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医院的日子很难熬,每天都要忍受消毒水的味道、护士的唠叨,还有赛文的骚扰。一到晚上六点四十五分,他就会出现在凌珊面前,误差不会超过五秒。他的性格固执得让人抓狂,无论如何都赶不走,在尝试N种方法都失败后,凌珊只能放弃了。
“我今天打扫过屋子了,很干净。”
这是他每天的开头语,然后他会像个好学生端正地坐在背椅上,拿出一本书问凌珊要不要看。凌珊无奈地望着雪白的天花板,开始自我检讨,检讨不该把这人捡回来。
“你自己看吧,我想睡一会儿,谢谢。”
虚伪的客套听了都想吐,她最想做的事就是拔下输液管,一把夺过他手里的书死命抽打,他扰乱了她的生活,把她的世界搞得一团糟,她恨不得马上把他赶走,可是看到他这副木讷迟钝的呆模样,她的同情心又开始泛滥,而且比前几次更要猛烈。
赛文似乎很喜欢看书,一本书能让他安静很久,他坐在那儿背靠在椅上,浅绿色的眸子随着书上的字句微微移动,完美的侧脸就像艺术馆里的雕像,线条鲜明却又十分柔和。浏海刺得眼角有些痒,他抬手拨弄几下,散出一股薄荷洗发水的香味。自上次邋遢地出现在众人面前之后,他开始注意自己仪表了,似乎是害怕被抛弃,所以他极力让自己看起来讨人喜欢,可他每次这样做,凌珊总觉得有些难过,她分不清这是怜悯还是同情,或许两者皆有,她想如果家里有这样的人,她一定会好好照顾,不会把他扔到感染区里自生自灭。
赛文看书的速度很快,几乎十几秒就会翻一页,而且他对书从不“挑食”,从哲学到艺术,从历史到社会,连太太厨房、毛衣编织都不放过,这么好学的精神让凌珊自愧不如。今天他看得十分认真,像对这本书很感兴趣。一开始凌珊并没注意他在看什么,无意中的一瞥,就见封面上印刷得很劣质的四个大字:性爱宝典。
“赛文!这书从哪儿来的?”
凌珊顿时从病床上弹了起来,一不小心扯到伤处,痛得她皱起眉头。赛文很迷茫,他看了下书的封面,然后又翻了几页。
“这是小杰给的,他是修理厂的机修工。”
他无辜得就像刚出生的婴儿,眼睛里还带了几分疑惑,他根本不知道在大庭广众下不应该看十八禁的书,而且是在一个女人面前。
“一帮下流的家伙。这个不适合你,给我。”
说着,凌珊摊出左手,赛文很听话地把书递给了她,不过从他的眼神里能看出一些不情愿的味道。
“我不太明白,书里画的东西和描写的那些,是真的吗?”
赛文仍然很好奇,他的求知欲已经超过凌珊的接受范围,听到这样的问题,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倒清楚,就是这书里写的东西要和爱的人一起研究才好。”
赛文很木讷地看着她,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
“难道你不是我爱的人吗?”
又是一个爆炸性的问题,凌珊愣了几秒,有些哭笑不得。
“你是我的朋友,这种爱和那种爱不一样,明白吗?”
赛文用迷茫回答了她,凌珊翻个白眼,马上把这本少儿不宜的书藏到枕头下,然后拿过医疗手册递过去。
“你就看这个吧,这个适合你。”
“好的。”
话落,赛文捧起医疗手册很认真地看了起来,凌珊只觉得自己的世界又变得灰暗了,不明白老天为什么会让她遇到这个人,或许就是为了替这可怜的家伙找个保姆吧。
到了晚上,赛文蜷缩在角落的小沙发里睡了,看他扭成一团的样子,凌珊自己都觉得辛苦,她命令他回家去睡,可是他坚决不服从,就像硬要和主人挤在一起的宠物,打都打不走。凌珊很无奈,她按下服务铃让护士送张折叠床过来。赛文有了床之后就把它铺在她的病床边,抱着医疗手册很满足地睡下了。
他的行为举止就像三四岁的小孩子,因为那时凌珊也喜欢抱着自己喜欢的图画书睡觉,睡觉之前,她还喜欢听父亲讲的童话故事,她总是在幻想童话里的王子会是什么模样,自己会不会是灰姑娘,可是长大之后才发觉童话都是骗人的,她不是灰姑娘,也不可能遇上王子,现在傻子倒碰到一个——一个长得像王子的傻子。
被折腾了七天,终于可以出院了,当凌珊感叹自己能脱离苦海时却听到一个令人震惊的坏消息,她的队友在病房里自杀了。
那人用床单扯成条状吊死在了病房里,趁他变异之前,医生直接毁掉他的脑部,然后把他火化。在这个几乎绝望的世界中每天有人自杀,但凌珊万万没想到会发现在自己身边。他们承受的压力是常人的几百倍,唯一支撑着的信念就是生存,或许那人在看到地狱般的世界之后,这唯一的信念也随之崩塌。恐惧就像空气,看不到却时时刻刻在我们周围。
周二是他们的集体葬礼,那天不像电影中常有的镜头——天空阴冷,下着淅淅小雨,天气一如既往的酷热,它并不会因为有人离去而带点凉爽。突击队及维和小组还有国防部的高层都穿着正式军装站在墓碑前默哀缅怀。这是墓碑下面并没有尸体或骨灰,三米多高的大理石上密密麻麻刻着许多金色五角星,每颗金星都代表着一个人,星下还有他们的名字。
如今人死后无法保留尸体,连骨灰都没办法存放,他们的存在就在这块冷冰的石碑上,随着时间推移记住的只是那颗金色星星,而有些人连悼念的碑都没有,他们只能凭着老照片寄思。
随着十二声礼枪结束,他们的葬礼也将结束,凌珊的右手无法用力,但她还是恭敬地敬上军礼,虽然这个动作看起来十分艰难。在人群中她看到了飞刀的母亲,一个体型丰硕的黑人,以前看到她时,她总是带着爽朗的笑,而现在她只能盯着这冰冷的石碑陷入沉默。
“你好,帕格夫人,我是飞刀的队友,我叫凌珊,我们见过面。”
凌珊走过去向她问好,帕格太太抬头看向她,泪眼朦胧。
“你好,珊。”
她的问候显得有气无力,凌珊也不想对这个可怜人有太多苛求,她给了她一个用力的拥抱,轻拍她结实的后背以示安慰,然后她从口袋里拿出飞刀临终前交给她的遗物——一个十字挂坠和身份识别牌。
“这是飞刀让我带回来的。”
帕格太太看到之后,忍不住痛哭流涕,她用手帕捂住嘴,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太过悲伤。待情绪稍稍平静下来,她拿过了凌珊手里的身份识别牌却落下了那枚十字架。
“神已经遗弃我们了。”
帕格太太说完这一句之后就转身离去,孤单的背影慢慢挪动着。凌珊低头看着手中的十字架,阳光下这枚金属泛着冷光,他曾经承载着人们希望和信仰,而现在更像件装饰品。凌珊不禁握紧了拳头,坚硬的棱角刺得手心发疼,似乎是在提醒她还有希望存在。
晚上,他们一伙人来到常去的小酒馆,在那儿总能听到嘈杂的吵闹声和在绝望中挣扎的大笑。今天,凌珊和他的队员们都很安静,他们手里握着酒杯围坐一起,特意留了张空位,空位处有杯加了冰的伏特加,飞刀最喜欢喝的酒。
“珊,还记得飞机上的打赌吗?”
病毒扶了下眼镜,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凌珊看看那张没人坐的位子,然后从钱包里掏出三百元大钞扔在圆桌中央。
“我跟。”
病毒也扔了三张出来。
“我也跟。”
“还有我……”
一眨眼的功夫,桌上就堆了许多钱。凌珊让酒保端来三瓶烈酒,然后在桌上铺满十排100个一口小玻璃杯。
“加油,你可别输给女人啊!”
有人起哄调笑,凌珊自信满满地勾起唇角朝左手呵了口气准备开战。
“开始!”
他们按下计时器,凌珊就用嘴叼上杯口,一杯一杯地往肚子灌。按规矩整个过程不能用手碰酒杯,谁最先喝完五十杯谁就蠃。明显病毒不是她的对手,喝了十杯脚盘就不稳当了,不过他还在死撑着要赢过她。欢笑又重新回来了,那张无人的空座像在凝视他们激烈的角逐,安静地摆在那儿。
病毒吐得一塌糊涂,最后不得不让人扶着回去,桌上的那堆钱正好够付酒钱,待尽兴之后天已大亮。酒精麻木了悲痛,少掉一个人地球照样在转,除了自已知道内心的悲痛,又有谁能理会得了呢?凌珊慢慢地走回自己的大楼,还没到楼下就看到有个坐在大门的石阶上,他蜷在那儿,脑袋架在膝盖上像在打盹,可仔细看看又不像,因为他的眼睛还在不停扫视四处。
“凌小姐!”
赛文看到了她,十分喜悦地跑了过来,或许是长期坐着腿麻了,他走路的姿势一瘸一拐。
“你在这里做什么?”
凌珊并没有给他好脸色看,她甚至有些生气,要知道在街上呆一个夜晚,简直就是在自杀。
“我在等你,我去过医院但是没找到你。”
赛文看起来非常关心她,可凌珊的脸就像挂了浆又硬又臭。
“我不在的时候你就回屋里睡觉,下次再让我看到你在大街上过夜,你就滚出这栋房子。”
话落,她径直走了进去,赛文的眼神瞬间黯淡了,或许他没想到等了整晚等到一顿臭骂。
凌珊打开房门,看到桌上有摆着烩饭,热腾腾的像是刚做好,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说话太粗鲁了,心里起了丝小小内疚,看到赛文神色黯然地走进来,她便倒了杯水递上去。
“晚上会有僵尸,所以在街上不安全,明白吗?”
她说话的语气温柔了许多,赛文捧着水杯点点头,然后回到房里关上了门。她的冷漠像是伤害到了他,虽然他智商有些问题,但自尊心还是正常的,凌珊在想要不要道歉,刚想叩门通讯器响了,她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拿起外套赶去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