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章太炎思想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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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在“民国”初创的政治旋涡中 (11)

章太炎强行出走被阻以及在总统府接待室被暴力劫持非法拘禁一事,在朝野之间都引起了震动,并引起了国际舆论的注意,使袁世凯在政治上道义上都陷入了非常尴尬和被动的境地。1月8日起,京沪各报便纷纷刊布有关消息,不断发表评论。国学会发布启示,说明章太炎入京以来“豪强肆虐,纵兵环之”,今又被劫持,“下落不明”的事实,宣布国学会不得不因之中废,要求“天下之士”,从这里体察“袁大总统恪恭宪典,优待学者之深且切也”。《顺天时报》1月10日刊登的报道已对章太炎“日来消息不通,生死莫卜”表示担忧,抨击袁世凯政府说:“一士之不能容,可想见中国官宪之赫赫矣。”11日,该报又刊登了《拘禁贤士》的长篇评论,16日又以《政府酿乱之不觉》为题,再次抨击逮捕与拘禁章太炎的措置。

章太炎直闯总统府,大诟袁世凯包藏祸心,就他自己来说,已经横下了一条心,正如他在给汤国梨的信中所说:“与彼业已破面,惟有以死拒之。”单独一人,被禁锢于军事教练处,他深感“更苦于下狱”,因为“狱中尚有同囚者,此则唯有一人”。悲愤之极,他“默坐静思”,“时行断食”。“时危挺剑入长安,流血先争五步看”,到这时,终于有了最后的结果。他给黎元洪又写去一信,说:

劫质以来,不见天日。虽出于承宣官之恣肆,若谓当涂无意,必不其然。我公有意维持,亦恐终身屈辱。唯望代启当涂,置之死地,双丸洞腹,以毕天年。自分以一书生提倡大义,功成事遂,可以永终。

这也就是他自己给“流血先争五步看”做出的最后结论。

铁锁寒幢中的沉思与总结——《检论》

慑于章太炎在国内外的声望,迫于社会舆论的压力,经过对利弊得失的反复权衡,袁世凯最后决定,将章太炎移送南下洼龙泉寺长期监禁,命令京师警察厅总监吴炳湘执行。袁还手书十二条,指令改善章太炎的饮食起居条件,准许他说经讲学的文字被传抄,容许一些“与彼最善,而不妨碍政府者”前往看望及与彼交谈。同时,又严格规定,凡章太炎“关于时局文字,不得外传,设法销毁”,龙泉寺出入人等“严禁挑拨之徒”,“求见者必持许可证”,对章氏居处“早晚必派人巡逻”。总统府某要人是时曾为此发表谈话,说考虑到章太炎在中国学界的特殊地位,如给章太炎以活动的自由,其言论文章影响所及,绝不可小视,“大则危害民国统一”,故政府之方针,是将章氏禁锢四五年,待大局既定,再伺机释放,而不欲置之于死地。章太炎自此也就名副其实地成了一个特别囚徒。

2月20日,章太炎迁至龙泉寺,作为重罪人而被严密监视看守。他“益愤恚异常,拒绝官厅供给,惟以来京时旅费所余治餐,所以深绝袁氏,示义不食袁粟之意也”。

就在章太炎被关押进石虎胡同及龙泉寺这段时间中,袁世凯加紧背叛民国,恢复****独裁制度。1914年1月10日,袁世凯悍然下令停止参众两院所有议员职务,解散国会。2月28日,袁世凯又下令解散各省议会。为了进一步加强特务警察恐怖统治,3月,袁世凯命令设立肃政厅。5月1日,袁世凯宣布废除《临时约法》,而代之以他授意炮制的御用约法,同一天,他又下令撤销******,以总统制取代责任内阁制,在总统府内设政事堂作为办事机构,并任命清朝大官僚徐世昌为国务卿,使政治权力进一步集中到他自己手里。

章太炎痛心地注视着这一切,“百念俱灰”,“惟以数册破书消遣”。是时,袁世凯不时遣人前来刺探章太炎的态度,“道及国体”,章太炎即“以他语乱之”,“间亦以辞章讽刺,《宋武》、《魏武》二颂及《巡警总监》、《肃政史》二箴皆是时所为也”。

《魏武帝颂》,高度评价了史家素来争论不已的曹操的历史功绩,赞颂曹操能够外抗强敌,内保黎民,“出车而狁襄,戎衣而关洛定。登黎献乎衽席,抍旄倪乎隍阱”,政治上能够“布贞士于周行,遏苞苴于邪径”,“尸中原之魁柄”,“不狐媚以弭戎警”。基于此,章太炎认为,曹操“信智计之绝人,故虽谲而近正”。针对当时一些袁世凯党羽胡吹袁氏犹若尧、舜、桓、文的论调,以及另一些人将袁氏比作曹操的譬喻,章太炎直斥袁世凯不伦不类,“胡厚颜而无赪!”《宋武帝颂》主题思想和《魏武帝颂》一致,并更为直率地斥责袁世凯之流只不过是一伙“穿窬滔天,家室相残,敢奸王命,盗偷左纛”的“幺魔”,也就是一伙窃国的盗贼与丑类。《巡警总监箴》与《肃政史箴》则主要揭露袁世凯设置这些机构的险恶用心,尖锐地指出,所有这些官衙,其真正职责都只不过是为袁世凯剪除异己,罗织成狱,使国家越加昏暗。

然而,能够发之吟哦的,终究只是很少一部分,更多的思虑与言语郁结在胸中,无由发泄。“幽居数月,隐忧少寐。”到5月下旬,所携旅费已接近罄尽,章太炎便打算就此绝食,槁饿而亡。5月23日,他给女婿龚宝铨写去一信,说:“往昔所希,惟在光复旧物,政俗革新。不图废清甚易,改政易俗,竟无毫铢可望,而腐败反甚于前。”“仆遭围守者五月,幽居又五月矣。不欲以五羖鬻身,遭值穷匮,遂将槁饿,亦所愿耳。”他还将自己在日本所穿的一件和服寄往上海给汤国梨留作纪念,说:“斯衣制于日本,昔始与同人提倡大义,召日本缝人为之……吾虽殒毙,魂魄当在斯衣也。”

即将弃世而去,名位、家室,包括新婚而又已久别的妻子在内,都未足使他吝恨。他所深引为憾的,是“怀抱学术,教思无穷,其志不尽”。他在给龚宝铨的信中总结自己的学术成就时说:“所著数种,独《齐物论释》、《文始》,千六百年未有等匹。《国故论衡》、《新方言》、《小学答问》三种,先正复生,非不能为也。”但是,这些俱已属于过去,深为愤疾的,是还有一些著作来不及写出了。“虽从政、蒙难之时,略有燕间,未尝不多所会悟,所欲著之竹帛者,盖尚有三四种。是不可得,则遗恨于千年矣!”

对后事做了一番安排之后,6月7日起,章太炎即“饬厨役断炊”,开始绝食。这次绝食持续了七八天。“其时弟子们环吁床前,请进食,先生始尝梨一片”。他的旧友黄节、马叙伦为此分别致函政治会议议长李经羲,请他出面要求袁世凯恢复章太炎的自由。而汤国梨则致电袁世凯、黎元洪,请求对章氏“量予自由,俾勉加餐”。袁世凯不愿蒙“逼死国学大师”之咎,命令吴炳湘派其亲信内城官医院院长徐延祚以治病为名,提出一份章太炎病情诊断书,以此为台阶,让章太炎迁出龙泉寺。徐延祚禀文及吴炳湘批示原件现今俱存。禀文写道:“窃延祚奉派赴龙泉寺诊视章炳麟病状,连日遵诣该处查察,章炳鳞病情委系郁虑太深,以致肝火内炽,木横乘土,因以化源内竭,脏腑失水谷之养,故形气为之委顿。窃查章炳麟性本执拗,复以幽居日久,因郁成病,非设法移其居,豁其心志,恐未易奏药石之功。”吴炳湘在禀文之后批道:“兹据所陈各节,自系实在情形,应即于城内地方择定于卫生相宜屋宇,克日迁移,以便该医员随时为之调摄,俾得早日健痊,不但为章氏一人计,实为社会留一华国之人才也。”经过这一番做作,6月16日,章太炎被移至东四牌楼本司胡同铁如意轩医院,表面上撤去监视的警察,实际上由徐延祚负责监督。直到这时,章太炎方才复食。7月24日,经黎元洪、钱恂等再三活动,章太炎迁入东四牌楼钱粮胡同一家民房。这家民房,是一个前清小贵族的产业,内房三间,房有两厢,院内栽种了一些竹木,月租五十三元。章太炎住在这里,由袁世凯政府每月拨付银币五百元作为经费,实际上,由巡警总监吴炳湘一手包办。“以巡警充阍人,稽察出入。书札必付总厅检视,宾客必由总厅与证。”然而,在这里,章太炎毕竟有了一些

读书写作的自由,特别是他的一批学生黄侃、马裕藻、钱玄同、吴承仕、周树人、朱希祖、许寿裳等获准可以经常前来看望他,同他一道论学,使他郁闷稍解,“连日购到全史、九通、《通鉴》、经疏诸书”,他又取出《訄书》,继续增删为《检论》九卷。

1910年在东京时,他在讲学、著述及重建光复会之外,对于《訄书》已“多所修治”。今存《訄书》改削稿本,留下了他这一次修治的设想与成果。这一稿本,是以共和2747年秋9月东京铅印再版本为底本,在上面直接增删改定而成。全目经增删,除去保留原来大部分外,准备新增《原经》、《六诗说》、《小疋大疋说》、《八卦释名》、《孝经说》、《原道》上中下、《原法》、《原名》、《原五家》、《正见》、《征信》、《秦献》、《第七十子》、《思乡愿》、《告浙江人》、《五术》、《说刑名》、《五朝法》、《代议然否论》、《告王鹤鸣》、《国风》、《佹诗》、《伤徐锡麟》、《告刘光汉》、《志六国》、《告刘揆一》等篇。

从这一目录可以看出,修治本保持了《訄书》原先的体系。修治本所收的《原学》,题目同《訄书》原刻本,但内容则改为后来收入《国故论衡》的《原学》。修治本所收《原儒》、《原经》、《原道》、《原名》,后来也收入《国故论衡》。《原五家》当即《辨性》,评介告子、孟子、荀子、杨子、漆雕开五家的人性学说。《正见》则为《国故论衡》中的《明见》篇。《国故论衡》作为一部专门著作出版于1910年5月,《訄书》修治本将其中卷中、卷下相当一部分(包括《佹诗》,即《国故论衡》中的《辨诗》)收入,说明是时《国故论衡》尚未出版,甚至还未计划辑为专书。于此亦可知,《訄书》这一次修治当在1910年春。

与原书相校,修治本新增的有《原儒》、《原经》等二十七篇,删去的有《儒道》、《族制》、《公言》、《弭兵难》四篇;篇题未改、内容更新或作了重大修改的有《订孔》、《学变》、《清儒》、《订文》所附《正名杂义》、《官统下》(改用《官制索隐》一文内容)、《争教下》等篇,篇题更改、内容改动不很大的有《原墨》(原《儒墨》)、《原法》(原《儒法》)、《原名》(原《儒兵》)、《通谶下》(原《订实知》)、《五术》(原《官统下》)、《谴虚惠》(原《不加赋难》)等篇。

从修治本的目录与修治的情况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未完成的稿本。作者不久显然就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将《原学》、《原经》、《原儒》、《原道》、《原名》、《原五家》、《正见》、《佹诗》等篇抽出,与其他一些论著编为《国故论衡》。紧接着,他又投入了《文始》与《齐物论释》两部著作的写作,《訄书》的修治也就停了下来。

武昌起义以来,南北倥偬,《訄书》修治稿本也就一直置于箧中。自从拘留于龙泉寺以来,“一人独处,思虑恒多”,他就自觉“学问转有进步”,而且,这些进步,“非得力于看书,乃得力于思想耳”。迁入钱粮胡同以来,有了较好的读书与写作环境,心情也较前稍许平静,他想到应当完成的第一项任务,便是将搁置已久的《訄书》修治工作继续下去。

从8月开始,章太炎就一再催促龚宝铨尽快从他在上海的书箱中找出《訄书》改削稿本,带到北京,以便重加磨琢,再施笔墨。

在那“黄沙蔽高岑,浮云暗白日。荡荡天门开,舆金相过轶。惨惨棘林下,降虏操刀笔”的日子里,章太炎开始对《訄书》再次进行修订。12月下旬,因为与章氏同住的黄侃突然被警察强制迁走,章氏弟子及一些友人前来探访一再受阻,章太炎愤恚极甚,再次绝食,《訄书》修治一度停顿。

章太炎这一次绝食,较之前一次,态度更为坚决。他曾给徐世昌及各总长一封信,历述“守卫诃问,囚虏相遇”的种种遭际,说:“悠悠终古,长此安穷,是以决志趣死,更无余望。”信中表示,除非让他剃度出家,则决不复食:“但愿奉还勋位,长与世辞,于金山、九华、国清、天童间得住行脚,饥餐野果,渴饮流泉,庶或保此余生,得免世患。业已形如槁木,心若死灰,政府亦当谅其无他志矣。诸公诚有意维持,惟望直据下情,转陈天府。若蒙听许,当即缴上勋章,归受梵戒;如不获遂,虽强进饮食,时御药饵,亦终忧悒而死耳。”经他的弟子再三劝解,特别是他的好友马叙伦的诱导,加上他所钟爱的三女儿章(展)到京看望,吴炳湘答应解除对章氏门人及友朋入访者的若干限制,章太炎方才勉强恢复饮食。《訄书》的修治工作此时方得以继续进行。

从这次修订工作一开始,他就发现,继续保持《訄书》原先的体系将容纳不了他所预定的各方面内容。1910年春天增补的许多文章,现在有的已收入《国故论衡》,有的收入专门的文录则更为适合。至于当时所做的许多修改,有的仍然应当坚持,有的则需要进一步斟酌。于是,他一边撰写了一批新的论文,一边对原修治本重新进行了审定。被全部删去的有《原学》、《通谶》(曾试图改名为《非谶》上、下)、《封禅》、《冥契》、《订实知》等篇,改变题目或增删内容的有《订孔》、《原法》、《儒侠》、《原兵》、《平等难》(改名《商平》)等篇。这些篇,他或者在原书上修订后请人誊录,或者让人先行誊清,他再作修改。这也就是今存修治本原稿上留有不同于1910年春修治计划的痕迹,以及若干记述武昌起义后心得体会的文字的缘故。

章太炎将所增订保留的旧文及新撰写的各文重新编次,按内容分成九卷,并将书名更易为《检论》,于1915年四五月间杀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