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商英由读《维摩经》入佛,后与禅师东林常总、兜率从悦等相与论学,佛学日进,儒学亦日进。他认为只有儒家的世间法是不够的,还要有佛家的出世间法。世间法可以治世,出世间法可以治心。从救治社会弊病说,儒家法可以治标末,佛家法可以治心髓。焦竑对张商英此论非常赞赏,他在《焦氏笔乘》中说:“释氏之典一通,孔子之言立悟。张商英‘吾学佛而后知儒’,诚为笃论。”(《笔乘续》卷二)
又如,后人对王阳明有无二义的理解分歧很大,故对“四句教”的解释尽失阳明本意。而“无善无恶心之体”一语,实可用佛家所谓遮表二法诠解。用此法解,王阳明“心即性”、“良知即天理”与“无善无恶心之体”可贯通为一,了无滞义。《焦氏笔乘》记:“问:‘如来藏具种种功德,今但离一切相,何以满足如来法身?’曰:‘约教中有表有遮,离一切相为遮,具种种功德为表,其实遮中即是表也。’”(《笔乘续》卷二)“无善无恶”是遮,也即此所谓“离一切相”;良知至善之显现是表,即此所谓“如来藏具种种功德”;“遮中即表”,即有无合一。“无善无恶”与“至善无恶”一而二,二而一。佛教之遮表法对于理解王阳明之有无论实在是一个助缘。“学佛然后知儒”,诚非虚语。
又如,焦竑十分仰慕苏轼,以为旷代奇才。但他指出,苏轼见解之超迈,文气之空灵,有得于读佛典之力。尤其苏轼对《周易》的理解,更渗透佛理,焦竑说:
苏子瞻氏少而能文,以贾谊陆贽自命。已从武人王彭游,得竺乾语而好之,心凝神释,悟无思无为之宗,慨然叹曰:“三藏十二部之文皆易理也。”(《刻苏长公集序》,《澹园集》卷四十六)这里很清楚地说,苏轼对于易理的悟解,得自佛理。
第三,呵护佛教。焦竑以佛教为儒学义疏,认为“学佛然后知儒”,他是把佛学作为儒学的辅翼来看的。因此,他反对先儒出于卫道之心对佛教所作的批评,极力辩白佛教与儒家的相同处。他曾对韩愈、欧阳修的排佛给予批评:“二公于儒理本无所得,其辟佛老亦慕孟子之攻杨墨而为之耳,非脚根点地之人。宜无特操乃尔。”(《崇正堂问答》,《澹园集》卷四十七)他提出,韩愈之排佛全在迹上,不过言佛教为夷狄之教,佛教徒口不言儒家先王之法,身不服儒服,不知君臣之义、父子之恩等等,皆摭拾前人排佛之论。韩愈排佛的目的,在重新确立儒家的正统地位。而韩愈所言儒家宗旨如仁义道德等,还在粗率外在处;一入精微,即与他力排的佛教相通。如韩愈与僧人大颠往还,得胸中无滞碍而能外形骸的境界,此正学佛所得的证悟,亦儒者修养所追求的结果。这正好证明学佛的好处:学佛,可以使心性精微,得儒家修养所不能得。欧阳修最为倔强难入,但晚年见富弼得法于净慈本,亦不觉心动,稍稍亲近颙华严问学。可见欧阳修亦不能坚持己见。究其实,二人对儒学所得未深,对心性精微处未加详究,对儒佛会通之旨更是肤隔。他们排佛,只是慕孟子距杨墨之名,自处于褊狭固陋之地。焦竑认为,当时辟佛者多未尽佛理,佞佛者又只慕其外在之迹,皆未能真懂佛教。
对于程颢的排击佛教,焦竑也加以驳斥。程颢是焦竑十分敬仰的人物,但对程颢的排佛,则批评甚为严厉。他曾集程颢排佛语,一一加以辩驳,名《答友人问释氏》。焦竑的辩驳,集中在四个方面:
其一,佛家之空与儒家之理。程颢批评佛家“佛氏直欲和这些禀彝都消煞得尽”,意思是说,佛家主张一切皆空,这样儒家所谓性理也被空掉;佛家盛,儒家伦理纲常就要毁堕。焦竑辩驳说,认为佛家只讲空不讲有是对佛家的曲解。程颢所说,正是佛家所斥的“二乘断灭之见”。佛家主张真空即妙有,故并不废儒家伦理纲常。佛家主张山河大地皆由心造,即不废其妙有。如落有无一边,即是心障。所以,程颢“情顺万世而无情”,正是佛家真精神。情顺万世是有,无动于心是无。有无合一,正佛家妙谛。
其二,出离生死是否利心。程颢指出,佛家的目的是要人出离生死,故是一个“自私自利之心”。生死不能出离,只能顺之。焦竑驳斥说,佛言出离生死,是悲悯世人贪恋富贵之场,引人入道之义;世人贪恋生命,故教之出离生死。但若真成佛慧,即了人本无死。佛学的极
致在于一种襟怀,一种境界。此种境界标志人生之圆满,心灵之纯净;超不超生死,其余事也。佛家非以生死胁持人。这里,焦竑所理解的佛教,已经是以炼养心性为最高目的,主要不是一种宗教,而是一种学养。生死轮回、今生往生、佛国净土等纯宗教的东西,已被焦竑
视为佛教中粗鄙的东西弃之不道。
其三,精神修养与实际事务。程颢认为,佛学只讲个人内心修养,与实际事务无关涉,故佛教只有“敬以直内”,无“义以方外”;只有“穷神知化”,无“开物成务”。焦竑认为,这是误解佛家,实际上佛家之学无内外,穷神知化与开物成务一而不二。他指出,程颢见寺僧进退有
礼,说“三代威仪尽在是矣”;又说儒家之洒扫应对,与佛家默然相合。这都是说佛家有开物成务,不过佛家之开物成务与儒家不同罢了。佛家之“觉无内外”与儒家“体用一原”是一致的。不必说佛家割裂内外、理事。
其四,明心见性与存心养性。程颢认为,佛家只有明心见性,没有存心养性。此一点特别针对禅宗之顿悟说。焦竑认为,佛氏之明心见性,与孟子的尽心知性同。若真能知性知天,不必更说存养。程颢曾说“明得尽,渣滓便浑化”。既“浑化”,更不必存养,顿悟即是存养。若
必从存养说,佛教之“一翳在眼,空华乱坠”,即有保任心体,勿使糠秕翳目之意。这里,焦竑明显有禅宗意思,重顿悟,不重渐修,悟即是养,不必另有养心功夫。
至于外在的衣服轨仪制度如“削发披缁”之类,焦竑认为不必置辩。他总的认为,程颢辟佛之言,皆未真懂得佛教:“伯淳未究佛乘,故其掊击之言,率揣摩而不得其当。大似听讼者,两造未具,而臆决其是非;赃证未形,而悬拟其罪案,谁则服之!为士师者,宜平反其狱,以为古今之一快,不当随俗尔耳也。”(《明儒学案》第835页)
从以上焦竑对儒佛会通所作的论证看,他思想中有极强的佛学因素。这与明代后期思想界会通儒佛的思潮是一致的。明代后期,随着阳明学的确立与推阐,他对佛道二家的吸收与融合为学者效法而逐渐形成趋势。学者大都到佛理中寻找理论养分,而泰州后学首当其冲。即就泰州内部而论,佛学在学者一路(如罗汝芳、耿定向、焦竑),成了其哲学思想达到深刻、精微的有力助益。而在实行者(如何心隐、李卓吾)一路,则作了冲决名教藩篱,“鼓荡狂禅”的工具。
三道家:以道补儒
焦竑不仅喜好佛书,以之为儒学之助,他也涉猎道家著作。他曾作《老子翼》、《庄子翼》,对老庄进行发挥,目的亦在辅翼儒家。同对待佛教一样,焦竑对于道家,主要吸收其性命之说,而对炼养、服食、符箓、炉鼎之术弃置不顾。《澹园集》中有专论道家一节,其中说:
九流唯道家多端。昔黄老、庄列言清净无为而已,炼养服食所不道也。赤松子、魏伯阳则言炼养而不言清净,卢生、李少君则言服食而不言炼养,张道陵、寇谦之则言符箓而不言炼养服食,杜光庭以来至近世黄冠独言经典科教。盖不唯清净之旨趣寂焉无闻,而炼养服食之书亦未尝过而问焉矣。而悉宗老氏以托于道家者流,不亦谬乎!道以深为根,以约为纪,以虚极静笃为至,故曰虚者道之常,因者君之纲。此古圣人乘要执中而南面无为之术也。岂有几于长生哉!(《澹园集》卷二十六)
在焦竑看来,必须区分道家与道教。道教以老庄列为宗,道家的理论宗旨是清净无为,炼丹服食等道教十分看重的东西,先期道家并无闻者。道教之炼丹符箓各派皆背离了初期道家的宗旨,即杜光庭之删定道教史籍也是抛弃了老庄清净无为之旨。焦竑所看重者,为道家老庄
列的心性理论,其极致为虚极静笃,其理论表现为围绕道与德展开的一系列论证。长生久视是其中次要的东西,肉体成仙更为老庄所不道。焦竑是把道家理论看成“君人南面术”的。正因为此,它可以辅翼儒家,助成教化。他特别轻视道教中性命理论之外的东西。他曾为《盘山语录》作序,其中说:
余少喜是书,不必铅汞龙虎,别安名目,与化金御女,自堕旁门,孳孳然独治心养性为务。此七真之正派也。夫方士言长生者往往穿凿于性命之外,不知养性之即为长生;世儒言性命斥养生,不知养其性者同于天道而不亡。(《澹园集》卷十六)
《盘山语录》为道书,焦竑少年即好之。但他所好者,为书中的性命理论。他认为性命理论是全真道的精华,炼丹、房中诸术为旁门左道,皆在屏斥之列。他与王阳明一样,有“养心即所以养身”的思想。王阳明曾答弟子问道家元气元神元精,认为三者只是一件:流行为气,凝聚为精,妙用为神。养心即养精气神。焦竑在这一点上与王阳明相同,认为儒家所谓养生,在于养性、养心;养性、养心则合于天道而自然长生。
在性命理论中,焦竑着重者,在“有”“无”范畴对儒学的补充。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他对老子宗旨的阐释上。焦竑在《老子翼》序中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