在放在面前的美国货、俄国货是无法比较的东西,既不能以品质来比优劣,又不能以价格来比高下。放在面前的是两个世界或者说两个文化,要我们去选择去决定往东往西往左往右。
数百年来自由选择自由拒绝世界文化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目前是必须要我们在两个中间挑选一个,我们既无法列一公式来证明往左是生路往右是死路,或者往右是生路往左是死路,又无法说我们有我们自己的,你们的两个都不要。所以问题就严重了,三十年前教科书里的东西用不着了。梁启超先生早年介绍我们“自由”,许多人说“不自由,毋宁死”。那时看来是天经地义的,现在是变了,打倒资本主义也要打倒自由主义。要服从,要牺牲个人自由,争取集体自由。从前对的话现在不对了。自由究竟要不要,是另一个问题。如从历史上看,一切文化都向前进,而自由正是前进的原动力,有学术思想自由、言论自由、出版自由,才有不断的新科学新文化出来。照辩证法说,有甲就有非甲,甲与非甲斗争成为乙;有乙又有非乙,乙与非乙斗争成为丙。
我今天说这一段话,不是“卖膏药”,我没有膏药可卖。只是这个问题牵涉到感情,牵涉到信仰,牵涉到思想,除了思想有一点理智成分外,情感信仰就不同,受不了一点刺激。我今年五十八岁,一生相信自由主义。我是向来深信三百年来的历史完全是科学的改造,以人类的聪明睿智改造物质,减少人类痛苦,增加人类幸福。这种成就完全靠了有思想自由,信仰自由、出版自由,不怕天,不怕地。倘使失了自由,哪里还有现在的物质文明?我走过许多国家,我没有见到一个国家牺牲经济自由可以得到政治自由。也没有见到一个国家牺牲政治自由可以得到经济自由。俄国人民生活程度三十年来提高了多少?人民生活痛苦减轻了多少,经济自由得到了没有?牺牲政治自由而得到经济自由的,历史上未有先例。
我比较守旧,九月十一日还在北平天坛广播“自由主义”,也许有人听了骂胡适之落伍。他们说这不是不自由不民主,而是新民主主义新自由。是没有自由的新民主,没有民主的新民主,没有自由的新自由,没有民主的新自由。各位看过评剧里的《空城计》《长坂坡》,没有诸葛亮的《空城计》,没有赵子龙的《长坂坡》,还成什么戏?
是自由非自由的选择,也是容忍与不容忍的选择。前年在美国时去看一位老师,他年已八十,一生努力研究自由历史,见了我说:“我年纪愈大,我才感到容忍与自由一样重要,也许比自由更重要。”不久他就死了。讲自由要容忍,理由很简单:从前的自由是皇帝允许我才有的,现在要多数人允许才能得到。主张左的容忍右的,主张右的容忍左的,相信上帝的要容忍不相信上帝的,不相信上帝的要容忍相信上帝的。不像从前,我相信神,你不相信神,就打死你。现在是社会允许我讲无神论,讲无神论也要容忍讲有神论,因为社会一样允许它。各位都看到报上说美国华莱士组织第三党竞选总统,比较左倾,反对他的人,拿鸡蛋、番茄掷他,掷他的人给警察抓了送到法庭去,法官说这是不对的,华莱士有言论自由,要判他在监狱里坐或者罚他抄篇写《纽约前锋论坛报》几十年来作标语的一句名言一千篇,那个人想想还是愿意抄一千篇,这一句话是:“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但我要拼命辩护你有权说这话。”这一句话多么伟大!假使这世界是自由与非自由之争的世界,我虽是老朽,我愿意接受有自由的世界,如果一个是容忍一个是不容忍的世界,我要选择容忍的世界。有人说恐怕不容忍的世界极权的世界声势大些,胡适之准备做俘虏吧!大家只看到世界上两个东西斗争这边失败,政府打仗这边也失败,那边声势很大,便以为这边注定失败了,我不赞成这种失败主义,三百年的历史是整个的反自由运动,目前的反动并不是大反动,只是小小的反动,看起来声势浩大,但他们自己就缺乏自信,不相信自己的人,用最专制的权力来压迫自己人,经过三十一年长时间还不许人家进去,不许自己人出来,不敢和世界文化交流,这正表示他的胆怯。所以我说这只是一个小反动。虽然两个东西我们无从证明哪一个好,依我的看法,民主自由一定得到最后胜利。固然历史告诉我们民主自由运动常会遭到包围摧残。法国革命几经失败,民主摇篮中心英国的成功受英伦三峡保护,美国民主成功靠两大海洋保护,但每次民主自由斗争无不得到最后胜利,最近两次世界大战亦是如此。此次从北平到上海,一位朋友对我说,这个输麻将还打什么,我说你是失败主义的说法,真正输麻将是十二年前的局面,那时我们和世界三海军国之一陆军占世界第三位工业占世界第三位的国家打仗,我们没有一点基础,飞机连教练机不过二百架,那才是必输的,可是我们要打,而且打胜了。人家最悲观的时候,我一点不悲观,我总是想,他们没有好装备,没有海军没有空军,我们只要稍稍好转,就可以风雨皆释了。这次斗争说是文化选择问题的斗争,决不能说输就算了,这不比选择双梁鞋、选择剪头发、选择钟表、选择天文历法那般容易,必须得从感情、信仰、思想各方面去决定,我们的决定也即是国家民族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