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珊睁开眼的时候,枕边空荡荡的,大半条毯子落在地上,只盖住她身上的一个小角。气氛有些冰冷,她非常迷茫,静默片刻后她用力撑起身子走下硬板搭成的床。脏而破旧的屋子有股灰尘的霉味,窗台虽然擦过了但仍是脏兮兮的,旁边铁罐子里有水,还冒着一点热气。
“珊,醒了吗?醒了我们就快走。”
伊藤走了进来,模样很干净,头发也梳得很整齐,看来已经收拾过了。凌珊回头,看了他许久,像似在理清自己混乱的思绪。
“赛文呢?他去哪里了?”
“赛文?”伊藤重复这个名字,非常诧异地看着她。“珊,你是不是做梦了?”
凌珊被他的反应弄懵了,她记得昨天晚上的事,记得他躺在她身边给他们的孩子取名字,还记得他落在她唇上一枚淡淡的吻,这怎么会是做梦?无名之火顿时窜了起来。
“伊藤!你又想耍什么花招?!赛文呢?你把他弄哪里去了?!”
她愤怒的咆哮把其它几个人都引来了,伊藤很无辜地摊手耸肩对旁边楚飞轻声咕哝:
“大肚婆又开始发脾气了。”
楚飞先是叹了口气,然后扬起浅笑走到凌珊面前,伸手想把她扶到床上,凌珊戒备地躲开了,眼中满是不信任。
“赛文呢?你有没有看到他?”她问。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人是谁,你这几天身体不好,一直在这里休息,我们打算今天一起走的,你还记得吗?”
楚飞给她的答案和伊藤的如出一辙,凌珊顿时慌张起来,无助地把目光投向另外几个人。楚林、萨满、医生都没有出声,他们的眼神有所隐瞒。
“你们昨天都见过他的是吗?你们回答我。”
凌珊大声质问,突然变得歇斯底里,伊藤马上走过去,伸手将她拉回床上,然后双手按住她的肩膀硬逼她躺下。
“珊,你别激动,你的病还没好。”
制服她非常吃力,她就像条离水的鱼在那里不停挣扎,抽搐似地尖叫,她的痛苦落在他们的眼中加深了他们的内疚与自责。这主意是伊藤想出来的,他说凌珊的记忆功能有问题,所以就编造一个谎言把赛文的出现抹去,而这个谎言需要大家共同努力。楚飞刚开始并不同意,认为这样做太过惨忍,他们没资格剥夺别人记忆,但赛文却同意了,似乎希望她能忘记这段事情。在大家共同商议一个小时之后,伊藤最终拍板决定,而赛文消失在了黑夜中不知去向。
楚飞没想到凌珊的反应会这么剧烈,差一点他就要把所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但是被伊藤凶恶的眼神堵住了,楚林和萨满离开了房间,而医生不知所措,如果现在手头有镇静剂,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替她注射,他不想听到如此绝望的哭叫。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骗我?”
“我们没有骗你!是你在自己骗自己!他没有回来过,明白吗?你要快点和我们走,要不然他们追杀过来,你连肚子里的孩子都保不住!”
伊藤撒谎技巧很高明,好像事实真是那样。凌珊又感觉到肚子开始阵痛,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她抓住肚子上的衣服急促而痛苦地大口呼吸着。医生见状马上走过来替她检查,根据她的情况离分娩还有几个月,但这样频率的阵痛不是好兆头,医生紧握住她的手,尽量温柔地让她放松再放松,然后示范正确的深呼吸。
为了孩子,凌珊按照他所说的放松自己的身体和情绪,可是眼泪却不停地往下落,他们所夺走的并不是一段记忆,而是她内心深处的希望。
这里没办法再呆了,待凌珊稍微好些,伊藤他们就硬把她架出去,然后抬上直升机。直升机的雷达系统已经被破坏,伊藤在GPS上锁定一个坐标接着就发动引擎,终于他们这伙人在低沉的轰轰声中离开了这片荒芜之地。
凌珊就睡在机舱板上,底下铺了条毛毯,昨天晚上的记忆仍然清晰,他替孩子取了名字,还说以后会教他许多东西,她能肯定这不是梦境,她甚至能感觉他手上的余温以及他身上的味道。可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装作不认识他,而他现在去了哪里?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吗?凌珊抹去眼泪,不想与任何人说话,在她眼里他们都是骗子。
“爸爸,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她。”
楚林靠在楚飞的肩膀上看着远处的凌珊,她有罪恶感同时也无法理解这些人的想法。
“因为他不想让她知道,他希望她能安全。”
“那他为什么要走?在这里也可以保护她。”
“不行,他和我们不一样,他是……”
楚飞欲言又止,他不知道该如何向她解释人造人的构造。楚林又朝凌珊看了会儿,说:“她也和我们不一样,不是吗?”
这个问题更难让人回答,毕竟有些实验是完全封闭性的,除了莱恩本人几乎无人知晓。楚飞曾听过他想制造出一种提高新陈代谢的药物,它能控制人的生长周期,做到真正意义上的长生不老,这个计划一直没有成功,取而代之的是多次毁灭性的实验,他们为了得到相关的结果往往忽略了其副作用,可悲的是他在这场灾难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直升机往西南方向行驶了近五个小时,这五个小时内众人大多处在沉默中,他们越过高山穿过河流,在快要黄昏的时候,伊藤把直升机降落在一处山脉中。山脉海拔较高,气温要比陆地低好几度,一下飞机,凌珊就裹紧身上毯子,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跟我走吧。”
伊藤招了下手,楚飞他们就跟在他的身后朝不知明的地方走去,这里还保留了些地球的原貌,至少有绿色植物出现,可能是温度偏低那些稀少可怜的植物没被晒干。伊藤带他们走进一个山洞,在洞口时他回过头调侃道:
“这里没门牌,出去时小心不要迷路。”
这种蹩脚的笑话也只有楚林会响应,楚飞和医生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凌珊,在昏暗的地洞内找寻方向。终于,他们看到前面有片光亮,就像是矿洞里的休息室,大圆铁门顶端挂了盏颤巍巍应急灯。
伊藤走上前敲了三下门,过了好一会儿,门内才传来一些动静,开门的是个长相很嫩的男人,皮肤黝黑带着副夸张的圆框眼镜,他看到伊藤非常兴奋地扑到他身上,亲昵得如同兄弟一般。紧接着是一连串的脚步声,先是个长发女人,后面又跟了个五十几岁的大叔和一个身体健壮的刺猥头男人,他们的热情让伊藤有些招架不住。
“好了,好了,进去再说。”
伊藤把挂在他身上的那个家伙拉开,接着请楚飞他们进去,当凌珊大腹便便地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不约而同地响起一阵惊呼。
“珊!”
病毒失声惊叫,似乎被她的大肚子给吓到了,凌珊看到久违的好友也非常激动,只是没办法伸手拥抱他。
“小子,是你干的吗?”
佳奈卡着喉咙低问,伊藤很无奈地深叹口气。
“我也很想干啊……”
佳奈抬手给了他一个暴栗,然后走到凌珊面前,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欢迎回家,我们都很担心你。”
她的话出自肺腑,这让凌珊非常感动,她给他们带来了灾祸,但佳奈仍像大姐一样真心待她,这让那颗阴霾的心稍稍有了些安慰。管家拓和麦迪也走过来慰问,不过他们的眼神很暧昧,似乎认为这个肚子与伊藤有一定的关系,伊藤坐上小沙发露出比婴儿还要纯洁的眼神,来证明自己很无辜。
热热闹闹的重逢持续了一阵子,楚飞他们站在那里期待着被发现,佳奈最先意识到还有其它人忙让伊藤介绍。伊藤介绍了新朋友们的身份,然后简单地说了下来龙去脉。他们很快地融入了这个新家庭,享受着暂时的宁静和安全。
他们都笑得很开心,凌珊却觉得自己是在做梦,她多希望再次睁开眼时他仍在身边,可是不单单一个人告诉她:赛文没有回来过,这些全是你的臆想,听得多了,她不禁开始相信了。
这个矿洞是他们最后的避难所,食物不够丰盛,但还能勉强维持,有些试验用的必要仪器也被搬来了,伊藤一直没有放弃,他尝试破解病毒的密码,好改变人类的生存状态,如今又多了个楚飞,他们两个志同道合,整天都在做着研究,只是进展比较缓慢。
他们没有单独的房间,十个人挤在一处打地铺,男女就以一条窗帘为遮挡,好保留点私密空间。这几个月里,凌珊一直躺着床上回想着那个短暂却又异常甜蜜的梦,直到某天整理行李时发觉了那根黏在毛毯上的发丝。她的头发是黑色的,那根微卷的发丝是深褐色的,它被包在毯子里完全看不出。
忽然之间,凌珊什么都明白了,她拿着这个证据气势汹汹地冲到了伊藤面前大声质问他欺骗的原因。伊藤愣了半天,而楚飞显得非常尴尬,在凌珊的逼问下,他终于说出了事实真相。
“他说莱恩会找到他,为了安全他必须要离开,这样可以帮我们争取逃跑的时间,他还说希望我们能好好照顾你……”
听完这段话,凌珊摇摇欲坠,大脑一片空白,直到腹中传来的阵痛将她惊醒,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涌出来了,她一边痛苦喘息一边捂住肚子,脑中的画面如同水晶裂得粉碎。
“医生!快来医生!”
她听到有人在叫,接着感觉自己被抬到某个松软的地方,佳奈紧抓住她的双手和她不停说话,可是她一句都没听到。阵痛开始加剧,冷汗瞬间浸透了衣衫,她忍不住大声尖叫,流出的泪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心底的那份酸涩。
“用力!用力!快用力!”
噪杂的声音在她耳边不断回响,可她的力气被剧痛磨光了,意识也变得模湖不堪,身体渐渐地软了下来。凌珊再也坚持不住了,真想放弃一切就这样闭上双眼,可是朦胧之中,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就站在身边,迷人深邃的浅绿眼眸里流露出只属于她的疼爱,他蹲下身紧握住她的手深情地对她说:“别怕,我就在这里。”
温暖通过他的手心传递过来,一瞬间注入了无穷的能量,她弓起身体尖叫着,爆发自己所有的力量,终于她听到了婴儿落地的第一声啼哭。
“男孩,是个男孩儿!”
他们兴奋地尖叫,可她手心中的温暖消失了,转过头看到他一步步退向门边,薄薄的唇像是在说“再见”,她伸出手想要拉住他却被袭卷而来的疲惫和黑暗吞噬了。
“别走……别走,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