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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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明代道教哲学(2)

他的目的是要说明,六经是载道之书,而道非儒家所专有,儒家和道家是道的不同表现,儒家六经明经世之道,道家经典三洞四辅明出世之道。作为明道之书,作为善世淑人的教化工具,六经和道书本质上是一样的。并且道家在历史上以清静之道治国,曾取得了好的效果。如曹参用盖公之术,成汉初无为之治。儒家之学流为辞章记诵,道家之学流为纵横权谋,皆道之不幸。张宇初认为,道家死生不足介其怀,万物不能挠其性,通达与时穷皆不改其特立独行之操,到其极致,“三才以之一也,万物以之齐也,物理以之制也,形器以之寓也。治天下犹土苴也”(《慎本》,《岘山集》卷一)。比起儒家来,道家有顺乎自然,不强造作,与道玄同的优点。

张宇初论本,以儒道合一为特征。他不反对道门内人读儒书,他自己就曾大量阅读儒家典籍,对河图洛书,孟荀韩愈所谓性,邵雍所谓观物,张载二程所谓鬼神,都有讨论。这些讨论表现出明显的关切世务的精神。

3.玄——修炼原则如果说张宇初所谓道侧重于万物运化的总过程,则他所谓玄更多的是表述道家虚无自然的原则。《岘泉集·玄问》载:

或问曰:“道家者流,其谓玄者,何也?”曰:“玄,天也。即‘道之大原出于天’也。”曰:“其始乎老子‘玄之又玄’之谓乎?”曰:“然。”

“道之大原出于天”语本董仲舒之天人三策。在张宇初这里,天指宇宙原则。“道之大原出于天”是说,宇宙间一切事物的存在及其规律,皆为宇宙原则所规定。玄也就是宇宙原则。张宇初引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对他心目中的宇宙原则作了说明:

吾闻诸史氏曰:道家者流,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徙,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小而功多。至于大道之要,去健羡,黜聪明。释此而任术,则无所取焉。(《玄问》,《岘泉集》卷一)

在张宇初看来,道家精神就是宇宙原则,宇宙原则可以概括为八个字:“虚无为本,因循为用”。道家道教的修养方法,就是求与此原则合一。具体说,就是“内而修之,抱一守中,所以全生也。外而施之,不争无为,所以利物也”(《玄问》,《岘泉集》卷一)。所谓抱一守中,就是牢牢地持守宇宙原则而不失。抱一守中的运用就是“不争无为”。对“因循为用”,张宇初发挥道:

惟处乎大顺,动合自然,慎内间外,而纯粹不杂,静一不变,澹然无极,动以天行,乃合乎天德者也。虽用于世,以慈俭谦约为用,不过固守退藏,不为物忤,一返乎虚无平易,清静无为,柔弱素朴。(《玄问》,《岘泉集》卷一)

张宇初认为,道家的主旨就是为了使万物回复到它的本来面目。老子提出慈俭谦约的主张,是鉴于当时政治纷乱,民生困苦的实际而纠偏救弊。这一主张是对宇宙根本原则的总结,它“见于六合之外,天地之先”,可以通三才之理,序万物之性。所谓玄,从表现形式上说,非声臭之可测,非象数之可求,窈冥茫昧,超乎物表。而后世杜撰玄理,则失去对宇宙精神的把握。如扬雄《太玄》,摹拟《周易》,设方州部家,终究不过数字的盈缩消长;只可列入历数,不可作为宇宙原则。

张宇初并以玄为炼丹的指导思想。他认为,所谓炼丹,取五行之精华,按《周易》卦气说之时数,以易卦阴阳坎离之周流升降为火候之进退。“穷阴阳之至理,夺造化之至神”,丹道之理尽于此。他反对术士各种神化怪诞之说,更反对以邪术为侥幸进身之阶,他说:

有曰婴儿姹女,金楼绛宫,青蛟白虎,宝鼎红炉,诵咒土偶之类,老子之时无之。或谓为书者,此也。苟执象泥文,舍源求流,姑好为神怪谲诞,以夸世眩俗,皆方技怪迂之言。……若《抱朴子》黄白变化之事类之,务以左道惑众,侥幸一时。其肆妄稔恶,乌有不败亡者哉!(《玄问》,《岘泉集》卷一)

他认为正确的修炼之术应该是“无视无听,抱神以静。是以忘形以养气,忘气以养神,忘神以养虚而已”(《玄问》,《岘泉集》卷一)。这仍然是以玄为指导原则,将形气神层层忘却,以抱神守一始,最终回归虚无。

以上是张宇初哲学思想的要点,可以看出,他的修行实践,是在他的哲学思想的指导下进行的。他以继承传统道家理论为己任,以先秦道家的基本精神作为制定道教科仪斋醮等的根据,以道家的虚无自然作为内外丹道的理论原则,表现出较强的理性精神。

二《性命圭旨》

《性命圭旨》是明代内丹学的一部名著,初刊于万历四十三年,未署撰著人。据书中所述,似为尹真人一系传人。此书虽篇幅不长,但对道教内丹养生的根据——道及万物的存在及性质都作了阐说,尤其对性命双修论述得较为充分。

1.道论与张宇初不同,《性命圭旨》所讲的道,指不生不灭,永恒存在的物质性本源——炁。炁是道教一个特别重要的概念,它是气,但它不是天地剖判以后的阴阳二气,也不是构成具体事物的与形式相对的质料,更与《管子》所谓精气有别。炁指世界本源,万物从它产生,最后还归于它。它不像阴阳二气那样具体,也没有质料那样抽象,更没有精气那样多的精神性。它是天地万物的本源,它无始无终,处处充满,它中间潜藏着后来的发展的种子,它细入微尘也苞通天地。《性命圭旨》说:

夫道也者,位天地,育万物,曰道;揭日月,生五行,曰道;多于恒河沙数,曰道;孤独则无一侣,曰道;直入鸿濛而还归溟涬,曰道;善集造化而顿超圣凡,曰道;……道也者,果何谓也?一言以定之,曰炁也。(《性命圭旨·大道说》)

道教宇宙发生论的几个阶段,都是对于炁的不同状态的描述,如天地未剖之前,一炁氤氲,深远溟漠,可曰太乙。太乙指天地未始阶段,故也叫无始。炁中开始有动荡开合,炁中包含的两种对立的倾向互相作用,有了“雌雄感召,黑白交凝,有无相射”,这一阶段可曰太易。太易指炁之交感发生,故曰元始。炁中对立的势力继续运动,扩大其势用,阴阳判分,此阶段可叫“太极”。阴阳判分之后,天地定位,万物萌发于其中,此时可叫混元。接着是二气交感,清浊升降,日星布列,江海流注,风动雷行,草木蕃长,万物皆各遂其生,各极其长,此可叫六合。如果用老子表示天地生成的阶段“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说,太乙为道,太易为道生一,太极为一生二,混元为二生三,六合为三生万物。

《性命圭旨》是出于炼丹和养生的目的探讨天地万物的本源的。人的生长发育诸阶段,人在各阶段的生理心理特征,是炼养的重要参照,也是它讨论性命的重要依据。所以《性命圭旨》对“人道”也有概括的论述,它说:

人禀氤氲之气而生,而长至于二八之年,则九三之阳乃纯。当是时也,岂非上德之大人乎?忽天一朝谋报混沌之德者至,乃日凿一窍,则九三之阳蹄骤奔蹶,而去之六二之中矣。由是乾不能纯,而破于离;坤有所含,而实于坎。(《性命圭旨·大道说》)

二八之年,指十六岁,按《性命圭旨》的说法,十六岁之前,人的身体的发展呈上升趋势。此时人阳气纯全,尚未被****戕害。此时即“纯阳既备,微阴未动,精气充实”的阶段。按《性命圭旨》以《周易》卦象表示人的生长发育阶段的理论,此时是“乾”的阶段。乾表示阳气纯全,乾的卦象是三个阳爻,故说此时“九三之阳乃纯”。此时修炼性命最易成就,故称“上德之大人”。“谋报混沌之德”指年过十六,见闻渐长,****渐多,开始受****的戕害,纯阳开始丧失。乾卦中间的阳爻变为阴爻,于是成离卦。乾的对立面坤开始生长,中间阴爻变为阳爻,于是成坎卦。《性命圭旨》的这套理论是要说明,要想回复到阳气纯全状态,须取坎填离。回复到原初状态,“斯时补足乾元,复全混沌,以全天之所赋,是为囫囫囵囵一个完人也。再加向上功夫,精进不怠,则金丹成而圣胎圆,圣胎圆而真人见”(《性命圭旨·大道说》)。它所谓“道”就是浑朴本真之气,修道的方式是归根复命,道是内外丹功夫的根据。

2.三教合一与性命双修《性命圭旨》认为,儒释道三教的精髓皆在性命理论,三教创立的目的,皆在以性命之学化导众生,以成善类,它说:

三教圣人以性命学开方便门,教人熏修,以脱生死。儒家之教,教人顺性命以还造化,其道公;禅宗之教,教人幻性命以超大觉,其义高;老氏之教,教人修性命而得长生,其旨切。教虽分三,其道一也。(《性命圭旨·大道说》)

它认为,儒家以“天命之谓性”为性命学纲领。天命是性也是理,儒家著作中《书》谓“安汝止”,《易》谓“艮其止”,《诗》谓“缉熙敬止”,《大学》谓“在止至善”,皆性命之学。儒家修养方法的一切方面,都是教人回归造化赋予人之命、性、理。此即“顺性命以还造化”。

佛教以生命为虚幻,以真如为究竟理地。三藏十二部经,无非教人勘破假有,识认真空,超出生死轮回,成就佛乘。佛教的一切修为,都是为了使人觉悟,而教内各宗派虽教法义理、修行路径不同,但根本目的是一致的。经是佛言,律是佛戒,论是佛意,皆教人觉悟佛教根本义旨。而超脱生死轮回,成就佛道,较之世俗的富贵利达等其立意不可谓不高。

道教鄙弃人的世俗追求,在佛家修心的基础上修炼性命。尽管道教各派对长生的理解不同,也并非所有的道教中人都认为肉身可以不坏,都相信拔宅飞升、尸解蝉蜕、祷晴祈雨、去祸免灾等等神通,但提倡通过内外丹功超出自然生命,追求理想的身心形态却是道教的基本教义。所谓玄牝之门、呼吸之根、金丹之母、玄关之窍等,无非为修性命而设。这些使人超脱外在束缚,直究人的最本质要素——性命的学说,使人达到生命的理想境界,其义旨不可谓不切。《性命圭旨》由此得出结论,心性是世界本体,也是人的本体,它说:

儒曰存心养性,道曰修心炼性,释曰明心见性,心性者,本体也。儒之执中者,执此本体之中也;道之守中者,守此本体之中也;释之空中者,本体之中本洞然而空也。道之得一者,得此本体之一也,释之归一者,归此本体之一也;儒之一贯者,以此本体之一而贯之也。(《性命圭旨·大道说》)

这里所谓本体,既有“本来真实”之意,也有“最高纲领”之意。《性命圭旨》实际上略去了儒释道三教在心性论上的差别,而直就心性理论在成就理想人格中所担负的使命,就心性之学在三教义理中的基础地位这一根本点着眼。实际上,儒家的心性论侧重道德性、价值性,以此为人的伦理行为的根据。道家的心性论侧重生理属性,以此为炼养身体的理论基础。佛家的心性论侧重心理属性,以此为解脱束缚,达到心灵自由的理论基础。所以存心养性和修心炼性、明心见性之间的分际是决定性的,非仅名词之争。

《性命圭旨》从宗教修持的立场,阐明了道教的性命观,它的观点,继承了元明以来道教性命双修的传统。首先,它论证了性命的定义及性与命二者的关系,它说:

夫学之大,莫大于性命。性命之说不明于世亦久矣。何谓之性?元始真如,一灵炯炯是也。何谓之命?先天至精,一炁氤氲是也。然有性便有命;有命便有性,性命原不可分。……性无命不立,命无性不存,而性命之理,又浑然合一者哉。(《性命圭旨·性命说》)

这里“真如”一词取自佛家。“元始真如,一灵炯炯”,表示性是个精神性的范畴,就天说,性指天地一切物表现出的生气。就人说,性指人生来就具有的灵明。这里灵明一词,可以囊括理智、情感、意志等人作为一种高级生命所具有的根本属性。命是个表示物质性的范畴,《性命圭旨》说:

故盈天地间,皆是生气,参赞两间,化育万物,其命之流行而不息者乎?盖生之理,具于命也。盈天地间皆是灵觉,明光上下,照临日月,……未始性,而能性我之性者,性之始也;未始命,而能命我之命者,命之始也。(《性命圭旨·性命说》)

就天说,命指构成一切物的始基。就人说,指人从自然界获得的精气。所以性命从炼养角度指人的精神存在和物质存在。用周敦颐《太极图说》中的话,命即“形既生”,性即“神发智”。性命本不可离,“性无命不立,命无性不存”。精神和肉体是人的生命不可分割的两个要素,这本不用说,《性命圭旨》之所以提出性命浑然合一,强调两者的不可分离,是因为释道两家有修性修命之争,《性命圭旨》说:

玄门专以气为命,以修命为宗,以水府求玄立教。故详言命而略言性,是不知性也,究亦不知命。禅家专以神为性,以修性为宗,以离宫修定立教。故详言性而略言命,是不知命也,究亦不知性。(《性命圭旨·性命说》)

水府指坎,水属阴。离宫指火,火属阳。按道教的说法,神属阳,气属阴,性属阳,命属阴。道教内以炼气养形,外以服食丹药,专意修养肉体,而略言修养精神。佛家鄙弃肉身,以身为修养精神之累,专意舍弃外缘以修养精神,而略言修养肉体。《性命圭旨》认为这皆是走入一偏,不知性命本来合一之说。它提倡性命双修:

性命本不相离,道释原无二致。神气虽有二用,性命则当双修也哉!(《性命圭旨·性命说》)

性命双修,即精神修养和肉体炼养二者不可或缺,方能成就道果。而修炼性命是通过心和身来发生作用的,所谓性命双修,就是修身修心不偏废,性与命、神与气兼修。它说:

性之造化,系乎心;命之造化,系乎身。见解知识,出于心哉;思虑念想,心役性也。举动应酬,出于身哉;语默视听,身累命也。命有身累,则有生死;性受心役,则有去来。有生死,不能至命也;有去来,不能尽性也。(《性命圭旨·性命说》)

按《性命圭旨》的说法,性必然表现为心,而心的活动反过来造成对性的役使;命必然表现为身体的活动,而身体的活动反过来累害命。命受身体累害,所以不能长生;性受心的役使,所以不能静定。身心如此,所以不能达至“尽性至命”的理想状态。这里《性命圭旨》对于性与心、命与身的关系的论证,完全受了儒家特别是宋明理学心性论的影响:性不自性,性必表现为情;灭息妄情,则性体回复到原初状态。它甚至借用理学天命之性和气质之性的说法来阐释它的修养方法:

性有气质之性,有天赋之性;命有分定之命,有形气之命。君子修天赋之性,克气质之性;修形气之命,付分定之命。分言之则二,合言之则一。(《性命圭旨·性命说》)

“修天赋之性”,就是《中庸》所谓“率性之谓道”。“克气质之性”就是张载所谓“变化气质”。“修形气之命,付分定之命”,就是尽人事而听天命。《性命圭旨》强调性命双修,最后与宇宙性命本体合一,它说:

是以神不离气,气不离神。吾身之神气合,而后吾身之性命见矣。性不离命,命不离性。吾身之性命合,而后吾身未始性之性、未始命之命见矣。未始性之性、未始命之命乃是吾之真性命也。吾之真性命,即天地之真性命,亦即虚空之真性命也。(《性命圭旨·性命说》)

神不离气,气不离神是双修的出发点,神气合是修炼的结果。吾身之神气合,即吾身之性命合。吾身之性命合,则达到性命的理想状态。达到这一状态,标志着宇宙本体的和谐在我身中实现了。这时方为真性命。真性命是修养的极致。

3.生与死道教以追求长生为基本教义,生死问题对它是至关重要的,但许多道教著作以信仰为基础,认为肉体成仙是当然前提,对生死问题多不加论列,《性命圭旨》对生死问题进行了深入的讨论,这个讨论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援儒释入道。它首先阐明了生死问题在人生中的意义,它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