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越爬越高,楼阁台榭等等建筑越来越多。真个是:“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我没有见过阿房宫,我不知道,阿房宫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反正这里的楼台殿阁真够繁复,真够宏伟。大概《玉历至宝钞》中所提到的楼阁,这里都有,而且还多出来了许多那里不见的宫殿。粗粗地数一下,就我记忆所及,就有下面的这些殿:报恩殿、寥阳殿、星辰墩、玉皇殿、曜灵殿,等等。报恩殿里塑着如来佛大弟子大目连的像,来自印度的“目连救母”的故事,在中国民间广泛流传。玉皇殿里供的当然就是天老爷。让我惊奇的是两边的众神像中,竟赫然有孙膑站在那里。孙膑同天老爷有什么瓜葛呢?这道理我还没有弄明白。
至于有名的鬼门关、奈河桥等等,这里当然不会缺少。有趣的是奈河桥,确实是一座石桥,也并不威武雄壮。可是导游小姐却突然提高了声音说,谁要是能三步跨过这一座桥,就会有什么什么好处。大家一听,兴致猛涨,都想登桥尝试一下。我努了努力,用四步跨了过去。有的个儿矮的人,用五六步才能跨过。而身高一米九二、鹤立鸡群的冯骥才,只用了一步半,就跨过了奈河桥。大家一起起哄,说冯得到的好处最多。我自己虽然是落了第,恐怕得不到多少好处了,但我也不后悔。一个人如果真正到了奈河桥上,人世间的好处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呢?即使是诺贝尔、奥斯卡,不也等于镜花水月了吗?
在另一个地方,好像是一座大殿的前面或者后面,在一个牌楼前,有一个石砌的四方形的栏杆,中间有一个球形的东西嵌在地面上,是铜?是铁?看不清楚,反正是非常光滑,闪着白光。导游小姐说,谁要是用一只脚,男左女右,在球上站上两秒钟,眼睛看着前面什么地方的四个字,他又会得到什么什么好处。干这种玩意儿,我决不后人。我走上去,站在球上,大概连半秒钟都没有,脚就滑了下来。我当然又不能得到那些好处了。我毫不在意。我那阿Q思想又抬了头:阴间的玩意儿实在非凡地平庸,即使能站上两秒钟,又待如何呢?
又到了一个什么殿,看到了地狱里的人事部长,手持生死簿,威风凛凛地站在那里。导游小姐高声问:“有姓孙的没有?有属猴的没有?”我们团里的孙车民碰巧没有在,也没有什么人自报属猴。导游小姐说:“当年孙悟空大闹天宫,跑到阴司地狱里来,一手抢过生死簿,把自己的名字一笔勾掉,从此姓孙的和属猴的就都簿中无名,阎王爷没有办法召唤他们了。”我突然想到,阴司地狱里的管理工作真也应该加以改革,必须现代化了。如果把生死簿中的名字输入电脑,孙猴子本领再大,也无法把自己的名字勾掉了。岂不猗欤休哉!
在北京的时候,我曾多次说过,到八宝山去,要按年龄顺序排一个队,大家鱼贯而进,威仪俨然,谁也不要躐级抢先,反正我自己决不会像买稀罕的物品一样,匆匆挤上前去夹塞。我们走,要走得从容不迫,表现出高度的修养。现在到了鬼城,方知道自己既不姓孙,也不属猴,是生死簿上有名的,是阎王老爷子耀武扬威欺凌的对象。心里颇有点愤愤不平。我胆子最小,平生奉公守法,不敢越雷池一步。但是此时我却忽然一反常态,决心对阎王爷加以抵抗。不管催命鬼的帽子戴得多高,也不管“你也来了”四个字写得多大,我硬是不走,我想成为一个我生平最讨厌的钉子户。对阴司的律条我是精通的,同阎王爷辩论,我决不会输给他。
也许有人会问:“你这样干,不怕阎王老子那些刀山、油锅吗?”是的,刀山、油锅当然令人害怕。但是,当我们走到填满了阴司地狱里酷刑雕塑的房间时,天已经暗了下来。我们只是隔着玻璃窗子,影影绰绰地匆匆忙忙地看到了一点儿刀山、油锅的影子,并没有怎样感到恐怖。有人说,有心脏病的人千万不要来逛鬼城,怕受不住刀山、油锅的惊吓。我看,这些话确实夸大了。我也是戴着冠心病帽子的老人,但是我看完了刀山、油锅,依然故我,兴致盎然,健步如飞,走下山来。
我性子急,上山走在最前面,下山也走在最前面。别人还没有下来,我就坐在一棵大树下的石头栏杆上休息了。陆续有人下来了,见了我都说:“季老!你做得对!山你是上不去的,坐在这里休息该多好呀!”当他们知道我已经上过山时,都多少有点吃惊。此时有人问那个活泼可爱的导游小姐,让她猜一猜我的年龄。她像在拍卖行里一样,由六十岁起价。别人说“太低”,她就逐渐提高。由六十岁经过几个步骤猜到七十岁。她迟迟疑疑,不愿意再提高,想一锤定音。经许多旁边的人多方启发、帮助,她又往上提高,几乎是一岁一步,到了八十,她无论如何也不想再提了。尽管大家嚷着说:“不行,还要高!”小女孩瞪大了眼睛,不再说话了。在惊愕之余,巧笑倩兮。
这一小小的插曲颇为有趣,它结束了我的鬼城之游。
我们辞别了鬼城,辞别了导游小姐,回到船上,立即整装,参加总结酒会。接着是大宴会,觥筹交错,笑语连声,灯光闪耀,有如白日。仅在半点钟前的鬼城之游,早已成为回忆中的一点儿影子。如果此时站在鬼城上下望我们的游轮,这一艘正在漫漫的长江中徐徐开动的游轮,一定像一团炤炤焜耀的光辉。
1992年10月17日
时间
一抬头,就看到书桌上座钟的秒针在一跳一跳地向前走动。它那里一跳,我的心就一跳。孔子说:“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里指的是水。水永远不停地流逝,让孔夫子吃惊兴叹。我的心跳,跳的是时间。水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时间却看不见,摸不着的,它的流逝你感觉不到,然而确实是在流逝。现在我眼前摆上了座钟,它的秒针一跳一跳,让我再清楚不过地看到了时间的流逝,焉能不心跳?焉能不兴叹呢?
远古的人大概是很幸福的。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根据太阳的出没来规定自己的活动。即使能感到时间的流逝,也只在依稀隐约之间。后来,他们聪明了,根据太阳光和阴影的推移,把时间称作光阴。再后来,人们的聪明才智更提高了,用铜壶滴漏的办法来显示和测定时间的推移,这是用人工来抓住看不见摸不着的时间的尝试。到了近几百年,人类发明了钟表,把时间的存在与流逝清清楚楚地摆在每一个人的面前。这是人类文明进步的表现。但是,正如人们常说的那样,“有一利必有一弊”,人类成了时间的奴隶,成了手表的奴隶。现在各种各样的会极多,开会必须规定时间,几点几分,不能任意伸缩。如果参加重要的会而路上偏偏赶上堵车,任你怎样焦急,怎样频频看手表,都是白搭。这不是典型的时间的奴隶又是什么呢?然而,话又说了回来,在今天头绪纷纭杂乱有章的社会里,开会不定时间,还像古人那样“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悠哉游哉,顺帝之则,今天的社会还能运转吗?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成为时间的奴隶就正是文明的表现。
不管你意识到还是没有意识到,大自然还是把虚无缥缈的时间用具体的东西暗示给了人们。比如用日出日落标志出一天,用月亮的圆缺标志出一月,用四季(在印度是六季或者两季)标志出一年。农民最关心这些问题,一年二十四个节气对他们种庄稼有重要意义。在自然科学家和哲学家眼中,时间具有另外的意义。他们说,大千世界,人类万物,都生长在时间和空间内,而时间是无头无尾的,空间是无边无际的。我既不是自然科学家,也不是哲学家,对无头无尾和无边无际实在难以理解。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如果时间有了头尾,头以前尾以后又是什么呢?因此,难以理解也只得理解,此外更没有其他途径。
生与死也属于时间范畴。一般人总是把生与死绝对对立起来。但是,中国古代的道家却主张“万物方生方死”,把生与死辩证地联系在一起,而且准确无误地道出了生即是死的关系。随着座钟秒针的一跳,我自己就长了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的那么一点点。同时也就是向着死亡走近了那么一点点。不但我是这样,现在正是初夏,窗外的玉兰花、垂柳和深埋在清塘里的荷花,也都长了那么一点点。不久前还是冰封的湖水,现在是“风乍起,吹皱一池夏水”,波光潋滟,水色接天。岸上的垂杨,从光秃秃的枝条上逐渐长出了小叶片,一转瞬间,出现了一片鹅黄;再一转瞬,就是一片嫩绿,现在则是接近浓绿了。小山上原来是一片枯草,“一夜东风送春暖,满山开遍二月兰”。今年是二月兰的大年,山上地下,只要有空隙,二月兰必然出现在那里,座钟的秒针再跳上多少万次,二月兰即将枯萎,也就是走向暂时的死亡了。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方生方死。这是自然的规律,不可逆转的。
印度人是聪明的,他们把时间和死亡视为一物。梵文hāla,既是“时间”,又是“死亡或死神”。《罗摩衍那》的主人公罗摩,在活了极长的时间以后,hāla走上门来,这表示他就要死亡了。罗摩泰然处之,既不“饮恨”,也不“吞声”。他知道这是自然规律,人类是无能为力的。我们今天知道,不但人类是这样,世界上万事万物都有始有终,无一例外。“顺其自然”是最好的办法。我在这里顺便说一下。在梵文里,动词“死”的字根是mn;但是此字不用manati来表示现在时,而是用被动式mniyati(ti),这表示,印度人认为“死”是被动的,主动自杀者究属少数。
同印度人比较起来,中国人大概希望争取长生。越是有钱有势的人越希望活下去,在旧社会里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小百姓,决不会愿意长远活下去的。而富有天下的天子则热切希望长生。中国历史上几位有名的英主,莫不如此。秦始皇和汉武帝都寻求不死之药或者仙丹什么的。连唐太宗都是服用了印度婆罗门的“仙药”而中毒身亡的。老百姓书呆子中也有寻求肉身升天的,而且连鸡犬都带了上去。我这个木头脑袋瓜真想也想不通。如果真有那么一个“天”的话,人数也不会太多。升到那里去干些什么呢?那里不会有官僚衙门,想走后门靠贿赂来谋求升官,没有这个可能。那里也不会有什么市场,什么WTO,想发财也英雄无用武之地。想打麻将,唱卡拉OK,唱几天,打几天,还是会有兴趣的,但让你一月月一年年永远打下去,你受得了吗?养鸡喂狗,永远喂下去,你也受不了。“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无益之事天上没有。在天上待长了,你一定会自杀的。苏东坡说“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是有见地之言。我们还是老老实实待在人间吧。
要待在人间,就必须受时间的制约。在时间面前,人人平等。如果想不通我在上面说的那一些并不深奥的道理,时间就变成了枷锁,让你处处感到不舒服。但是,如果真想通了,则戴着枷锁跳舞反而更能增加一些意想不到的兴趣。我自认是想通了。现在照样一抬头就看到书桌上座钟的秒针一跳一跳地向前走动,但是我的心却不跳了。我觉得这是时间给我提醒儿,让我知道时间的价值。“一寸光阴不可轻”,朱子这一句诗对我这个年过九十的老头儿也是适用的。
2002年3月31日
笑着走
走者,离开这个世界之谓也。赵朴初老先生,在他生前曾对我说过一些预言式的话。比如,1986年,朴老和我奉命陪班禅大师乘空军专机赴尼泊尔公干。专机机场在大机场的后面。当我同李玉洁女士走进专机候机大厅时,朴老对他的夫人说:“这两个人是一股气。”后来又听说,朴老说:别人都是哭着走,独独季羡林是笑着走。这一句话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认为,他是十分了解我的。
现在就来分析一下我对这一句话的看法。应该分两个层次来分析:逻辑分析和思想感情分析。
先谈逻辑分析。
江淹的《恨赋》最后两句是:“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第一句话是说,死是不可避免的。对待不可避免的事情,最聪明的办法是,以不可避视之,然后随遇而安,甚至逆来顺受,使不可避免的危害性降至最低点。如果对生死之类的不可避免性进行挑战,则必然遇大灾难。“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秦皇、汉武、唐宗等等是典型的例子。既然非走不行,哭又有什么意义呢?反不如笑着走更使自己洒脱,满意,愉快。这个道理并不深奥,一说就明白的。我想把江淹的文章改一下:既然自古皆有死,何必饮恨而吞声呢?
总之,从逻辑上来分析,达到了上面的认识,我能笑着走,是不成问题的。
但是,人不仅有逻辑,他还有思想感情。逻辑上能想得通的,思想感情未必能接受。而且思想感情的特点是变动不居。一时冲动,往往是靠不住的。因此,想在思想感情上承认自己能笑着走,必须有长期的磨炼。
在这里,我想,我必须讲几句关于赵朴老的话。不是介绍朴老这个人。“天下谁人不识君”。朴老是用不着介绍的。我想讲的是朴老的“特异功能”。很多人都知道,朴老一生吃素,不近女色,他有特异功能,是理所当然的。他是虔诚的佛教徒,一生不妄言。他说我会笑着走,我是深信不疑的。
我虽然已经九十五岁,但自觉现在讨论走的问题,为时尚早。再过十年,庶几近之。
2006年3月19日
1 本文选自《留德十年》。
2 本文选自《尼泊尔随笔》。
3 本文选自《尼泊尔随笔》。
4 本文选自《尼泊尔随笔》。
5 本文选自《曼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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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本文选自《曼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