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三点,举一明三,即是两端用中,一以贯之。盖千万不出于奇偶之二者,而奇一偶二即叁两之原也。上一点为无对待、不落四句之太极,下二点为相对待、交轮太极之两仪。三身、三智、三谛、三句皆不外此。总来中统内外,平统高卑,不息统艮、震,无着统理事。即真天统天地,真阳统阴阳,太无统有无,至善统善恶之故。无对待在对待中,设象如此,而上一点实贯二者而如环,非纵非横而可纵可横。(《东西均·三征》)
这一段话集中表现了绝待之太极与对待之万物不离不杂的关系,与前述他的本体论完全一致。
首先,方以智设定了一个超绝万物的本体——太极,他用∴上一点表示。太极不是具体物,也不是构成具体物的基元——气。太极是一个形式概念,是人的设定。这个设定在实证论者看来完全可以取消。但太极在方以智哲学中却是有意义的,它代表了他的一种识度,一种既在万物中又超绝万物的本体观念。说它无对待、不落四句(非有,非无,非非有,非非无)完全是为了强调本体不杂于现象这一面。因其不杂于现象,所以与现象界形成对待。但所谓绝待,又是“无对待在对待中”,本体与现象融通无二。下二点即互相对待之万物,他用太极所生之“两仪”来代表。此处所谓“生”取本体论之“生”而非宇宙论之生,是根据产生结果之意。因为太极与阴阳是不离不杂的关系,所以举一即可明三,举太极即包阴阳,举阴阳之一端即包阴阳之另一端。三身、三智、三谛等皆同一意思,即举一明三,一在二中,二以一统。下面中统内外以下,皆同一思维模式,即“上一点实贯二者而如环”。
方以智的圆∴三点是一个总的思维模式,这个模式贯穿他的哲学的一切方面。这个模式的实质是万物皆相反相因,万物有一本体,这个本体与万物亦相反相因。方以智说:
因对待谓之大因。然今所谓无对待之法,与所谓一切对待之法,亦相对反因者也,但进一层耳。实以统并,便为进也。有天地对待之天,有不可对待之天;有阴阳对待之阳,有不落阴阳之阳;有善恶对待之善,有不落善恶之善。故曰:真天统天地,真阳统阴阳,真一统万一,太无统有无,至善统善恶。统也者,贯也,谓之超可也,谓之化可也,谓之塞可也,谓之无可也。无对待在对待中,然不可不亲见此无对待者也。翻之曰:有不落有无之无,岂无不落有无之有乎?曰:先统后,后亦先;体统用,用即体矣。以故新其号曰“太极”而实之曰“所以”。(《东西均·反因》)
这里反因指具体事物之对待,大因指超绝之本体,本体与具体事物是对待的关系,但也是统一的关系。这一对待与具体事物的对待不是同一层次。对待的层次可以是很多的,这些不同的层次共同组成一个递进的网络。这个网络的最后的末梢即太极。太极展开为阴阳有不同的层次。这里精彩的是,方以智对圆∴三点中上一点统下二点作了引申,这里统可表示为贯、超、化、塞、无等意义。贯即贯通,超即超绝,化即变化,塞即充塞,皆太极与阴阳关系中的不同表现。“然不可不亲见此无对待者”,意为无对待与对待有不杂的一面,如果只注意“无对待在对待中”,用对待来代替无对待,则亦陷于一偏。
方以智这里设定一个形式的存在——太极,就是要表达这样一个意思:具体物不仅与他的对立物处于一个统一体中,而且与万物的总体处于一个统一体中。具体物不是单个的存在,它不但存在于小的对立统一中,而且存在于万物构成的大网络中。在方以智的设定中,具体事物多了一层关系,每一个对立统一体也多了一层关系,这就是和太极总体的关系。这里仍可看出华严宗影响的痕迹:不仅有事法界,还有理法界;不仅事事无碍,而且理事无碍,“一毛头即有无边海印”,每一事物皆在宇宙总体网络中。这是方以智识见宏阔的表现。
4.统随泯方以智在圆∴三点思维模式笼罩下制定了几组刻画事物存在和运动的概念,其中最主要的就是统随泯。这一组概念代表他对事物的存在方式的不同观法。方以智说:
明天地而立一切法,贵使人随;暗天地而泯一切法,贵使人深;合明暗之天地而统一切法,贵使人贯。以此三因通三知、三性、三谓之符。覆之曰交、曰轮、曰几,所以征也。……暗随明泯,暗偶明奇,究竟通在泯随中,泯在随中。三即一,一即三,非三非一,恒三恒一。(《东西均·三征》)
这段貌似吊诡的话包含着深刻的道理。“明天地而立一切法”,是从正面的、显著的、建设的方面着眼。从此处着眼,则可以说事物都是真实的,都是存在的,都是可以认识的。“随”即顺随事物表现出的相状、貌态、性质等去认识事物。这是顺着现实事物的“有”的方面去把握事物。从此处着眼,是为大众说法。这是孟子所谓“物交物,则引之而已”。这时事物在人认识中的形象,恰就是他在现实世界中的那样。即禅宗所谓“山即是山,水即是水”。这是认识事物的初始,还未有恢诡谲怪。
“暗天地而泯一切法”则与之相反,是从负面的、隐微的、破坏的方面着眼。从此处着眼,则所见事物都是不真实的,都是虚假的,都是无从认识的。泯即泯灭,事物都改变了性质,天地易位,山水变色,这时的世界不能按事物本有的样态去认识,而是要换一种观法,这种观法不是人人都可掌握的,只有那些具有“负的智慧”的人,才具有这种观法。用这种观法去观万物,则见物皆非其本来面目,这就是禅宗所说的“山不是山,水不是水”的阶段。方以智认为,具有这种观法是很重要的,它的作用在于使人深刻。这需要一定的哲学识度,因为按实证的、科学的眼光,物就是它向人显现的那个样子,除了这些样子以外,余皆不可说,说即陷入形而上学的独断。方以智的高明处,正在于要人获得这样一个眼光,这样一个观法,透过种种耳目见闻的障碍,见出那些物不曾直接呈现给人的东西。这个“泯”字,不是叫人“夜间观牛,所见皆黑”,而是要人即明见暗,从随处得泯。即“即色空”而非“败灭空”。“暗天地而泯一切法”,暗者泯者在认识主体,非有暗之者,泯之者。
至于方以智所谓统,乃是更高一级的认识。所见者无非明,亦无非暗,暗即明,明即暗,随泯同时,圆通无碍。这就是贯通的境界。贯乃统合对立的双方而在更高级的识认中把握它们。此时山还是山,但已包含了“山不是山”之意在自身之内。若套用黑格尔的名词,明、随为正,暗、泯为反,统、贯为合。若以方以智圆∴的理论,则明与暗、随与泯为对待,统与随泯为对待而统即贯随泯。统不能离随泯,故统在随泯中。随泯为一对待,统与随泯为一对待。得其一则其余者即在其中。方以智说:
因有天地,隐一无天地,而剔一不落有无之统天地。究竟统泯无逃于随,但知随中之泯统,又何九六三一之缕罣乎?(《东西均·三征》)
隐即隐藏,剔即逻辑地推论出,有同时包含着无,有无可逻辑地推论出不落有无之统。后两者即在有中见出。举一而得三,会三而归一,圆融无碍,非一非三而又恒一恒三。知此意而象数可忘。这里方以智关于事物对立统一的看法可以说超出了张载,它不仅把对立面既对待又统一的关系看做哲学的重要方面,而且认为,只有包括进了导致产生这两个对立面的本体,整个道理才是圆通的。他不仅反对有一而无二,而且反对有二而无一。
明白了方以智的圆∴三点,明白了一与二既对待又贯通的两个层次,争论方以智是“一分为二”论者还是“合二而一”论者洵属多余。方以智既是一分为二论者,又是合二而一论者。“合其两端而观焉”,庶几可见方以智哲学的全貌与真象。
方以智关于随泯统的观点,是对天台宗“一心三观”、“三谛圆融”的借鉴。“一心三观”是天台宗的基本理论,认为一心可同时观空、假、中,观假即观空中,观空即观假中,观中即观假空,三谛虽三而一,虽一而三,不相妨碍。“一念心起,即空,即假,即中。”(智《摩诃止观》卷一下)这样才算把握了诸法实相。在方以智这里,“一者,无有,无不有也,即随即泯而即统矣”(《东西均·三征》)。随泯统一时皆有,三一无碍。他所谓随,即天台宗所谓假有,泯即天台宗所谓真空,统即天台宗所谓中道。“即随即泯而即统”,一即三,三即一,非三非一,恒三恒一,即天台宗三谛圆融。方以智晚年出家,所住多为禅寺,但方以智喜积累基础上的圆融观法,不专主一家,他吸收佛教多家的理论冶为一炉,其中以华严为主,兼及天台和禅宗。他的事物互相包含,层层无尽,最后归于一心的思想取自华严,而统随泯圆融无碍则吸收了天台。他虽然对禅宗不务实学,不由积累有所批评,但禅宗“离四句,绝百非,直下一刀,更无前后,坐断千圣顶”(《东西均·三征》)的激励迅奋精神对他也有一定影响。
5.交轮几方以智描述事物存在及其运动的另一组重要概念是交轮几。交即空间上的交错、交叉,轮即时间上的前后相续,几即事物变化的微小征兆。这些概念本是易学中旧有的,方以智的父亲方孔炤就曾用它解释象数学。方以智则用它来说明事物运动的方式和状态,他说:
交以虚实,轮续前后,而通虚实前后者曰贯。贯难状而言其几。(《东西均·三征》)
所谓虚实交,指对立统一中的两个对立面相交,这个对立统一体又与产生它的本体相交,即圆∴三点中下两点相交,下二点作为对立的一方与上一点相交。下二点之相交中,阴为虚,阳为实;上一点与下一点相交中,太极为虚,两仪为实。在方以智,交是事物的普遍现象,事物各个不同,而莫不以交的形式参与整个宇宙的运动。他说:
人人一琉璃也,物物一琉璃也,可方可圆,可棱可破,可末可长,而交之轮之。(《东西均·三征》)
琉璃可现五色,喻事物不同的方面,如方圆、棱破等。无论事物的哪一方面,无论事物呈现何种相状,它都无不交无不轮。交的形式和结果便是一而二,二而一。方以智说:
尽天地古今皆二也,两间无不交,则无不二而一者,相反相因,因二以济,而实无二无一也。(《东西均·三征》)
交的方式有显交,有隐交,有显隐相交。交的结果有一方显者,有两方显者,有因交格而变为他物者。交的动力则在二一之中,即:一分为二是相交的动力,合二为一是相交的结果。方以智说:“一因二而两即参。”(《东西均·三征》)就是说,一是二相交的结果,而之所以有二,乃因有其本体之一,本体之一与它所包含的一即成为三。本体之一内包含的二种相对立的势力必然发生交格,此二作为一方又与本体之一交格,其始为一分为二,其终为合二而一,而成一新的统一体。这些思想在方氏父子的《周易时论合编》中有大量论述。
关于轮,方以智指事物自身的前后相续,无始无终,如轮相转。方以智认为,事物都是前后相续无有终始的;所谓终始,是主体于无始中规定某一时刻或某一状态为一个阶段的开始。他说:
因有推无者,必推无始,推之则念念有无始矣。念也者,“今心”也。于无始中扼其终始,则一呼吸为终始。(《东西均·三征》)
终始皆以某一刻为参照,如取消这一前提,则无终始可言。而作为参照的某一刻、是人设定的,时间本身是无始终的。方以智的意思是,事物的轮转相续是没有穷尽的,无始无终的,事物以时间中的绵延为存在形式。没有脱离时间的存在物。佛以成住坏空为轮,邵雍以元会运世为轮,易以元亨利贞为轮。终而复始,轮轮相续。方以智认为,事物皆轮转,轮转的方式无穷无尽,物各以其本性决定的方式发生轮转:
物物皆自为轮,直者直轮,横者横轮,曲者曲轮。虚中之气,生生成轮。举有形无形,无不轮者。无所逃于往来相推,则何所逃于轮哉?衍而长之,片而褙之,卷而接之,直立而上下之,干交而贯蒸之。以此推之,凡理皆然。(《东西均·三征》)
“自为轮”者,轮转的动力在己,“直”、“横”、“曲”皆轮转的空间形式。“衍而长之”等,则轮转中与它物发生影响的方式。在方以智看来,交轮同时,轮转者,相交而轮转,相交者,在轮转中相交,方以智说:“阴阳本交汁也。亦自轮为主客体用,不以交而坏其轮也。”(《周易时论合编·坤》)意思是阴阳本自相交,阴阳在相交中叠为体用。轮转中有相交,相交不废轮转。相交是空间上的互相干涉,互相介入,轮转是时间上的相续不停,交轮同时即是宇中有宙,宙中有宇。他说:
灼然宙转于宇,则宇中有宙,宙中有宇,春夏秋冬之旋轮,即列于五方之旁罗盘,而析几类应,孰能逃哉。(《物理小识·占候类》)
交在轮中交,轮在交中轮,万物同时在时间和空间中运动,构成宇宙框架。方以智还说:
轮有三轮,界圆而裁成立,有平轮,有直轮,有横轮。三者拱架而六合圆矣,象限方矣;二至、二分、四立见矣。……南北直轮,立极而相交;东西衡轮,旋转而不息,南北之水火即东西之日月。东西之轮即南北之轮矣。平之则四方中五盘轮也。(《东西均·三征》)
意思是万物上下,来去左右的交轮,使宇宙有了方向、象限和时间上的规定。南北是上下交,是直轮,东西是左右交,是横轮。南北交轮,北寒南热是两极之交轮,东西交轮,日月错行,是日月之交轮。中央与四方之交轮,则表现为“四方中五盘轮”的形式。方以智说:“圆之上,统左右而交轮之,旋四无四,中五无五矣。”(《东西均·三征》)意思是,圆∴三点下二点为上一点所统辖,上一点使下二点既相交又轮转,轮转于上方,则为四点,∴中上一点则为中五,中五与旋四之关系是体与用、主宰者与表现者的关系。体显而用藏,则旋四无四;用显而体藏,则中五无五。体用交轮而显,旋四中五叠为宾主。直轮横轮平轮虽交轮的形式不同,而为交轮则一。所以万物无所逃于交轮。
在方以智这里,交轮的形式是多样的,但无论何种形式,都通过“几”发生作用。几是事物运动的关节点。交、轮要在这一关节点上发生作用。方以智说:
何谓几?曰:交也者,合二而一也;轮也者,首尾相衔也。凡有动静往来,无不交轮,则真常贯合于几可征矣。(《东西均·三征》)
所谓“真常贯合于几”,指事物的存在、事物的运动、事物的规律集中体现在“几”上。而“几”又是极细微、不易把捉的端萌。方以智又说:
几者,微也,危也,权之始也,变之端也,忧悔吝者存乎介。介,间也。(《东西均·三征》)
方以智看重的是几的细微的端萌,有而无、无而有、有无之间之意。因为端萌藏有后来发展结果的潜能和种子。方以智举例说:“天地未分前,即贯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中,冬至子之半者,即贯四时二十四节中。”(《东西均·三征》)这就是真常贯合于几的意义。
几即动即静,即有即无,它是交轮的最初承担者。方以智赞成邵雍虽立先天之义,而着眼点却在动静之间的“几”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