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炎的这些言行,理所当然地受到了同盟会许多人士的抨击和唾弃。抨击章太炎最为激烈的,一是同盟会系统报纸《民强报》,王博谦、章佩乙为其主编;二是自由党系统报纸《民权报》,戴季陶、何海鸣为其主编。《民强报》发表了连篇累牍的短评长论,大骂章太炎“丧心病狂,为人不齿”,是“同盟会的蟊贼,统一党的败类,兴波作浪,非搞坏簇新的共和民国不止”。《民权报》则旧事重提,利用刘师培早先刊布的章太炎致刘及何震书,指责章原为端方的奸细,说章氏“在昔则以图财之故,而通清吏,作奸细,弃革命党,攻击孙中山;在今则主张****,逢迎袁世凯,诋毁孙、黄,排斥同盟会”,号召海内外“同声致讨”。黄侃主编的《民声日报》曾刊文说明章氏与端方斯时交涉实况,说端方的企图是“以术致章氏归国而后除之”,而章氏则“知其狙诈,则愈为谰言相弄”,后来,乃是因为“刘受端方之绐,章氏复深拒刘,刘怨章之不见明,则发其书而加以诬蔑之语”,方酿成事端。戴季陶对此则破口大骂,说《民声日报》此文乃是“为狗彘不食之章炳麟作辩护”。《民权报》、《民强报》几乎不放过任何机会,对章氏施以人身攻击;《民立报》较为平和,承认章氏先前“遇捕七次,下狱三年,避地日本,益锐于从事”,对“诸华之得光复”立功为多,但也很不客气地指出:“太炎素贱视政党议士,至比之乾矢鸟粪,今竟甘为抱粪之蜣螂,而作党魁,朝曳裾于朱门,夕奔走于豪右,不恤宗国之危亡,而惟党见是争!”《民立报》对“诸夏衰微,学绝道丧,太炎以四百州仅存之硕果,不务兴废继绝,而驰驱于京邑”表示深憾,实际上就是婉劝章太炎脱离政治旋涡而潜心学术。如果说,这些报刊都免不了带着一些党派成见,那么,局外人黄宗仰的看法就更具有代表性。章太炎的这位老朋友当时曾在《大共和日报》上发表了一封给他的******,对他说:“先生曩者戢影东海,著书立说,翕合气类,阐幽发微。洎乎去年返驾沪渎,组织党会!先生十数年来,屏谢室家,清操壁立,坚苦卓绝,一意孤行;又尝精研内典,圆解出世法,期以学之一途融铸大同主义,始终皦如也。明星泰斗,天下仰之。……窃以为我国今日如河汾教授之宗、雅典学派之脉,非先生无以树绵蕞而振铎当世。”语重情长,字字句句都是要他珍惜自己昔日的历史与清名,不要自己玷污了自己。信中据此劝告章太炎及早摆脱袁世凯的政治染缸:“北都软红,夙号孽冶。黄海虽浊,尚较****旧魔窟略可吸收空气!”黄宗仰是真知章太炎者,他寓意深长的讽喻,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章太炎在政治迷途上的徘徊踯躅,是多么深地伤了他往日战友与同志的心。
詈骂,诅咒,词语尖刻的人身攻击,当然不足以使章太炎清醒与觉悟;《民立报》与黄宗仰的婉言劝解,也未能使章太炎回心转意。这里,原因是相当复杂的。他与同盟会不少成员的误会与成见已经过深,难以一下子消除。比如,章太炎听到传言,说黄兴说过同盟会中有人欲暗杀章氏,赖他抑止之,便立即斥责黄兴系“恫疑虚愒”;又比如,章太炎一次在总统府谈论间,曾说到为国务总理者必须有不畏手枪炸弹之毅力,这一事在报界竟哄传为章太炎在总统府以手枪击杀总理唐绍仪,戴季陶立即写了一篇《章炳麟杀人》的短评,说章氏“自持手枪杀人”,已由“教唆犯”变为“现行犯”。在这种情况下,双方思想上感情上都无法接近。更为重要的是,章太炎对袁世凯的幻想与期望都还非常之大,仅凭言辞与只有蛛丝马迹可寻的影约事实,不足以使他警醒。在这中间,章太炎极端自负、一意孤行的倔犟性格,以及“但有人恭维,即甘受人愚弄”的严重弱点,在扑朔迷离的政治风云中,更成了他的致命伤。它们使他在无可置疑处去怀疑,而在不可轻信处去轻信,并且,不碰得头破血流,不会轻易回头。
章太炎建立了统一党,力图以这个党为基础,兼借助于袁世凯的政治经验、军事实力和临时大总统的权力,去实现他的“统一全国建设,强固中央政府,促进完美共和政治”的理想。他自以为找到了一条稳妥切实的途径,为了坚持这一条路,甚至不惜与自己的革命同志反目。然而,他的幻梦并没有延续很久,就被政治现实无情地击得粉碎。
当头第一棒,来自他结交不久的那批新朋友——张謇等江浙资产阶级上层代表人物,来自他创建的统一党。
在章太炎进京前,统一党已在酝酿与其他一些政团合并,以扩大其势力与影响。起初,曾同汤化龙、孙洪伊、林长民等发起成立的共和建设讨论会磋商过,因共和建设讨论会内部发生冲突,未能继续磋商下去。不久,即有其他一些政团主动前来洽谈合并事宜,最大的政团是孙武、张振武、刘成禺、张伯烈等以原共进会为基础创建的民社,其次是周大烈、籍忠寅等以梁启超为后台创建的国民协进会,由原光复会成员与一些政客、学子组织的民国公会,由江浙一批教育界人士与其他开明士绅组织的国民党。这四个政团的活动区域分别在长江中游、黄河以北、长江下游与江浙两省。章太炎最初坚持合并以后,“不变党名,不设理事长”。4月15日,统一党与以上四个政团加上后来退出的共和建设讨论会、国民协会的代表举行正式谈判,会商合并事宜,决定合并以后改名为“共和党”,以“保持全国统一,取国家主义”等为党义,设理事长一人、理事四人主持党务。4月24日,在章太炎离沪去京后的第二天,由会谈代表正式签订了合并决议书。5月9日,共和党成立大会在上海张园举行,当场以六百二十五票选举原民社领袖黎元洪为理事长,以一名五百七十六票、两名五百七十五票和一名四百七十五票分别选举张謇、章太炎、伍廷芳、那彦图为理事。
统一党与其他四政团合并工作,主要在张謇主持下进行。根据共和党会议规则,“凡会议以理事长为议长,理事长缺席时以理事之次序在前者代之”。张謇以一票多数位居章太炎与伍廷芳之前,理所当然地应代替黎元洪行使理事长职权。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信号,它标志着江浙资产阶级的代表人物觉得自己的羽毛已经丰满,已经不需要章太炎这块金字招牌,更不需要听命于章太炎。正如《中国同盟会杂志》此前不久在一篇文章中所说:“盖事势至于彼时,有湖北之民社派与南北各处之官僚派,已足以自树一帜,再无利用章氏之必要,所谓过桥即须抽板者也。”
章太炎曾极力想控制事态的演变。离沪以前,他曾告诫张謇:“主持合并事件,不可让步。”到京以后,听说已经签订了合并的决议书,他又与张謇“电商者三四次”。然而,张謇根本没有将他的异议当一回事。他在日记中写道:“连接章函电,槎桠特甚,乃知政治家非文章士所得充。”原议共和党成立大会在北京召开,张謇也以时期迫促为由,抢先在上海召开,企图造成既成事实,迫使章太炎就范。事态的演变完全出乎章太炎的预料。他发现自己受了愚弄。这给他很大刺激,使他开始重新考虑先前同原立宪党人及一批旧官僚的关系,发现他们这批人并不像自己原来所想象的那样是和自己走同一条路。他在北京统一党本部大会上发表的演说专门谈到了这一点。他说:“仆在南方,于《大共和日报》中极斥同盟会办事不合,以南方政府之专横也;而穷途失志辈之骂同盟者,则为争官、争衣食计。公私之辨,较然易知,岂能以政党为官僚派开辟门径哉!今日南方政府已消,同盟会亦鲜可诋之处,时有张弛,则对付不同。且同盟会之弊,不过暴乱;而老立宪党及官僚派,则为巧言令色足恭者。暴乱易灭,腐败难医。譬如中枪弹者,取出即愈;传染花柳病者,乃终身不可治。然则立宪党、官僚派之害过于同盟会远矣!”同盟会与立宪派官僚派的分量,在他头脑里的天平上轻重明显地有了变化。他说:“仆本非为人作傀儡者!”正是因为不愿意做个傀儡,他宣布辞去共和党理事。6月5日,他在北京主持原统一党党员特别大会,决议从共和党中重新独立出来,并被推选为统一党总理。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统一党元气大丧,许多党员与地方组织俱已改隶共和党,余下的成员思想也多相当混乱。在统一党本部所在地北京,“统一党完全是王赓一手搞起来的,不过打着章的招牌而已,实际上和章毫不相干”。与北京相邻近的天津,“众党员有主张离北京而独立者,有主张忠告章太炎者,有主张解散者”,还有许多人要求加入同盟会,“以遂彼辈为国民之初心”。山东、江西两处,统一党支部坚持独立,与共和党发展到“以白刃相见”,四川统一党支部则“与演进、政济、民社三党并合”。凡此种种,都表明章太炎对于统一党已经丧失了控制力。7月24日,章太炎离京赴武汉,谒见黎元洪。黎元洪衣着朴素,少言寡语,给他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在武汉待了二十多天,黎元洪、刘成禺等都来劝说他仍与共和党合并,他因不愿孙中山、黄兴在国会选举中当选为正式大总统、副总统,同意与共和党在国会中“交互系维,提携取效”,答应担任共和党理事,并邀请黎元洪担任统一党名誉总理。然而,共和党本部并不欢迎章太炎重返,而以袁世凯为后台、野心勃勃的王赓正想借统一党自创局面,对于重新与共和党合并也毫无兴趣。章太炎愤极,回京以后便给黎元洪发去一电,说:“迩者躬诣武昌,亲聆教益,以两党合并,排拒异谋。浃旬以来,默观近状,乃知中国之有政党,害有百端,利无毛末。若者健稳,若者暴乱,徒有议论形式之殊,及其偕在议院,胡越同舟,无非以善腾口舌为名高,妄扩院权为奉职,奔走运动为真才,斯皆人民之蠡蠹,政治之秕稗。长此不息,游民愈多,国是愈坏。”为此,他要求黎元洪带头宣布脱离所有党派,并表示自己也将“趋步后尘”。黎元洪对此未予置理,章太炎便独自宣布脱党。而王赓等人却绝无挽留之意,立即开会,决议“听其脱党”,另举理事,表示要“大张旗鼓,独立进行”。
先是被共和党当做敝屣抛在一边,继而又被自己手创的统一党冷漠地一脚踢开,这不仅意味着章太炎同江浙资产阶级代表人物特别是立宪派人物“蜜月”的结束,也意味着他曾寄予很大期望的所谓政党政治的破产。脱离共和党后不久,正值内阁总理唐绍仪因与袁世凯不合拂袖出京,各党纷纷推举总理,章太炎发表了《内阁进退论》,断言:“吾意政党内阁,在今日有百害而无一利;两党交构,亦有轧轹之忧。”他倡议“建无党总理”,说“各部总长虽数党杂糅也,调和于无党总理之下,则意见销而事举”。脱离统一党之时,孙中山恰好应袁世凯之邀到达北京与各界会晤。9月5日,章太炎出席了孙中山在下榻之处迎宾馆举行的茶话会,在会上发表了演说,要求袁世凯、黎元洪、孙中山三人都超然于所有党派之外:“鄙意以为袁、黎、孙三公皆无须立党,行事而当,发言而正,人心助顺,是四万万人皆其党,又安用私党耶?”这固然系属异想天开,却暴露了这位学者出身的革命家政治上是多么幼稚,但是,它也确实反映了章太炎“统一共和”的幻想,在来自张謇与统一党方面的当头一棒之下,已经难以挽回地支离破碎。
当然,直到这时,他的“统一共和”之梦也还没有完全破灭,因为他对袁世凯还继续抱有很大幻想。而给了当头第二棒,并使他的梦幻彻底破灭的,则正是袁世凯本人。
“政治革命”的玄想与血的现实
正当章太炎倡导袁、黎、孙都超然于党派之外的时候,原立宪党、保皇党人在梁启超的直接策划下,却在加紧集结他们的力量。8月25日,根据梁启超的示意,以汤化龙、林长民为首的共和建设讨论会,以孙洪伊为首的共和统一党,联合了国民新政社、共和俱进会、共和促进会等北方一些小政团,成立了民主党。经过一番紧张的活动,梁启超本人离开日本乘轮返国,10月5日抵大沽,10月20日抵北京。他自称到京以后十多天中,“吾一身实为北京之中心,各人皆环绕吾旁,如众星之拱北辰。其尤为快意者,即旧日之立宪党也。旧立宪党皆以自己主张失败,嗒然气尽,吾在报界欢迎会演说一次,各人勇气百倍。旬日以来,反对党屏息,而共和、民主两党人人有哀鸣思战斗之意矣”。他的归国,大长了原保皇党、立宪党人以及一批旧官僚的气焰,使他们加快了重新纠集自己的力量、企图左右政局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