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豹这里意思很明显:学问功夫的结果应是对人心整个道德理性、知识理性本身的改造,是在根上发生效果,不是在心体所发生的意念上。诚意即诚心体,不是诚心体上发生的意念。心体若诚,则对所发的善恶意念,皆有如好好色、如恶恶臭的自然反应。若只在意念上用功,意念憧憧,倏忽起灭,不仅不可望一一皆置之适宜之地,而且主体的判断、去取之功将不胜繁劳。同时,这种功夫进路容易养成修饰掩藏、“义袭而取”等徇外、装缀的弊病。所以他曾说:“子思以后无人识‘中’字,随事随时讨求是当,谓是为中而执之,何啻千里!”(《答应容庵》,《双江聂先生文集》卷九)亦反对认“中”在事上时上而不在心上的弊病。
聂豹对钱德洪“后天诚意”之学的批评,表现了他一个十分明白的趋向:对于形上本有的东西的喜好。黄宗羲曾述及,聂豹归寂之学得自体验:“先生之学,狱中闲久静极,忽见此心真体光明莹彻,物物皆备,乃喜曰:‘此未发之中也。守是不失,天下之理皆从此出矣’。及出,与来学立静坐法,使之归寂以通感,执体以应用。”(《明儒学案》第372页)此即“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也即陈献章所谓“静中养出端倪”。可以看出,聂豹的趋向是通过静这条途径,直造先天本体。他认为学问立于本体之上才算有了稳固的基础。对于本体的喜好,使他对所有以后天功夫代替先天本体的各派学者皆加以反对。钱德洪后天诚意之学本出于阳明,不仅四句教“为善去恶是格物”已成了师门定本,而且阳明平日“实落为善去恶”、“
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等语不一而足,可以说此正阳明学的基本精神。直造先天本体的趋向,使聂豹不仅反对钱德洪,而且对阳明核心理论“格其不正以归于正”的格物说,也不慊于心,他说:
格其不正以归于正,乃是先师为下学反正之渐,故为是不得已之辞。所谓不正者,亦指夫意之所及者言,非本体有所不正也。不善体者,往往赚入袭取窠臼,无故为霸者立一赤帜。此予之所忧也。(《答亢子益》,《双江聂先生文集》卷八)
聂豹所忧者,在“只要外面做得好看,不来心上做功夫”,离开本体来谈末节。他所执持的,除了他狱中的真实体验外,还有阳明早年“以默坐澄心为学的,有未发之中,始能有发而中节之和。视听言动,大率以收敛为主,发散是不得已”的精神。所以,聂豹对钱德洪的批评,实际上是以己所得于阳明者批评钱德洪所得于阳明者。其间个人体验(如狱中闲久静极)、喜好趋向等都对他主体思想的形成,起了促进作用。
聂豹也批评了同为江右王门的邹守益、欧阳德。在他看来,邹守益、欧阳德即感求寂、即用求体、即和求中是将本末混作一片。他认为,自己的学问是正本以清源:归寂之“寂”,是本原,有此本原之“中”,才能有发而中节之“和”。他曾致书邹守益,申论此观点:
若以虚灵本体而言之,纯粹至善,原无恶对。若于念虑事为之著,于所谓善恶者而致吾之知,纵使知为之、知去之,亦不知与义袭何异。故致知者必充满其虚灵本体之量,以立天下之大本,使之发无不良。是谓贯显微内外而一之也。(《答东廓》,《双江聂先生文集》卷八)
他所谓至善,并不是一般儒者所谓善性、天理,而是虚灵的心体本身,也即寂。此寂不与感相对,故不与善恶相对。修养功夫若不着在归寂,则必循后天为善去恶以求先天本体。但凡不在寂体上用功者,皆孟子所谓“义袭而取”,侥幸合于善的原则,并非发自本心。归寂之学即所以立大本,有大本才有达道。所以他认为,他的学问并非像某些学者指斥的那样,是割裂了本末内外,而是归寂以通感,立本以达道。
他也致书欧阳德,以水与源、枝叶花实与根本为喻,反复申辩此意:
源泉者,江淮河汉所从出也。然非江淮河汉则亦无以见所谓源泉者。故浚源者浚其江淮河汉所从出之源,非江淮河汉为源而浚之也。根本者,枝叶花实之所从出也。培根者,培其枝叶花实之所从出之根,非以枝叶花实为根而培之也。今不致感应变化所从出之知,而即感应变化之知而致之,是求日月于容光必照之处,而遗其悬象著明之大也。(《与欧阳南野》,《双江聂先生文集》卷八)
他所谓源、本皆指寂体,有寂体才能通感;所谓致知即归寂,非“推致吾心良知所知之善于事事物物”。所以,聂豹认为,归寂之学不仅是周程以来宋儒所反复倡言者,且契合王阳明一贯宗旨,是王学正法眼藏:
问:良知之学何如?曰:此是王门相传指诀。先师(指王阳明)以世之学者率以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为圣人,以有所不知不能为儒者所深耻,一切入手,便从多学而识、考索记诵上钻研,劳苦缠绊,耽搁了天下无限好资质的人。乃谓良知自知,致而养之,不待学虑,千变万化,皆由此出。孟子所谓不学不虑、爱亲敬长,盖指良知之发用流行、切近精实处。而不悟者,遂以爱敬为良知,着在枝节上求,虽极高手,不免赚入邪魔蹊径,到底只从霸学里改头换面出来。盖孩提之爱敬,即道心也,一本其纯一未发,自然流行,而纤毫思虑营欲不与。故致良知者,只致养这个纯一未发的本体。本体复则万物备,所谓立天下之大本。先师云:良知是未发之中、廓然大公的本体,便自能感而遂通,便自能物来顺应。此是《传习录》中正法眼藏。(《困辨录·辩诚》,《双江聂先生文集》卷十四)
这里聂豹认为,他的归寂之学正为纠正王学偏弊而来。王阳明良知之学,产生于学界以知识湮没道德之后,故倡良知人人皆具,以良知陶熔规范具体知识之说。但良知是发用,必本其未发之中,这个未发之中是虚寂湛一的。致良知即养其虚寂湛一之体,由此得感而遂通之用。直信发用而遗本体,是违离师说。
聂豹这段话,不仅意在为自己的王学正统地位辩护,而且对王阳明之学产生的背景,他所引起的学风的变革,都有深刻的说明。此或为后来刘宗周、黄宗羲所本。他的归寂之学对王学补偏救弊的作用,黄宗羲也有公允说明:“阳明以致良知为宗旨,门人渐失其传,总以未发之中,认作已发之和,故功夫只在致和上,甚之而轻浮浅露,待其善恶之形而为克治之事,已不胜其艰难杂糅矣。故双江、念庵以归寂救之,自是延平一路上人。”(《明儒学案》第458页)
江右王门另一学者陈九川,对聂豹归寂之学,既褒扬其中一意本原、扫荡支离之精义,又批评其割裂寂感的错误,他说:
昔晦翁以戒惧为涵养本原,为未发,为致中;以慎独为察识端倪,为已发,为致和。兼修交养,似若精密,而强析动静作两项功夫,不归精一。今吾丈以察识端倪为第二义,独取其涵养本原之说,已扫支离之弊。但吾丈又将感应发用另作一层,在后面看,若从此发生流出者,则所谓毫厘之差尔。(《与聂双江》,《明儒学案》第463页)
陈九川认为,寂感不可分,本原发用不可分,格物功夫在发用上,但发用上用功即本原上用功,达用即是立本。如果强调在本原上用功,待本原涵养好了再发用而中节,这是宋儒李延平以来相沿之学,虽若精微,实非孔门体用一源宗旨。
聂豹归寂之学出,遭到王门许多弟子问难攻击,聂豹一一致书答辩,往复良苦,独江右罗洪先、刘文敏与之契合。罗洪先曾谓:“双江所言,真是霹雳手段,许多英雄瞒昧,被他一口道着,如康庄大道,更无可疑。”(《明儒学案》第373页)刘文敏晚年也说“双江之言是也”,并有临终遗言与门人:“知体本虚,虚乃生生,虚者天地万物之原也。吾道以虚为宗,汝曹念哉!与后学言,即涂辙不一,慎勿违吾宗可耳。”(《明儒学案》第432页)对聂豹之学,深表赞同。
聂豹以上辩论,涉及一个真正的哲学问题,这就是心本体是绝对的还是相对的?是知识理性、道德理性为之主,还是仅仅一块白板?在邹守益、欧阳德看来,心本体是相对的,它必须在它所反映的事物中才能体现出来。所以这一派主体用合一。欧阳德即用水和流的关系来说明这个道理。在他们的老师王阳明这里,心本体是相对的,也是绝对的。道德理性是绝对的,良知见父知孝、见兄知悌的情感是天赋的,是必然要表现的,但它和知识理性的结合却是一个不断修养的过程。对事物进行善恶判断的趋向是先天的,但知是知非的能力必待后天修养而后丰富和完善。王龙溪也认为心之本体——良知是绝对的,后天的作用是使良知本体通畅地表现出来,即“疏浚河道以畅其流”。钱德洪认为良知心体是相对的,在具体的为善去恶的道德活动中,才能完成这一本体。而聂豹的心本体是绝对的,并且可以说是一块白板,在其用、其感上才显出道德、知识上的意义。这个绝对的心体即“寂体”,是超乎具体的动静之外的。具体的动静是感、是用对外部事物的反应。反应本身是知识活动和道德活动的合一:格物是“物各付物”,使物各得其所。而这种各得其所既是知识方面依照事物的必然规律去做,又是道德方面“知天地之化育”。这就是他的“良知本寂,归寂以通感,执体以应用”的哲学意义。因为聂豹之学主要讨论的是良知的动静、体用、寂感等问题,所以他仍不越王学门径;但因他的结论与王阳明道德与知识统一、体用统一、寂感统一的说法不同,所以招致王门各派的反对。
三归寂之学的推广
聂豹归寂之学,得自狱中体验。此前,他循王阳明“知是知非,为善去恶”的学说去做,久而无得。及系狱,经困顿忧患,见心体本寂,见静主宰动、未发主宰已发,故立归寂宗旨。罗洪先曾叙及聂豹前后立说的变化:
昔者闻良知之学,悦之,以为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吾惟即所感以求自然之则,其亦庶乎有据矣。已而察之,执感以为据,即不免于为感所役。吾之心无时可息,则于是非者,亦将有时而淆也。又尝凝精而待之以虚,无计其为感与否也。吾之心暂息矣,而是非之则,似亦不可得而欺。因自省曰:昔之役者,逐于已发;而今之息者,其近于未发矣乎!(《困辨录·序》,
《双江聂先生文集》卷十四)
归寂宗旨确立后,聂豹又以它融释儒家主要范畴,如中、易、仁、诚等,皆有发明,于是执之愈坚。他的这种融释,可以看做归寂之学的推广。
聂豹首先将它融释《中庸》。在他看来,寂体即是道心,亦即是中,归寂即致中,他说:
中是道心之本体,有未发之中,便有发而中节之和。不睹不闻,便是未发之中,过与不及,皆恶也。中也者,和也;言中即言和也,致中而和出焉。(《困辨录》,《双江聂先生文集》卷十四)
因此,他赞成二程门下龟山一派的静中体认,在他看来,主静是上根人直指本体的学问,他反对当时学者诋静敬二字为禅学,说:“近世学者猖狂自恣,往往以主静为禅学,主敬为迂学,哀哉!”(《困辨录》,《双江聂先生文集》卷十四)聂豹所谓中,是本体之中,心无一物而不偏不倚。这种中是一种状态,一种境界,在应事接物之际,这种中即体现为权。权,即根据具体的时地条件对定则的灵活运用,也即《中庸》所谓“和”。权是中的自然发用。他说:
盖中无定体,惟权是体;权无定用,惟道是用。权也者,吾心天然自有之则,惟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然后能发无不中,变易从道,莫非自然之用。(《困辨录》,《双江聂先生文集》卷十四)
聂豹此意甚精。“惟权是体”是说,有未发之中,就能有发而中节之和。但和不过是中的自然流行,因此,归寂是根本功夫。
聂豹也把归寂之旨与“易”相比拟:寂体是先天,感通是后天;寂体是太虚,感通是太虚所涵之物。他说:
寂然不动,中涵太虚,先天也;千变万化,皆由此出。可以合德、合明、合序、合吉凶,故曰“天弗违”。触之而动,感而后应,后天也;何思何虑,遂通而顺应之,故曰“奉天时”,言人力一毫不与也。(《困辨录》,《双江聂先生文集》卷十四)
归寂自能通感,通感是循物之性,不以私意挠之,故曰不着一毫人力。归寂以通感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不是对中的比拟思量。最后,聂豹认为,他的归寂之学,是为了反对当时的学风,他指出:
今世之学,其上焉者则有三障:一曰道理障,一曰格式障,一曰知识障。讲求义理,模仿古人行事之迹,多闻见博学,动有所引证。是障虽有三,然道理格式又俱从知识入,均为知识障也。(《困辨录》,《双江聂先生文集》卷十四)
他指出,义理是随事变而适用的,并不能预先讲求是当,然后临事照搬。事变是一个时间内各种因素复杂作用的结果,并不能先立一个格式。所以必须向本体上用功,归寂然后以一御万。
聂豹归寂之学的发挥,虽然其理论深度比之对于归寂之旨的论证要差得多,但从中可以看出他的归寂之旨的真正意思,看出他的功夫的真正指向。对主静理论的全面概括,深入阐发,要待江右学派的巨子罗洪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