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方面的意思,是阳明是非之心最主要的意思。阳明晚年四句教也强调这一点:知善知恶是良知。这里良知是包二者为一的。好善恶恶是一种情感,知善知恶是一种能力。良知是道德情感和道德判断能力的统一。知善知恶以好善恶恶为根据,有“不容已”的好善恶恶的情感,才有知善知恶的现实判断的发生,所以阳明又把知善知恶归结为好善恶恶:
良知只是个是非之心,是非只是个好恶,只好恶就尽了是非,只是非就尽了万事万变。(《传习录》下)
这两个方面的分别是应该的,而且是重要的,因为在阳明的语录和书信中,对这
两个方面是有强调的侧重点的,“好善恶恶”是意志的品格,知善知恶是理智的品格。对于前者,阳明强调“意诚”,因为意诚,则真能好善恶恶。阳明说:
为学功夫有深浅,初时若不着实用意去好善恶恶,如何能为善去恶?这着实用意便是诚意。(《传习录》上)
又说:
人但得好善如好好色,恶恶如恶恶臭,便是圣人。(《传习录》下)
对于后者,阳明强调在实践中提高辨别是非的能力:
义理无定在,无穷尽,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谓止此也。再言之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传习录》上)
王阳明教导弟子在实事上用功,认为只有在实事上才能使良知中意志与理智得到锻炼。因此阳明是非之心的思想与知行合一是统一的。在实事上磨炼,自己发一念知其善,即能着实去好;发一念知其恶,即能着实去恶。对于别人的是非,在实事上磨炼才能养成敏锐的判断能力。所以,知行合一阳明后来虽不甚讲,但它实际上已融入致良知中。着实致良知自能知行合一,知行合一是致良知应有之义。
对于是非之心发生判断的方式,阳明有前后认识上的不同。在早期和提出致良知宗旨以前,以理智的形式为主。所谓理智的形式,即良知对于外界的反应采取分析、推理、证明等等理智的方法。阳明曾说:“千思万虑,只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随事应去,良知便粗了。”(《传习录》下)随着阳明长期的实事磨炼,特别是遭逢数次重大事变,良知的反应能力趋于熟化,阳明对于良知愈益恃任,越来越倾向于把良知作为直觉能力。作为“诚意中之好恶”,自己发一念,其好其恶,良知自然知得;就是对于别人言行的判断,也付诸直觉。良知对于外来判断,喜而好之者,其必是;不喜而恶之者,其必非,好恶一从良知,即无不合天理。在阳明,长期的理性判断熟化为当下的直觉,这种直觉并伴随着情感的好恶,道德意识和道德情感已经融合无间,以至于道德判断的理性思维过程已凝聚为当下的道德情感。阳明弟子王龙溪描述阳明这种境界说:“所操益熟,所得益化,时时知是知非,时时无是无非,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如赤日当空而万象毕照。”(《明儒学案·姚江学案》引)良知对于是非的判断,在阳明是由他半生所积累的是非评价的经验作基础的。所以,他的熟化、他的直觉并非率意的、任性的,而是有根据的。这个根据就是阳明所说“良知上自然的条理”。“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也有天赋和后得之分。天赋的条理,即人心天然具有的分别不同差等而居之的倾向。后得的条理,指这种分别对待作为理智与经验凝聚、积累于个体心中,并变为理性本身的、自然的结构,在人对外界的反应中起作用。这种“良知上自然的条理”有一种迅捷、直接的优越性,它不是对每一事都进行理性的思考、排比、综合,而是诉诸长期理智与经验的整合作用而形成的价值结构。阳明说:
良知只是一个,随他发现流行处,当下具足,更无去来,不须假借。然其发现流行处,却自有轻重厚薄、毫发不容增减者,所谓天然自有之中也。(《传习录》中)
又,阳明弟子尝问:“大人与物同体,如何《大学》又说个厚薄?”阳明回答说:
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体,把手足捍头目,岂是偏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兽与草木同是爱的,把草木去养禽兽,又忍得。人与禽兽同是爱的,宰禽兽以养亲,与供祭祀,燕宾客,心又忍得。至亲与路人同是爱的,如箪食豆羹,得则生,不得则死,不能两全,宁救至亲,不救路人,心又忍得,这是道理合该如此。及至吾身与至亲,更不得分别彼此厚薄。盖以仁民爱物皆从此出,此处可忍,更无所不忍矣。
《大学》所谓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条理,不可逾越,此便谓之义。(《传习录》下)
在阳明的这个内在结构中,良知始于仁而行于义。“仁”即爱亲敬长及而后发展成的万物一体的境界。在万物一体境界中,如果需要分别对待,良知又自能作出分别。这种既分别又合于道德原则,即“义”。义即有分别而合宜。这种合宜与否的内在评价系统是良知,接受良知的指令、遵照良知的分别而去行动的系统也是良知。良知是裁制者与行为者的统一。这种裁制和按裁制去行动在仁的天赋层面只是一习惯性的倾向,而在由理性到直觉的熟化过程中,它又成为自然的和自觉的。这里,表现出王阳明一个卓越的思想:义(宜)的裁制行动和评价系统——良知,主要是后天训练的结果,它有一个经由锻炼积累而逐渐形成又敏锐起来的过程。这一过程,必须是通过实践而获得的,必须是主客体长期交互作用的结果,这是阳明在德性培养过程方面一个很有价值的思想。
阳明关于是非之心的思想,还有一个非常卓越的方面:判断是非的惟一标准是良知,舍此再无别的标准。因此,阳明不承认任何外在的权威。他认为,世之讲学者,皆口耳之学;口耳之学,测度揣求,只在知识上立家当,故对博学多闻之士,易生钦敬企望之心。他自己的学问是讲之以身心的,是实有诸己的,实有诸己,则首先以自己的良知为判断一切是非的标准,他提出:
夫学贵得之心,求之于心而非也,虽其言之出于孔子,不敢以为是也,而况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于心而是也,虽其言之出于庸常,不敢以为非也,而况其出于孔子者乎?(《传习录》中)
这段话虽在明斥朱熹对于《大学》的解释与增补,但其中包含否定一切权威的大胆思想。这对于打破当时“此亦一述朱,彼亦一述朱”的僵化学术局面,起了促进作用。阳明这一点是对历代思想家中大胆怀疑经典的权威性,对权威学者不盲从、不迷信的批判精神的继承,也是他求“真知”的必然结果。在阳明看来,经典是人心的活动的外在记录,并非神圣不可怀疑。他曾说:“五经亦只是史。史以明善恶,示训戒。”(《传习录》上)这已开清代章学诚“六经皆史”的先河。经是史,只是古人身心活动的记录,不能将其置于不敢疑、不敢议的地位。阳明说:
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六经者,吾心之记籍也,而六经之实则具于吾心。(《稽山书院尊经阁记》,《王阳明全集》第254页)
吾心地位高于六经。吾心是是非的最后裁定者。这种大胆藐视一切权威,惟以自己的良知为是非判断标准的精神,通过阳明弟子的推阐,对晚明思想解放是起了推动作用的。它的直接结果是造成了一批狂士,这些狂士敢于抨击旧有的权威,敢于怀疑一切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这对打破旧有教条,开创新的学术局面是有积极意义的。
(3)思是良知的发用良知的另一意思是思维主体。这一意义不是良知最主要的意义,阳明在良知的这一意义的运用上也不太严格。本来,良知与心应该是有很大区别的。心作为精神活动器官,包括了与知识理性、道德理性及审美有关的一切。而良知主要是道德理性,它主要与道德活动有关,包括道德意识、道德情感的发生、监督、评价、裁制等功能。心中发生的活动,只有与道德理性有关的,才能进入良知系统。良知像一个卫士,意识活动的每一发生都从它面前走过。而他的天赋识别系统只指令它盘查与道德有关的意识活动。
阳明后期由于良知包容了比前期大得多的内容,作为“心”的属性的,也渐次为良知所有。也就是说,良知作为“天理之昭明灵觉处”,不仅觉“天理”而且也觉一般事物。“觉”作为良知的本质属性,由觉道德扩大到觉一般。阳明曾说:“心者,身之主也,而心之虚灵明觉,即所谓本然之良知也。其虚灵明觉之良知应感而动者谓之意。”(《传习录》中)此处良知是心之虚灵明觉,即是说良知是知觉、思维等理智活动的主体。阳明又说,“思是良知之发用”:
良知是天理之昭明灵觉处,故良知即是天理。思是良知之发用,若是良知发用之思,则所思莫非天理矣。良知发用之思,自然明白简易,良知亦自能知得,若是私意安排之思,自是纷纭劳扰,良知亦自会分别得。盖思之是非邪正,良知无有不自知者。(《传习录》中)
良知既是天理的自觉,良知又思一般事物,而善恶正是在一般事物中表现的。所以,阳明要肯定良知的这种二相双存的性质。这样,良知对于具体事物就不是旁观者而是参与者。具体事物对于良知就不是外在的而是其应用场所。因此阳明特别强调良知与见闻之知的不离不杂的关系:
良知不由见闻而有,而见闻莫非良知之用,故良知不滞于见闻,而亦不离于见闻。……若主意头脑专以致良知为事,则凡多闻多见,莫非致良知之功。盖日用之间,见闻酬酢虽千头万绪,莫非良知之发用流行,除却见闻酬酢,亦无良知可致矣,故只是一事。(《传习录》中)
见闻酬酢等日常事物,一方面做了良知发用的场所,一方面做了良知锻炼的场所。这原是二而一的,良知只有在致中扩充,只有在致中光大。而良知又是见闻酬酢的监督者、评判者。所以良知与经验活动必是不离不杂的。王阳明甚至认为,只有那些良知必须发生判断,善恶两种势力在内心发生激烈搏战的事件,才是良知最好的锻炼场所。所以阳明又提倡良知在声色货利上用功:
问:“声色货利,恐良知亦不能无。”先生曰:“固然。但初学用功,却须扫除荡涤,勿使留积,则适然来遇,始不为累,自然顺而应之。良知只在声色货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发无蔽,则声色货利之交,无非天则流行矣。”
喜怒哀惧爱恶欲谓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合有的,但要认得良知明白。……七情顺其自然流行,皆是良知之用,不可分别善恶,但不可有所着;七情有着,俱谓之欲,俱为良知之蔽。(《传习录》下)
在阳明看来,七情是人心自然生起的,不能像佛道那样,损减甚至湮灭人的自然感情。阳明主张立起主宰,立起评价和支配自然欲望的“良知”,使它疏导、整理人的自然感情。阳明承认感情欲望也是发自良知的,它同时又是锻炼良知的。良知应将七情宰制得各顺其流行,而无所执著。良知在阳明这里可说有体有用,体是其道德理性的评价、判断系统,用是良知的发用流行中自然涌出的感情欲望。这一点,又和他的性气之说一致了。阳明曾说:
性善之端,须在气上始见得,若无气,亦无可见矣。……气即是性,性即是气,原无性气之可分也。(《传习录》中)
性即是良知之体,气即是良知之用,先验的东西不能离开经验的东西,只能通过经验的东西来表现。所以,良知的思的内容,情的内容,作为良知施行的场所,是良知的逻辑结构不可或缺的一项内容。
(4)良知是造化的精灵王阳明既把天赋的道德情感、知善知恶,好善恶恶的价值判断标准和虚灵明觉之知都包笼在良知之内,良知在阳明这里,就几乎囊括了精神活动的全部内容。随着实践范围的不断扩大,良知的作用日益广泛,阳明把良知提升到天地万物的本体,与物无对的绝对的高度。阳明说:
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真是与物无对。人若复得它完完全全,无少亏欠,自不觉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间更有何乐可代。(《传习录》下)
这里阳明是把良知作为宇宙间的最高灵性、宇宙根本法则的最高体现、天地间一切事物的最高代表来看待的。在阳明眼里,具体事物都是相对的,都不能作为天地的本原,而良知是与物无对的绝对。天地、鬼神、万物皆因良知而有,皆是良知的派生物。
阳明把良知提升为天地万物的本原,是经由道德、认识等环节达到的。从道德方面说,良知首先是宇宙法则的集中体现。它以最直接、最生动的形式,把宇宙法则凝聚地显现于人的心中。在阳明看来,宇宙法则首先是仁,是天地万物一体之心。他把体现这一宇宙法则的理想人物称为大人。大人之心,纯然是良知。他说:“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大学问》)阳明的天地万物一体之仁,是对孔子的“能近取譬”、孟子的“不忍人之心”、《易传》的“天地之大德曰生”、董仲舒的“察于天之意,无穷极之仁也”、周敦颐的“窗前草不除”、程颢的“万物之生意最可观”、张载的“民胞物与”等的总结。天地之生意表现于人就是“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悌,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的天赋道德意识。从这一点说,良知是天地万物的精灵,良知是宇宙法则的集中体现。阳明说“人心是天地万物发窍处”,就是说人心至灵,好像一个发而出之的孔窍,宇宙根本法则、万物的生意都凝聚、郁积于良知,所以良知是造化的精灵,是宇宙法则的最高体现。
另一条路径,是认识的路径。在阳明看来,虚灵明觉是良知的根本属性,人对事物的把握,须经由虚灵明觉。从这个意义说,良知的作用是决定性的。阳明曾问弟子:“你看这个天地中间,什么是天地的心?”弟子答:“尝闻人是天地的心。”问:“人又什么叫做心?”答:“只是一个灵明。”阳明发挥说:
可知充天塞地中间,只有这个灵明,人只为形体自间隔了。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天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仰他高?地没有我的灵明,谁去俯他深?鬼神没有我的灵明,谁去辨他吉凶灾祥?天地鬼神万物离却我的灵明,便没有天地鬼神万物了,我的灵明离却天地鬼神万物,亦没有我的灵明。如此便是一气流通的,如何与他间隔得?又问:“天地鬼神万物千古见在,何没了我的灵明,便俱无了?”曰:“今看死的人,他这些精灵游散了,他的天地万物尚在何处?”(《传习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