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章太炎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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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民报》主编(8)

这些事实说明,这一时期,章太炎尽管对孙中山抱有很深的成见,与孙中山发生了种种误解和纠纷,但他和《民报》仍然继续坚持了无可置疑的革命立场,坚持了同资产阶级改良主义及小资产阶级无政府主义的思想斗争,捍卫了同盟会的革命纲领与原则,进行了卓有成效的宣传与鼓动。在许多重大问题上,他的思想比之先前更锐利、更发展。鲁迅说:“我爱看这《民报》,但并非为了先生的文笔古奥,索解为难,或说佛法,谈‘俱分进化’,是为了他和主张保皇的梁启超斗争,和‘××’的×××斗争,和‘以《红楼梦》为成佛之要道’的×××斗争,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旺。”他所说的“这《民报》”,当不止是指章太炎初任主编时的《民报》,1908年夏秋间的《民报》毫无疑问也包括在内。而且,这时的《民报》,最少讲“佛法”,最多刊政论文,鲁迅所赞许的《民报》的战斗特征这时表现得异常突出,说鲁迅最爱看的正是这时期的《民报》也未尝不可,因为他前去听章太炎讲学正在这个时候。

这些事实还说明,尽管由于外部的和内部的种种原因,同盟会领导中枢几位主要的领袖人物之间产生了很深的裂痕,但他们的冲突仍然是革命队伍内部的纷争。“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在推翻清朝封建君主****主义统治,反对帝国主义侵略, 谋求建立真正能够保障民权、改善民生的新的政治、经济、社会秩序方面,他们终究是站在同一条战线上的。然而,由于不能正确地处理某些问题的原则性的分歧,并让这些分歧与大量无原则的纠纷交缠在一起,便使革命队伍的团结遭到了损害,使对全国各地革命斗争集中统一的部署和领导遭到了削弱,在这方面,章太炎是无可逃其咎的。

《民报》封禁事件

《民报》,被许多革命党人视做“革命党之旗”,被说成“敝国士民仰望如泰山北斗之巍巍者”。

清朝政府除在国内严厉禁止传布和阅读《民报》外,还不断向日本政府交涉,企图假手日本政府将《民报》查禁,以便斩草除根。1907年9月4日,清政府外务部照会日本方面,称《民报》、《洞庭波》、《天义报》、《无政府主义》、《复报》、《新灭汉种策》、《大江》、《汉帜》、《鹃声》等七种杂志和两种小册子,“其中倡导革命、措语狂悖者不胜枚举”,“若听其展转流播,煽惑人心,实于本国治安大有妨害”,要求日本政府“严禁印刷递送”,嗣后遇有类似此项杂志之各种书报,“一体禁止出版”《清外务部致日本代理公使阿部照会》,见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藏《清外务部档》第2478号《学部、外务部、日代使阿部守太郎等关于设法查禁在日出版的〈民报〉等七种报刊以及严查国内各报刊问题的函电照会》。按:杂志七种,另书两种,共九种。。日本代理驻华公使阿部守太郎为此给外务大臣林董专门写了报告,认为从日本对清政府外交政策考虑,应协助消除清政府的“忧惧焦虑”,“对于此等刊物,无论其记事于法令上有无差支,均需采取一种行政手段,设法加以禁止。至少亦须加以严格的限制,苟可免于出现不稳之内容”日本外务省档案《〈民报〉关系杂纂》所收第127号文书。。日本当局因为同清政府做成这笔交易的价钱尚未谈妥,又担心国内外舆论的反对过于强烈,采取了阿部所提出的后一建议,一方面加强了对《民报》和其他中国革命刊物的检查,暗中又对中国革命党人进行监视;另一方面又公开对《民报》等杂志的负责人提出警告,威胁他们必须改变自己的言论。

清廷方面,当然不会就此餍足。1907年11月,清廷特派皇室近亲贝勒溥伦赴日活动,名为向日本答礼,“实伺察革命党,获党人姓氏五十一人,或谓五十二人……商诸日本政府,将聚而禽旃”。日本方面,担心革命党人将有对溥伦不利的行动,便托名保护革命党人防止遭到暗杀,派遣大批警察、便衣,对他们加以严密监视。“溥伦既至日本东京,馆舍才定,而侦察周布党人居处,若张网罟。凡稍知名之士,守者尤跬步不肯离。行则而随之,坐则十步之外伫立而监之,食顷,视其举箸辍匕,曾未尝偶交其睫。寝,鼾声闻于户外,乃始敢去。夙兴方栉沐,蹀躞不已者又三四辈,不一失时。”直到溥伦离日回国,这些军警、便衣方才撤走。

与此同时,肃亲王善耆、练兵大臣铁良、两江总督端方等人,还“各自设法向党人施展金钱政策,使为己用”。其中端方最为活跃,他“授意败类学生多人从中作祟,或伺隙离间,或用金钱买收” ,在革命党人中掀起了不少风浪。端方所取得的最大成果,就是把刘师培和他的妻子何震、姻弟汪云拉了过去。汪云,名公权,与刘师培、何震一道参加同盟会,共同创办《天义报》和社会主义讲习会,曾经狂热鼓吹过无政府主义。在私生活方面,汪公权异常放荡,平时与刘师培、何震住在一起,和何震“形同夫妇,宣言公夫公妻不讳”。他胡花乱用,“金钱不够挥霍,遂凿孔安胡子”。为了取得大笔钱财,他最先与端方搭上线,作了端方的密探。接着,他又与何震一起,挟持和胁迫刘师培也上了贼船。端方因为刘师培、何震在同盟会和革命党人中影响有限,便把章太炎和《民报》确定为主要的捕捉目标。为了达到这一目标,刘师培、何震、汪云等人利用他们与章太炎的密切关系,在章太炎周围布下了重重阴谋之网。

章太炎是一位“七被追捕,三年禁狱”,革命之志终不屈挠的革命家。为了拯国家民族于深渊,救平民百姓于水火,他勇于献身。然而,这只是他人生观的一个方面。在这同时,他的人生观中还另有一面。1907年他曾在自己的照片上题写了一段话,寄赠苏曼殊,其中道出了他人生观的另一个方面。他写道:

余自三十岁后,便怀出世之念,宿障所缠,未得自在。既遭王贼之难,幸免横夭,复为人事牵引,浊世昌披,人怀惵恨。庄生云:“阴阳错行,天地大,水中有火,乃焚大槐。”此之谓也。非速引去,有欧血死耳。当于戊申孟夏披剃入山。

“浊世昌披,人怀惵恨”,激起了章太炎革命之志,他决心通过革命去改变这丑恶的世界。然而,他的思想和中国社会本身所面临的种种难以克服的矛盾,又使他对未来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与困惑。他寻求不到真正的出路,于是,萌动了所谓“出世之念”,企图以此从一切尘世冲突中得到解脱。入世以救国救民,出世以求得自己一身清静,这样两种对立的人生观,并存于章太炎脑中,彼长此抑,此盛彼衰。1907年夏秋之际,同盟会本部正面临空前严重的经济困难,“财穷已极,《民报》至以资罄而不能印行”。同盟会领导核心内部为孙中山离日及购械问题,又发生了激烈的纷争和冲突。在这两大压力面前,章太炎都首当其冲。内心的苦闷,使他披剃出家的思想一度迅速滋长。他甚至准备一走了之,与名僧苏曼殊一同离开日本赴印度。章太炎解释赴印目的时说过:“仆自抵东办报,亲戚故旧音问俱绝。后见同盟会渐趋腐败,愤欲为僧,以求梵文于印度。又与安南、朝鲜诸学生立亚洲和亲会,闻印度革命党才高志坚,欲裹粮从之,得所观法。”这是符合实际状况的。苏曼殊当时虽是方外之人,却并非消极遁世,他一边从事文学创作,一边仍从事革命活动。他曾热心赞助章太炎的入印计划。7月,他就表示:“衲今后决意与太炎先生同谒梵土。”11月,他又一次说道:“前太炎有信来,命曼随行,南入印度。现路费未足,未能预定行期。”两人之所以迟迟未能成行,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由于旅费一直没有着落。

端方与刘师培、何震、汪云等人获悉上述情况,以为有机可乘,便想拿出一笔钱来,让章太炎早日披剃出家,这样,既可使革命派失去一员思想上理论上的巨将,又可趁势把《民报》搞垮。

其时,同盟会总部正想尽一切办法筹款。1907年夏,肃亲王善耆派遣在其府中当幕僚的老革命党人程家柽“辇金三万元,赴东献诸同盟会本部,谓此举只对革命党表示好意,并无其他条件”,同盟会总部一部分干事决定收下这笔赠款。担任同盟会庶务的刘揆一还与程家柽密商,打算“。而章太炎本人,这时则想到自己与张之洞“有一二日之旧游”,在东京时,对于张之洞,“关于文学、教育诸事,亦尝遗书献替”,凭借这一关系,他想,或可径直向张之洞“告贷”,从他那里筹得一笔款子。当时,他并不认为这一行动为非。对于应否接受肃亲王善耆赠款的问题,同盟会干事中曾有过不同意见,反对者谓“虽渴不饮盗泉”,同意者谓“此款既出诸馈赠好意,收受无碍”,而章太炎事后则表示:“此款如用途正当,收受无碍,惜未开会解决,致贻同志以口实。”他准备向张之洞“告贷”,也是本着这样一种信念。何震、刘师培等对于这一计划特别热心。时清政府驻长崎领事卞昌是张之洞的女婿,“于何震为戚属”,正要卸职返国,何震便托称自己也要回国办事,怂恿章太炎立即给张之洞写一封信,自告奋勇愿出面托请卞昌携带回国面交张之洞。章太炎如议照办,结果,便入了何震、汪云、刘师培等设下的一个大圈套。

何震、汪云和刘师培设下的圈套,第一步是何震到达长崎后,即函告章太炎,卞昌已于日前卸职乘轮回国,当待回国以后遇到卞昌,再按原计划进行;第二步是何震回国,经过一番活动以后,致书章太炎,说卞昌不敢将章太炎书转致张之洞,但曾私下告诉端方,端方对章太炎甚是敬重与同情,愿资助十万金或五万金以成全章太炎出家为僧之志,而何震她本人,则拟亲赴南京摸底;第三步是刘师培也跟着匆匆回国,秘密向端方上“弭乱之策十条”,同时致书章太炎,谎称他不去南京,只“在沪交涉”。他与何震还一边以交涉“恐有枝节”欺诳章太炎,以示交涉正在认真地进行,一边又故意放出章太炎行将出家的空气,把正在运动张之洞、端方的消息悄悄泄露出去,想借此造成一股压力,使章太炎在《民报》社和同盟会中感到难以久待下去;第四步,图穷匕首见,何震、刘师培等对章太炎提出端方明确无误的条件:一、须至普陀或福建鼓山等处出家,这样可以处于端方等直接监视之下;二、若坚持去印度,则可由驻印领事按月支付少量经费,资助生活。

何震、刘师培、汪云急于将章太炎推去披剃为僧,目的有二:一是以此破坏《民报》与同盟会总部,以讨取端方欢心;二是“欲借章氏以衬托自身,引以为重”,连章太炎这样重要的革命家也给他们拉出来了,他们在端方面前的身价就能大大提高。刘师培于1907年12月下旬回国,在向端方献“弭乱之策”时,曾经特附一禀,专论章太炎事,禀文说:

余杭章炳麟,少治经学,尤深于《春秋左传》,解析经谊,继美段、王。复谙通小学,穷声音训诂之源,旁及诸子百家之术,观览略备,而行文古茂,近时鲜出其右。特以未冠以前,嗜阅野史,遂倡民族主义。后复作《訄书》,兼为《苏报》司撰述,致入上海西狱者三年。彼入狱以后,日阅佛典,深造有得,顿悟往日宗旨之非。出狱以后,拟入山为僧,以毕余年,而东京革命党人仰彼名高,迫之东渡,使编辑《民报》。彼居东京岁余,抑郁不得志。初拟变易《民报》宗旨,以消弭种族革命(彼所作文词均言佛理,或考古制,无一篇言及排满革命)。嗣彼党时有谤言,故彼作檄斥孙文,并置身同盟会之外,近且辞《民报》编辑矣。即偶有讲演,亦系党人迫彼使为,非其志也。今拟往印度为僧,兼求中土未译之经,惟经费拮据,未克骤行。傥明公 赦其既往之愆,开以自新之路,助以薄款,按月支给,则 国学得一保存之人,而革命党中亦失一绩学工文之士。以 彼苦身励行,重于言诺,往印以后,决不致有负于明公。

这段禀文,前一部分说明章太炎的学问、经历、地位、影响,实际上是为自己表功;后一部分又极力把章太炎说成早已存心破坏革命事业,是为了让端方放心,要他不必忧虑拿出的钱会付之东流,一无所获。“助以薄款,按月支给”,明明由他们创议,在给章太炎信中,他们却说是端方的主张,而后来刘师培在给黄兴函中,则将此事说成他与何震等明知事不可成,故意诳骗章太炎“三万元之款,必不可得,即成亦不过按月支款”,“冀寝其谋”。可是,到了何震在上海《神州日报》上公布章太炎给她的五封信时,此一事又给说成她致书于章,“故为疑问之词,谓将领付巨款,抑至印后按月支款欤,请示明,以便开交涉”。汪云、何震、刘师培如何费尽心机,制造陷阱,以打击章太炎,搞垮《民报》,于此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