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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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李材的“止修”之学(2)

先生性情二字,原是分析不开,离情何以觅性?孟子言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即是仁义理智,非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上,又是一层仁义理智也。虞廷之言道心,即中也,道心岂中之所发乎?此在前贤不能无差,先生析之又加甚耳。即如先生之所谓修,亦岂能舍此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可以为主宰者,而求之杳冥不可知者乎?(《明儒学案》第668页)

此言可谓深中其病。性情关系是理学中的大问题。周敦颐认为仁性来源于宇宙本体,他所认为的宇宙本体是“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太极则超越具体动静。人心亦如是,其本体是诚,“诚”即绝对的静。心中意念初起叫“几”。“诚无为,几善恶”,是说本体上无善恶,善恶是后起的。这已有割裂先天后天的趋向。张载提出“心统性情”,认为心有性和情两个方面,性来源于清通湛一的太虚,情来源于有攻取摩荡之性的阴阳之气,前者又叫“天地之性”,后者又叫“气质之性”。现实的人性是气质之性,天地之性并非别为一性,实际上是气返归太虚状态而自然具有的性质。故说“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王安石所讲的性情关系与周、张差别甚大,他说:“喜怒哀乐好恶欲未发于外而存于心,性也;喜怒哀乐好恶欲发于外而见于行,情也。性者情之本,情者性之用。”(《性情》,《王文公文集》第315页)

以性情为体用关系。但他所谓体用实际上是发于外与存于中,与朱熹所说的体用不同。朱熹认为孟子的四端,“恻隐、羞恶、辞让、是非,情也;仁义理智,性也。心,统性情者也”(《四书章句集注》,《新编诸子集成》第238页)。朱熹这里体指理,用指气;性是未发,情是已发。未发正在已发上见。朱熹的性情关系论对后世影响最大。李材将知与性截然判为两事,性不在情之合理处,而是另有一物,为人所当止之地,止修即止于此地。在朱熹性论中,性是逻辑的设定,指情的根源或归宿处。性是形而上者,它不能离形而下的心的活动。而李材分性与知为二,在心念中活动的情失去了与它的来源、它的归宿的直接联系,而在理论上又把性作为所当止之地,由此处于矛盾两难之中。性对于知的主宰作用也就落在空处。王阳明就曾指出:“至善者心之本体也,心之本体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体上如何用得功?必就心之发动处才可着力也。”(《传习录》下)

也是在形下之情上着功,而非“止于性也”。李材以止于性、止于至善为宗旨,所以它的目标便是笼统的修身,而不是像朱熹那样,将修身落实在格物致知上,或者像王阳明那样,把修身落实在致良知上。黄宗羲于此曾恳切指出:“《大学》以修身为本,而修身之法,倒归于格致。则下手之在格致明矣。故以天下国家而言,则身为本;以修身而言,则格致又其本矣。先生欲倒归于修身,以‘知本’之‘本’,与‘修身为本’之‘本’合而为一,终觉龃龉而不安也。”(《明儒学案》第668页)

意思是,修身为本是最后归宿,知本是具体功夫。李材只提出了最后的归宿为止于至善,具体的“修”的途径却没有指出,就这一点说,黄宗羲以上的批评是中肯的。

三止修与艮止、归寂

李材止修之学,意在纠朱熹、王阳明两家之偏,特别是阳明后学以灵明为性体的弊病。止修按其功夫趋向,属于收敛一路。李材在与友人论学书信中,常突出这一意向,如他说:只捉定修身为本,将一副当精神,尽力倒入自己,凝然如有所持,屹然如有所立,恍然常若有见,翼翼小心,昭事上帝,上帝临汝,毋贰尔心。视听言动之间,时切检点提撕,管归天则,自然嗜欲不得干,狂浪不得夺,常止常修,渐就道理。(《答弟孟乾》,《见罗先生书》卷八,第2页)

李材的止修之旨虽显得笼统,但其功夫趋向与黄绾的艮止有相似之处。“艮止”之艮,亦“止”,艮止的全部精神在于学有涵养,止于当止之所,此当止之所即中。止修之学全副精神在止于至善,此至善亦中。黄绾的艮止取自《易经》艮卦:“艮其止,止其所也。”“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他反复论证的即是此意。李材也把儒家经典的全部意义归结为有止,他说:“六经无口诀,每谓只有‘艮其背’一句。其实即是知止。”(《答李汝潜》,《见罗先生书》卷九,第6页)他也同意朱熹把艮止作为圣贤修养秘诀,他转述朱熹的话说:“自有人生以来,此心常发,无时无刻不是向外驰走,非知止如何收拾得, 非‘艮其背’如何止宿得?此艮背所以为千圣秘密也。”(《答李汝潜》,《见罗先生书》卷九,第6页)

在李材看来,《易》的全部精蕴,只在艮卦,艮卦所包含的意思可以解释所有的卦。如剥卦和复卦,皆为五阴爻,一阳爻,复卦之阳爻在下,下为内,内为主,阳爻在内为主,阴爻无不相从,故能复。复为阳气生长之象。剥卦卦象与之相反,阳爻在上为升,不能为主,故阴长阳消。剥为阳气消蚀之象。复卦是有止,剥卦是无止,其结果正好相反。暂复为复,常复为艮,复卦所表示的有止之意,是全部《周易》的精神所在。从这里看,李材的止修是《周易》和《大学》思想的综合。这一点稍不同于黄绾,黄绾仅以《周易》特别是艮卦为经典依据,他的论述紧紧围绕艮卦“艮其止”之义,而李材的止修,主要取自《大学》,而以《周易》艮卦之义发挥阐说。

此外,艮卦的“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着重在“时中”之义,所以黄绾特别强调“中”,说:“伏羲、尧舜以艮止执中之学相传。”(《明道编》卷一)执中即艮止,艮止即止于中,止于当止之地。李材“止修”的“中”,主要得自“十六字心传”,他尝说:

予每谓修身为本之学,允执厥中之学也。非知本,固不可以执中,而非厥中允执,亦未可以言知本也。左之非左,右之非右,前之非前,后之非后,停停当当,直上直下,乃成位其中,天下之大本立矣。格致诚正,不过就其中缺漏处管照提撕,使之常止于中耳。常止即常修,心常正,意常诚,知常致,而物自格矣。(《答方宪孙》,《见罗先生书》卷七,第10页)

修身所要达到的目标在时时执中,而只有执中,才可以言知本,言修身之学。格致诚正,目的在得中,而格致诚正本身,即是止,即是修。止修与允执厥中可以互释。从这里看,李材的止修确实与黄绾的艮止有相似之处。黄绾的艮止,力辟禅学无止之非,他曾批评陆九渊、杨简、王阳明、王龙溪等,甚至连后人认为醇乎其醇的程颢、张载皆有指摘,批评其杂入禅学。故艮止之旨,在使学者止于当止之地,不为禅学浸入。而李材止修之学,重在指斥阳明后学以知识为性体、禅学以作用为性等“不知所止”的弊端。对阳明以良知为性体的学说亦有批评,不过其激烈程度较黄绾为轻。

前人认为李材的知止与聂豹的“归寂”也有一些相似之处。聂豹重在寂感之辨,他认为寂是性,感是情,归寂才能通感,执体才能应用,故必使心体常寂。李材则言止于性,止于理。就是从这个意义上,黄宗羲认为李材的摄知归止与聂豹的“归寂”根本上是一致的。从学术形态大的趋向上说,邹守益、欧阳德、聂豹、罗洪先与李材皆属收敛一路,但若细究,各人宗旨不同。黄宗羲的断语,是从学术的大趋向说,实际上李材与聂豹的差别,比他与黄绾的差别要大得多。

首先,聂豹属王门,具有王学的基本特征,他承认王阳明的基本命题“良知即天理”,以致良知为扩充、推致性体的功夫。他的理论重点是,辨寂感;寂感属良知的形态,而不是良知的本质、良知的内涵。他与欧阳德、刘文敏等人的辩论,是王门内部在学说重点或对阳明宗旨理解差异上的辩论。而李材则不属王门,他的止修宗旨首先在于辨别知与性的不同,认为性在心内但性不即是心,此一点已自别于王门。他认为良知只是心而不是性,把以良知为学术宗旨的学者斥之为“释氏以作用为性”,尤不合王门家法。另外,李材的知止是流行中处处皆止,聂豹则是归寂于体,执体以应用。二者有较大差别。

止修宗旨,是李材从《大学》中提炼出的,止修二字是宋明儒者通用功夫,不过李材特别提揭以为宗旨而已。刘宗周曾说:“文成而后,李先生又自出手眼,谆谆以‘止修’二字压倒‘良知’,亦自谓考孔、曾,俟后圣,抗颜师席,率天下而从之,与文成同。昔人谓良知醒而荡,似不若止修二字有根据实也。然亦只是寻将好题目做文章,与坐下无与。”(《明儒学案》第13页)这里还是说李材的止修大而无当,宗旨虽似紧扣儒者修身要务,但没有提出切实的功夫道路。这一评论是符合李材之学的实际的。

四修身与治平

李材的止修宗旨还有一个重要的含义,这就是以修身为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基础,人一生功业,皆系于修身;《大学》之三纲八目,可一言以蔽之:修身为本。没有修身做基础,就没有家国天下的事业。他说:

身外无有家国天下,修外无有格致诚正。均平齐治,但一事而不本诸身者,即是五霸功利之学;格致诚正,但一念而不本诸身者,即是佛老虚玄之学。故身即本也,即始也,即所当先者也。知修身为本,即知本也,知止也,知所先后者也。(《大学古义》,《见罗先生书》卷一,第3页)

齐家治国平天下自修身始,修身为本,家国天下为末;修身为体,家国天下为用。《大学》所谓“知所先后则近道”,修身即所当先。家国天下如果没有修身做根本,做指导,必流入功利;格物致知诚意正心如果不本诸修身,必流入虚玄。所以“止修”二字,除上述止于性地为修身之义外,还有“止于修身之地,以为治国平天下的根本”这个意思。前者比较具体,可视为功夫要领。后者则相当宽泛,实际上是人生总原则,是对于理学内容的空泛的重提。

另外,李材还把“身”这个名词的意思引申开来,提出家身、国身、天下身的概念,指出所谓修齐治平,处理实际事物不是根本目的,而要将均齐治平看做修身的事项,把家国天下看做修身的场所。也就是说,外在的功业是为了内在人格的完成:

齐家不是兜揽家,盖在家身,家即是修之事也。治国不是兜揽国,盖在国身,国即是修之事也。平天下不是兜揽天下,盖在天下身,天下即是修之事也。故家国天下者,分量也;均齐治平者,事绪也。余尝曰:家国天下者,修身地头也。此所以天子与庶人一也。(《大学约言》,《明儒学案》第686页)

就是说,处处皆修身之地,成就道德品质即在眼前的具体活动中,离开了人各自所做的事,就无法成就道德。这个意思即儒家“不离日用常行内,直造先天未画前”所表达的意思,也与王阳明所谓“离了簿书讼狱,亦无良知可致”的意思一致。家国天下的重要性不一样,需要的能力也不一样,但这只表示分量,不表示性质,从在任何地位都可以修身来说,家国天下并无性质的不同,家国天下之事即修身之事。李材以修身为本,以家国天下为末的思想,与王阳明的著名弟子王艮的“淮南格物”说非常接近。这里不能说李材和王艮谁吸收了谁,而是各人自得的见解,因为他们共同遵奉《大学》。修身为本是《大学》的根本宗旨。

李材的止修与他关于知行的思想吻合。关于知行关系,李材论述极少,《明儒学案》所选仅有一条:

知即是行,行只是知,此知行所以本来合体也。知到尽处,只体当得所以行;行到尽处,只了当得所以知。此知行所以本来同用也。(《答李汝潜》,《见罗先生书》卷十,第13页;《明儒学案》第671页)

这与王阳明知行合一的思路非常接近:知行本来合体,知即知如何行,行即完成所知,知行同为一件事的两个方面,这就是他所谓“同用”。“合体”、“同用”是王阳明思想的精髓:“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行是两个字说一个功夫,一个功夫须要这二个字才能说得完全。”(《传习录》上)

李材虽没有像王阳明那样大量地讨论知行关系,也没有王阳明那样宽阔的理论眼光,但仅此一句,亦可见到他的知行思想的大概。他的知行思想可以说取自王阳明,他曾说过:“阳明真命世之才,有度越千古之见。诸所论著者无一非学圣之真功。”(《答董蓉山》,《见罗先生书》卷十二,第1页)虽对其致良知宗旨未惬于心,但对其一生功业十分倾心,所以在半生行事上刻意学王阳明。

李材理论中最突出的,是把性与知的区别,把摄知归止的必要性,以前所未有的醒豁提了出来;把道德之为道德的本质,道德与知识的关系鲜明地揭示了出来,以至于割裂了宋明理学“体用一源”、理气不离不杂等中心观念,所以招致黄宗羲、许孚远、高攀龙等的批评,此亦不足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