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明代哲学史(修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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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刘宗周的诚意慎独之学(2)

他在龙场悟到的是“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己身心上做”(《传习录》下)。后来王阳明从自己“百死千难”的经历中提炼出“致良知”宗旨,以良知为本体,致良知为功夫,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统为一事。王阳明的功夫途径归结到一点,就是“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但王阳明判断意念正否的根据是良知,而良知本身也是一种知,它是否必然为“良”?即使王阳明晚年达到“开口即得本心,更无假借凑泊”的修养造诣,但从理论上说,良知作为是非善恶判断的根据,它本身却不能保证无恶的杂入。王阳明后学中的现成良知派,特别是王龙溪、罗汝芳等,主张“一任本心”、“顺适自然”,更难免使行为准则、是非标准中掺入个人意气、主观意志的东西,背离作为特定社会道德规范的“天理”。刘宗周看到了这一点,他欲矫程朱、阳明及王门后学之弊,试图在理论上寻得一种行为的先天主宰、是非判断的先天准则。作为天道的主宰、枢纽的对应物“意”,正好可以作为心中本有的主宰。由此,刘宗周拈出“意”字,以诚意慎独为宗旨。他在理论上所做的工作,相当多的部分是从天道人事、形上形下、已发未发、性情中和诸方面对“意”字进行阐发。

2.意字的内容“意”字作为哲学概念,源出《大学》。《大学》所谓“诚意”,“意”指心中发生的念头。朱熹、王阳明虽然功夫路向不同,但对意字的解释是相同的,即都循《大学》本义,把“意”解释为心中发生的念头。以意为“意念”,这是哲学史上最为通行的用法。但也有少数理学家,以意为心的深微的定向,如胡居仁尝说:“意者心有专主之谓,《大学解》以为心之所发,恐未然。盖心之发,情也。惟朱子《训蒙诗》言‘意乃情专所主时’为近。”(《明儒学案》第38页)这里以意为心中念头发生的引导者、支配者,而非念头本身,与刘宗周“意为心之所存,非心之所发”已经很接近了。但刘宗周对此种解释不惬于心,他说:

愚谓敬斋亦近之,而未尽也。“心有专主”,盖言有所专主也;有所专主,仍是逐物心,即朱子“情专所主”之说。然读《大学》本传“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方见得他专主精神,只是善也。意本如是,非诚之而后如是。(《学言》下,《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441页)

这是说“专主”只说到了心的状态,未说到所主的内容,内容应是“意”,即好善恶恶之本有意向。江右学派的学者王时槐对“意”字的用法也很特别,他说:

意不可以动静言也,动静者念也,非意也。意者生生之密机,有性则常生而为意,有意则渐著而为念。……天下未有性而不意者,性而不意,则为顽空;亦未有意而不念者,意而不念,则为滞机。(《答杨晋山》,《友庆堂合稿》卷二,第20~21页)

这里他以意为心中的某种情愫,非心中发生的念头。念头有动静,意则超绝动静。寻绎王时槐的意思,他所谓意指某种情感或意绪,它的内容是生生不已的生机,这种生机的根据是性,有性故有生机,有此生机则显发为被生机鼓动着的念头。这里的意也是心中所存而非所发。但王时槐的“意”是具体的、有内容的,它的内容实际上就是生意,与刘宗周深藏心中、决定后天意念的发生方向的主宰者统御者的意是不同的。刘宗周的意不是具体的,它是一种指向,但是只指向善恶,而不指向具体的行为过程,也不是某种具体的情感意绪。泰州王栋关于意的说法更为详尽,也更为接近刘宗周所讲的“意”的意思,他说:

旧谓意者心之所发,教人审几于念动之初。窃疑念既动矣,诚之奚及?盖自身之主宰而言谓之心,自心之主宰而言谓之意。心则虚灵而善应,意有定向而中涵。非谓心无主宰,赖意主之。自心虚灵之中确然有主宰者而名之曰意耳。大抵心之精神无时不动,故其生机不息,妙应无方。然必有所以主宰乎其中而寂然不动者,所谓意也。犹俗言“主意”之“意”。(《会语正集》,《王心斋全集》第148页)

王栋这里已明言意非心之所发,而为心之所涵,并且批评审几于动念之后的功夫方法,明确说意是心中的主宰,而且这个主宰本身是寂然不动的。这可以说非常接近刘宗周所谓意。但要指出的是,刘宗周的意有天道上的根据:天道之枢纽是天运的主宰。人心中念起念灭,流行不息,但有“意”为心中发生意念或作出判断的规定者、主宰者。作为统一的宇宙(包天道、人心)来说,二者的法则是同一的。刘宗周关于意的思想是他的天道论的自然推展。另一方面,刘宗周并未看到过王栋的著作,这在《刘子全书》的编者董玚在全书卷首所作的说明和黄宗羲为《全书》作的序中都已明言。可以说,刘宗周关于意的思想是他的自得自悟,或者说是他的天道论和他对现实学弊的纠正意愿两相吻合的产物。

综合刘宗周自己的解说,关于“意”字,可有以下几项内容:其一,意是心中本有的支配后天念虑的最初意向。朱熹解《大学》,把“意”字定义为心中生起的念头。刘宗周不同意这种解释,他批评朱熹说:

意者,心之所存,非所发也。朱子以所发训意,非是。传曰“如恶恶臭,如好好色”,言自中之好恶一于善而不二于恶。一于善而不二于恶,正见此心之存主有善而无恶也。(《学言》上,

《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390页)

意思是说,“意”不是心中发生的念头。念是已发,而意是未发。见好色而爱之,见恶臭而恶之,这是“念”,属已发边事。但此已发必遵循心中本有的好好色、恶恶臭的“意”。这个“意”即存主,是念头发生所依据的最初意向。从这个意义上说,它是与心共始终的一种存有,它的内容是“好善恶恶”,所以从价值指向上说是纯善无恶的。刘宗周把“意”比作指南针向南的特性:意者心之所以为心也,止言心,则心只是径寸虚体耳。着个意字,方见下了定盘针,有子午可指。然定盘针与盘子终是两物。意之于心,只是虚体中一点精神,仍只是一个心,本非滞于有也,安得而云无?(《问答》上,《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337页)

在刘宗周这里,心、念、意三者区别甚为明显,心是虚体,它是发生、盛贮念的,意是念的发生所遵循的方向。念属于可体验到的形而下的心理现象,意则从念的方向性上推知,属形而上。就如指南针,其现实的指向是念,其必指向南的性质是意,二者非为一物。这里,意与念的区别是很清楚的。

刘宗周认为,既然“意”不是现实的活动,而是一种形而上的存在,所以,意不是动,而是超乎具体心念之动静、有无的绝对的静,他说:

意为心之所存,则至静者莫如意。乃阳明子曰:“有善有恶者意之动”,何也?意无所为善恶,但好善恶恶而已。好恶者,此心最初之机,惟微之体也。(《学言》上,《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390页)

意是与心共始终并潜存于其中的主宰,故曰存主。它不是所发,所发是念。念有动静,意则超乎动静。从这个意义上说,王阳明“四句教”中“有善有恶者意之动”是错的,因为他把“意”看做有善有恶的念头,同于朱熹所谓“心之所发”。刘宗周反复申明,“意”只是善必好、恶必恶的先天意向,不是好善恶恶的后天活动。这种意向即“十六字心传”所谓“道心”,故曰“惟微”。这一意向又叫做“机”,但这个机不是周敦颐所谓“诚无为,几善恶”之几。周敦颐所谓“几”,也是已发边事,虽其动甚微,但已属念。刘宗周认为他所谓“机”是《易传》所说的“吉之先见者”,即现实的吉凶之念所依据的意向。

其二,意是心之主宰。意既是决定心念方向的潜在意向,所以它最本质的属性就是主宰。刘宗周认为,人的思想、行为皆受“意”的指导,因为意“一于善而不二于恶”,所说它又叫“诚体”。人的思想和行为偏离天理,就是因为诚体被蒙蔽了的缘故。诚体如果时时清明,时时朗照,受意指导的行为就是合乎天理的。他在回答弟子问圣凡之别时说:

百姓日用而不知,惟其定盘针时时做得主,所以日日用得着。不知之知,恍然诚体流露焉。故圣人知之,而与百姓同日用,则意于是乎诚矣。“诚无为”,才着思勉,则不诚,不诚则非意之本体矣。观诚之为意,则益知意为心之主宰,不属动念矣。(《问答》上,《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339~340页)

圣人与百姓都具有“意”、“诚体”,其不同在于,百姓对自己的“意”是不自觉的,圣人则是自觉的。但不管自觉与否,诚体都在发生作用,都在主宰人的思想和行为。自觉则能“诚意”,保持意的本体的清明状态。不自觉则意可能受蒙蔽。

在作为行为的主宰这个意义上,“志”和“意”都可以说是主宰。但在刘宗周这里,志和意是有明确区别的。志是行为活动的指向,意则是决定活动指向的潜在意向。如果用“气”这一含义复杂的中国哲学范畴说,意是“心之中气”,志是“心之根气”。刘宗周说:

心所向曰意,正如盘针之必向南也。只向南,非起身至南也。凡言向者,皆指定向而言,离定字便无向字可下,可知意为心之主宰矣。心所之曰志,如云“志道”、“志学”,皆言必为圣贤的心,仍以主宰言也。心所之与心所往异。若以往而行路时训“之”字,则抛却脚跟立定一步矣。……意者心之中气,志者心之根气,故宅中而有主曰意,静深而有本曰志。(《问答》上,《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343页)

意是先天本具的潜在意向,如盘针之必南,志是后天活动的指向。意有定,这个定的内容是好善恶恶,所以“意”是个有伦理意味的概念,“志”则无伦理意味。志必受意的主宰,而意则不受志的主宰。如以行路譬喻,“之”无定向,泛言“去”、“往”则有定向;“之”譬犹“志”,“往”

譬犹“意”。所以,“志”是无伦理指向的“根气”,“意”是有伦理指向的“中气”。

其三,意是未发之中。“意”的内容既是好善恶恶的潜在意向,而且又超越具体心念的动静,是所存而非所发,所以它又是未发之中。刘宗周与弟子的一段问答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

问:“一念不起时,意在何处?”先生曰:“一念不起时,意恰在正当处也。念有起灭,意无起灭也。……”又问:“事过应寂后,意归何处?”先生曰:“意渊然在中,动而未尝动,所以静而未尝静也。本无来处,亦无归处。”(《问答》上,《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339页)

不管念是否起,意永在中之位,无动静、无生灭、无来去。意虽无消失时,但可有明昧时,被私欲蒙蔽了的意不能直贯形下的心念,恶由是发生。但在刘宗周这里,具体的恶念绝不是永恒的中的作用。中即诚体,即意,正心是使念虑和行为合乎天理。诚体是本,正心是末,刘宗周说:“诚以体言,正以用言,故正心先诚意,由末以之本也。”(《明儒学案》第1552页)这里体用是本末、源流的意思。

刘宗周以“意”为未发之中,与朱熹、陆九渊、王阳明等有代表性的说法皆不同。

朱熹所谓心主要指接受外界印象的认识主体,它是空无一物、湛然虚明的。朱熹《大学或问》说:“人之一心,湛然虚明,如鉴之空,如衡之平。以为一身之主者,固其真体之本然。”虽然朱熹以性为未发,情为已发心统性情,性是个表示性质的范畴,它不现实地发生作用。心在未发时虽是性,但性不直接与心发生交涉,它是通过情这一形而下的存在才与心发生现实作用的。所以朱熹的未发之中只是念虑未生以前的虚静状态。刘宗周批评这种关于未发之中的观点,认为朱熹此说惑于禅学,因为心中无主宰,所以功夫断为格物、存心两截,而存心中又分为“静而存养,动而省察”两途,无有贯彻于一切功夫之主线,故失之支离。刘宗周也不同意陆九渊、王阳明对未发之中的解释。陆九渊主“心即理”说,以“本心”为其哲学出发点,主张“收拾精神,自做主宰,万物皆备于我”。但本心如无精微功夫,则易与习心相混。王阳明有见于此,于本心中特提揭“良知”二字,作为心之本体。良知即是未发之中。但王阳明虽将良知替去陆九渊的本心,并有“存天理,去人欲”作为致良知的实功,但良知仍是知,其中并非本然具有好善恶恶之“意”。刘宗周认为:“提起诚意而用致知功夫,庶几所知不至荡而无归。”(《问答》上,《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348页)在他看来,这三家的根本错误都在于不知未发之中的真意思。

如上文所言,刘宗周对“意”的解释,有其本体论的根据。他的“诚意”,即《大学》、《中庸》所说的慎独。“意”字即独体,诚的功夫即慎。“慎独”之独,为独体,它是天命之性的凝聚和表现。宇宙大化流行中有一主宰曰天枢。此天枢“无极而太极”,己不动而为万化之主宰。天枢是宇宙的独体,而人心中之独体,则为“意”。刘宗周说:“意根最微,诚体本天。本天者,至善者也。以其至善,还之至微,乃见真止。”(《学言》下,《刘宗周全集》第二册,第453页)就是说,天道之诚是心中之“意”的根据,此意根即独体,保护此独体在慎之一法,“慎独”即保护此意根不被遮蔽,时时精微。所以说,“独之外别无本体,慎独之外别无功夫”。

三对王阳明及王门后学的批评

刘宗周提出“意”字,最主要的目的在于纠正心中无主宰这一流弊,所以,他重点破斥的是王阳明晚年定本“四句教”及王龙溪由四句教生发出的“四无”说。他批评阳明、龙溪说:

阳明先生于知止一关全未勘入,只教人在念起念灭时用个为善去恶之力,终非究竟一着。……故其答门人,有“即用求体”之说,又有“致和乃所以致中”之说,何其与龟山门下一派显相矛盾乎?然则阳明之学,谓其失之粗且浅、不见道则有之,未可病其为禅也。阳明而为禅,何以处豫章、延平乎?只为后人将无善无恶四字播弄得天花乱坠,一顿扯入禅乘,于其平日所谓“良知即天理”、“良知即至善”等处全然抹杀,安得不起后世之惑乎?阳明不幸而有龙溪,犹之象山不幸而有慈湖,皆斯文之厄也。(《答韩参夫》,《刘宗周全集》第三册,第359页)

这里,刘宗周与一般对于王阳明的批评不同。一般皆以阳明为禅,刘宗周则独辩阳明“似禅而非禅”。一般以阳明为禅,是说他“看喜怒哀乐未发前气象”,同于禅宗“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刘宗周认为,单就这一点,并不能说阳明为禅,因为看喜怒哀乐未发前气象,是周敦颐、二程“单提口诀”。罗从彦、李侗皆就此一路。在刘宗周看来,未发气象,正是他所谓“意”、“独体”。看未发气象,就是直求此“意”字,以为中节之和的根据,这正是儒家修养的正途。批评王阳明认取未发为禅,就是以未发时为空寂,此正堕于禅矣。王阳明的错处,在于他不是时时认取未发气象,而是教人在念头发生后以良知判断其善恶,然后实地为善去恶。在刘宗周看来,念头既已发矣,克之何及?王阳明这种方法,是由用见体、致和即所以致中的方法。对“意”、“独体”超绝对待,为主宰后天心念之先天意向这个意思,尚未透彻。

所以,王阳明的根本错处在于不知先天有止,故失之粗浅。王龙溪“四无”说,谓“心是无善无恶的心,意是无善无恶的意”,将心中本具的“意”抹去,使心成一空寂虚无之物,此亦堕入禅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