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重说中国近代史
12410700000041

第41章 黯然北洋(5)

各地不满皖系的军人也加入了抗议队伍,尤其是吴佩孚骂得最凶。他一个外地驻军的师长敢骂政府总理、骂国会、骂总统,而且骂得非常过瘾。那个时候,他的幕僚四六文做得好,这种文章实际是骈体文的转化,有一点八股文的味道,又有点时务体的流畅,所以骂得非常尽兴。这样一骂,吴佩孚声名鹊起,不仅很多军人佩服他,连学生也很崇拜他。实际上,由于巴黎和会中国外交失败的缘故,所有反皖系的人都找到了突破口。在巴黎和会中国人是不是什么都没得到?也不是,首先德国、奥匈帝国的租界我们收回了,它们份上的庚子赔款我们不用赔了,日本也在巴黎和会上承诺在适当的时机把山东归还。德国还把八国联军入侵时抢的一些东西,比如说观象台上的古代天文仪器退回来了。中国人的地位跟战前比还是有所提高的,战前西方列强是不跟中国谈关税自主、治外法权的,但是这个时候它们也准备谈了。经过这一场战争,中国作为战胜国并不是一无所获,只是说和当时知识界的期待相差甚远。

五四运动的具体情况比较复杂。当时所谓的先进分子一开始在政治运动中并不是领袖,这场运动也不是他们这些启蒙导致的。一到那种时候,学生就会上街,有没有新文化运动都会。学生运动中先进分子还没有去动员,也还没有跟工人运动相结合。不论是北京的学生还是上海本地的学生,到上海后,没有一个去动员工人罢工。相反,他们主张工人不罢工,只需和平抗议就行。但工人说我们干吗不罢工,你们爱国我们不爱国?工人听帮会的,根本不听学生的。

这个运动到上海的时候成了一种时髦,成了战胜国反而权利被剥夺的委屈感,是很容易把大众鼓动起来的。于是,它很快成了从知识界到学生、再到一般大众普遍参与的爱国热闹。而且在那个时候,军阀政府也不镇压,他们自认为是民主政府。所以,参加这种活动的人自认为是没有风险的。没有风险又能表现自己的爱国精神和高尚,谁不愿参加?所以当时的工人运动并不表示这个成熟的阶级登上政治舞台了,而且所谓的工人阶级跟知识分子结合还看不到任何明显的迹象。

五四运动的吊诡之处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场运动发生以后的一些现象跟原来的新文化运动是抵触的。新文化运动提倡个性解放,提倡个人的自由,但是这个政治运动中经常是限制别人自由的。只要民族主义起来了,道德口号起来了,你不跟着走就是卖国贼。说要抵制日货,买日货的就是卖国贼,卖日货的更是卖国贼,要被戴高帽子游街,要被关起来挨打。甚至有的人乘日本轮船,学生就在背后盖个章“你就是卖国贼”,这不是跟新文化运动的主张相悖离的吗?但是当时的学生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在他们看来,只要我是爱国的,怎么做都可以。他们去冲击赵家楼,把曹汝霖家烧了,把章宗祥打个半死。当时大家认为他卖国了,然后就打了他,把他家烧了。曹汝霖幸亏躲起来了,否则可能被学生打死了。学生认为自己完全正当,整个社会也认为这些行为是正当的。只有两个人不这样看:一个是梁漱溟,他说,虽然你是爱国的,但你必须承认你的行为是违法的,还有一个北大法学教授也说学生这个行为真是违法的。除此以外,大家一边倒地说打得有理、烧得有理。最后审判的时候,连那些警察甚至曹家的保姆都不认账了,包括谁打的、谁烧的都说没看清楚,全不作证,最后只好把抓的学生都放了。1(参见《北京档案史料》,1986 (2),3页。)

这一系列行为与原来主张的自由主义精神相背离,但是没有人意识到这一点。当时新文化运动还在往前走,经过政治运动催化后,新文化运动走到了另外的方向,从原来的个性解放变成反政府,后来就从反政府走向政治了。再后来,五四青年开始分化,什么国家主义派、自由派、无政府主义、布尔什维主义都出来了。但是真正意义上的共产主义运动,却是从俄国输入的。

1920年以后,苏俄解困了:所谓十四国武装干涉结束了,国内的叛乱也平息了。解困了之后,苏俄发现本来预想的欧洲革命没发生,很孤立,它要一国建设社会主义,不能没有帮手,欧洲不能指望了,就把眼睛投向了东方。于是它急于在东方掀起一场民族解放运动。中国是一个主战场,苏俄开始往这里投入,这是中国共产党建立的契机。中国共产党成立的时候是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主要是共产国际想在中国找一个合作者。

五四运动本身也像各种政治运动一样,充满了爱国的激情,充满了为爱国而做出的牺牲,但这场运动当然也有一些政治动员、悲情制造等权力技术的东西。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我们说当时的北洋政府是军人政府,但它也有克制的一面。整个运动中总的是军警怕学生,不是学生怕军警。学生和军警之间,稍微有一点什么事,就被渲染得非常大——进行政治迫害了,暴力镇压了,怎么杀人了,怎么打人了,怎么伤人了,等等。在运动中只要是死了人了,无论是病死的还是累死的,都会被渲染成被政府迫害致死的,借以制造悲情。

五四运动的影响

最有意思的是,这场运动激化了北洋军阀内部的裂痕。它给了反皖系势力一个最好的口实——一个爱国的口实、一个民意的口实。当时皖系政府在这场运动中穷于招架,步步退让。本来在收回山东的要求被拒绝之后,政府是准备在巴黎和会上签字的,签了之后就可以继续走嘛,但是运动一来,就不能签,没人敢签。本来没什么证据,曹、章、陆是不能被罢免的,但是非被罢免不可,结果真的被罢免了。这个罢免的要求,不是说,工人一起来就罢免了。其实当时的上海护军使卢永祥以及江苏督军李纯,都认为该罢免,吴佩孚就不用说了,甚至皖系的心腹大将张敬尧都拍来电报,说把他们几个文官牺牲算了。这些军阀都表态了,所以政府顶不住。说实话,上海罢工对北京的影响并不大,当时军阀割据,不管上海有多少钱,一分钱也到不了北京,所以上海罢工威胁不到北京政府。

但是北洋军阀却因为这场运动发生了裂变,主要是直系和皖系分裂了。以前直系跟皖系一直没有撕破脸皮,无论是段祺瑞和冯国璋,还是下面的人,都是如此。冯国璋死后段祺瑞还去大哭了一场。这次由于五四运动的缘故,吴佩孚破口大骂,甚至声言要动武,就撕破脸皮了。而这最终变成了一场直系反皖的政治动员。皖系在这场交锋中完全处于下风,一点话语权没有,它没法为与日本的合作辩解。如果日本这个时候把山东交回来那就万事大吉,但日本不肯交,你皖系跟日本又这么好,这个无论如何都说不清楚了。本来就是军阀之间的争权夺利,打打电报仗,打打嘴仗,妥协让步就可以了,但现在这种笔仗、电报仗已经升级了,成了一场全国性的运动。直系把它变成一种政治动员,皖系整体失语,所以直系就很占优势。我们前面讲过了,那个时候军阀打仗还不认真,更多是打一种气势,或者互相的收买等。气势一没,仗就没法打了,皖系尽管在军事上占优势,结果仗却打得一塌糊涂。所以五四运动最后的结果是直皖交恶,北洋军阀真正分裂,而北洋军阀的核心部分就是直系和皖系,这一分裂就不行了。从此以后,分裂之势不可遏制,军阀就不断处于裂变之中,皖系裂完直系裂、奉系裂,没有一个军阀能够控制住全国,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派系,当然北洋军阀的统治也就不行了。

北京城有个传说,说清朝亡之前在崇文门边上开了一个小门(水关),以方便使馆人员进出,而小门一开北京文气就泄了,清朝就亡了;1924年,宣武门又开了个门(和平门),这门一开北京政府的武气也没了,所以北洋军阀也亡了。实际上北洋军阀整个统治的结束,很大程度上源于它的分裂,而这个分裂从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帝制结束后,再没有一个东西能够统住这些人了。既然大家都不忠君了,我凭什么忠于你?五代十国也是如此,藩镇也是如此,一旦上司不忠君了,底下就可以叛变了。只是这可能要经过一个代际的转换,第一代没有撕破脸皮,第二代就可能这样做。第二代跟第一代思路不一样,代与代之间很多东西是会发生转换的。

五四运动之后,中国的确发生了很大变化,比如说有了中国共产党,主要是有了共产主义力量的发展。虽然那个时候中国共产党还是共产国际的一个小支部。共产国际开始跟中国某一势力合作,开始找吴佩孚、陈炯明,不行,后来找孙中山,但孙中山缺少实力。除了孙中山外,没有任何一个势力肯跟共产国际合作,所以共产国际便跟孙中山合作。但是,这个国共合作是共产国际跟国民党的合作,还不是中国共产党跟它的合作。发生这件事之后,中国大变化了,但大变化的前提是军阀的分裂。

等到中国共产党国共合作开始北伐的时候,军阀的裂变已经达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就是说重新崛起的吴佩孚统领的所谓十四省联军,实际上是一个分崩离析的体系,他没有一支自己的军队。吴佩孚跟孙传芳之间,孙传芳跟奉系,奉系自己弟兄之间,张宗昌、李景林、郭松龄之间都存在着种种矛盾,而且这些矛盾大到必须得兵戎相见不可,他们全都互相打过。孙传芳和奉系打过,郭松龄反过奉、反过张,更不用说冯玉祥了。裂变达到这个程度,军阀实际上已经没有力量了。列宁主义带来了一种新的力量以及非常好的机会,而且采用了新的话语体系——打倒列强、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诸如此类。这样的话语体系跟“五四”后来的激进是有关系的。新文化运动走到最后,其中一翼就沿着某一路径走到了布尔什维主义,走到了列宁主义。“五四”的确是一场很重要的运动,它的意义、它的价值需要我们进一步去挖掘,而不仅仅是传统上说的那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