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君主的喜怒在心中形成,欲望便在表情上显露出来,那么守职的人就会远离正道而阿附国君的做法,有司便会歪曲法律而应和国君的旨意,奖励与功劳不相符,诛罚与罪过不相合,君臣上下离心,彼此相互埋怨。执政的官员曲从君主,有了过错,君主就没有办法责备他们;要是育罪的人得不到惩处,那么百官便会烦乱,君主再有智慧也不能除去他们心中的不满;诋毁和吹捧的风气萌发滋长,君主即使英明也不能看清是对还是错。要是不端正根本回归自然,那么君主越劳累,人臣越放纵,这就如同代替厨师宰杀牲畜,代替木匠砍斫木头一般。御手和马去赛跑,累断了筋骨也赶不上马跑得快;但坐在车上控制缰绳,那马便会在车辕下面拼死奔跑。故而伯乐相马,王良驾车,而英明的君主坐在车上,无驾车相马的劳累却能达到千里远的地方,这是由于君主能够借助别人的才能来当作自己的羽翼。故而统治天下的人,应当做到无所作为而有职守,有所建树而无偏好。要是君主有所作为,那么谗佞之徒就会出现;要是君主有所私好,那么谄谀之风便会发生。以前齐桓公贪吃美味,易牙便把自己的长子作成肉羹来骗得信任。虞国的国君喜欢珍宝,晋献公便用玉璧宝马钓他上钩。胡王爱好音乐,奏穆公便用女乐诱他上当。这三个君主全是因贪得小利而被人算计。故而善于在无形之中建树的人,他的功绩才不能动摇。
烈火熊熊水能浇灭它,金属坚硬火能熔化它,木材结实斧子能砍掉它,水流不断土能阻止它,只有造化万物的大自然,没有什么可以战胜它。故而心中的欲望不表露出来称为关闭,外面的邪气不能进入称为堵塞。欲念不外露,邪气不侵入,什么事情不能控制?什么事情不能成功?不用此后才能使用它,不做此后才能做成它。人的精神劳累了便会散失,耳目沉溺于声色便会枯竭。故而有道的君主,熄灭心中的欲望,用清静虚无来对待一切,不代替臣下说他们该说的话,不去抢臣下做他们该败的事,依照各人的名分来要求他们的实绩,让他们各自有分内管理的事情,任命他但不对他发号施令,提出要求但不具体教他们如何做,以无所知晓当作法术,以无可柰何当作法宝。要是如此,那么群臣官员就会恪尽他们的职责了。
[原文]
摄权势之柄,其于化民易矣。卫君役子路,权重也。景、桓公臣管、晏,位尊也。怯服勇而愚制智,其所托势者胜也。故枝不得大于干,末不得强于本,则轻重小大有以相制也。若五指之属于臂,搏援攫捷,莫不如志,言以小属于大也。是故得势之利者,所持甚小,其存甚大,所守甚约,所制甚广。是故十围之木,持千钧之屋;五寸之键①,制开阖之门,岂其材之巨小足哉?所居要也。
孔丘、墨翟,修先圣之术,通六艺之论,口道其言,身行其志,慕义从风,而为之服役者不过数十人。使居天子之位,则天下遍为儒、墨矣。楚庄王伤文畏之死于宋也,奋袂而起,衣冠相连于道,遂成军宋城之下,权柄重也。楚文王好服獬冠,楚国效之。赵武灵王贝带鵕而朝,赵国化之。使在匹夫布衣,虽冠獬冠,带贝带鵕而朝,则不免为人笑也。
夫民之好善乐正,不待禁诛,而自中法度者,万无一也。下必行之令,从之者利,逆之者凶,日阴未移,而海内莫不被绳矣。故握剑锋,以离北宫子、司马蒯蒉不使应敌;操其觚,招②其末,则庸人能以制胜。今使乌获藉蕃,从后牵牛尾,尾绝而不从者,逆也。若指之桑条,以贯其鼻,则五尺童子,牵而周四海者,顺也。夫七尺之桡,而制船之左右者,以水为资。天子发号,令行禁止,以众为势也。
夫防民之所害,开民之所利,威行也,若发堿决唐。故循流而下,易以至;背风而驰,易以远。桓公立政,去食肉之兽,食粟之鸟,系置之网,三举而百姓说。纣杀王子比干而骨肉怨,斫朝涉者之胫而万民叛,再举而天下失矣。故义者,非能遍利天下之民也,利一人而天下从风;暴者,非尽害海内之众也,害一人而天下离叛。故桓公三举而九合诸侯,纣再举而不得为匹夫。故举错不可不审。
[注释]
①键:门闩。②招(qiáo):举。
[译文]
君主控制了权势这个把柄,用来教化民众就十分容易了。怯懦的卫出公可以役使武勇的子路,是由于他的权力大;齐桓公和齐景公可以让管仲和晏婴作他们的辅臣,是由于他们的地位高。怯懦的降服武勇的,昏庸的驾驭智慧的,是由于他们所托身的地位胜过对方。故而树枝不能大于树干,树梢不能强于树根,讲的是重的、大的可以制服轻的、小的道理。就像五指受手臂控制一般,搏击拉扯抓攫摘取没有不随心如愿的,讲的是小的受大的控制的道理。故而获得了有利的势位,他所控制的东西很小,能胜任的事情很大;所持守的东西很少,所掌握的范围很广。故而十围粗的树木,能支撑起子钧重的房屋;五寸长的门闩,能掌握门的开阖。难道是它们材料的大小能够胜任吗?是由于它们处在关键的位置上。
孔子、墨翟,研究先圣的治术,知道六艺的学说,口中称道先圣、先贤的言论,亲身实施他们的理论,羡慕大义的人像从风化一样。即使如此,而替他们服役的人不过数十人。让他们处在天子的位子上,那么天下普遍成为儒墨了。楚庄王为文无畏死在宋国而悲叹,挥起袖子,国内人人响应,衣冠相连于道路之上,于是挥军攻到了宋国城下,是权柄重要的缘故。楚文王好佩带獬冠,整个楚国都学习他。赵武灵王腰系贝带,头戴鵕而使大臣朝拜,赵国衣着便起了更改。要是是一个平民布衣,就算头戴獬冠、鵕,腰扎贝带,而去拜见国君,那么就不免被人取笑了。
在民众中有欢喜善行和有乐意正直的人,那样便不需要去禁令诛伐。但若可以使自己行为适合法度的,那样一万人中没有一人。国君下达执行坚决的命令,那些顺从的人就能获得便利,而违反的人便会碰到凶灾,太阳还没有移动它的影子,而海内的人不遭受命令约束的就没有了。故而要是握住剑锋,哪怕是勇士和击剑的名家北宫子、司马蒯蒉也无法去应敌。要是拿着剑把,高举剑锋,那么就连庸人也能获胜。如今被让大力士乌获、藉蕃去从后面去拉牛尾,就算牛尾巴断了也不会跟随他,这是因为逆背的原故。要是用桑条来贯穿牛的鼻子,再来指挥它,那么哪怕是五尺高的孩童,也能够牵着它去周游四海,这是由于是顺应牛的自然特性的缘由。使用七尺长的船桨,就能够控制住船的左右方向,那是由于它是用水作为凭借。天子公布命令,禁能止,令能行,那是由于是依赖众人拥戴而造成大势。
威力能够通行的表现是防止百姓受到妨害,开发对民众有利的事情。这就像开通堤防、冲垮水塘一样。故而随着水流的方向而下,那样不但容易并且能够到达;要是顺着风的方向奔驰,也能易于到达远方。齐桓公一度立下规定,赶走食肉的野兽和吃粮食的鸟儿,于是悬挂起捕兽的网儿,这三种方法实行民众欢悦。王叔比干被他的侄儿商纣王杀死,故而骨肉怨恨;要是斩杀早晨涉水的人,剖开他们的脚胫,而百姓背叛。第二次干坏事天下便失去了。故而说大义,是不能普遍有利于天下之民的,但有利一人,而天下的人便像风一般跟随;暴虐,是不能全部危害海内大众的,不过暴虐一人,而天下的人便会背叛。故而桓公三次举事,便可以九合诸侯;纣王二次干坏事,就连百姓也当不成了。故而举止措施是不能不认真审查的。
[原文]
人主租敛于民也,必先计岁收,量民积聚,知饥馑有余不足之数,然后取车舆衣食供养其欲。高台层榭,接屋连阁,非不丽也,然民有掘穴狭庐,所以托身者,明主弗乐也。肥①甘脆,非不美也,然民有糟糠菽粟,不接于口者,则明主弗甘也。匡床蒻席,非不宁也,然民有处边城,犯危难,泽死暴骸者,明主弗安也。故古之君人者,其惨怛于民也。国有饥者,食不重味;民有寒者,而冬不披裘。岁登民丰,乃始县钟鼓,陈干戚,君臣上下,同心而乐之,国无哀人。
故古之为金石管弦者,所以宣乐也。兵革斧钺者,所以饰怒也。觞酌俎豆酬酢之礼,所以效善也。衰绖菅屦辟踊哭泣,所以谕哀也。此皆有充于内,而成像于外。
及至乱主,取民则不裁其力,求于下则不量其积。男女不得事耕织之业,以供上之求。力勤财匮,君臣相疾也。故民至于焦唇沸肝,有今无储。而乃始撞大钟、击鸣鼓、吹竽笙、弹琴瑟,是犹贯甲胄而入宗庙,被罗纨而从军旅,失乐之所由生矣。
夫民之为生也,一人蹠耒而耕,不过十亩;中田之获、卒岁之收,不过亩四石,妻子老弱仰而食之,时有涔旱灾害之患,无以给上之征赋车马兵革之费。由此观之,则人之生,悯矣!夫天地之大,计三年耕而余一年之食,率九年而有三年之畜,十八年而有六年之积,二十七年而有九年之储,虽涔旱灾害之殃,民莫困穷流亡也。故国无九年之畜,谓之不足;无六年之积,谓之悯急②;无三年之畜,谓之穷乏。故有仁君明王,其取下有节,自养有度,则得承受于天地,而不离饥寒之患矣。若贪主暴君,挠于其下,侵渔其民,以适无穷之欲,则百姓无以被天和而履地德矣。
食者民之本也,民者国之本也,国者君之本也。是故人君者,上因天时,下尽地财,中用人力,是以群生遂长,五谷蕃殖,教民养育六畜,以时种树;务修田畴,滋植桑麻,肥高下,各因其宜;丘陵阪险不生五谷者,以树竹木。舂伐枯槁,夏取果蓏,秋畜疏食,冬伐薪蒸,以为民资。是故生无乏用,死无转尸。
[注释]
①(nōnɡ):浓烈的酒。②悯急:令人忧愁。
[译文]
君主想要向人民征收赋税,一定要事先算计好下年收成的好坏,估计一下百姓手中的余粮,了解民众是饥还是饱、有余还是不足,一切都心中有数,此后才酌情征收供给君王车马衣食所需的赋税。皇帝所居住的处所,楼台高耸、榭屋和宫室层叠连片,非常壮观漂亮,可是民众还蜗居在土房窄屋里,那么英明的君主就不感到住在这些华丽的地方有什么愉悦可言了;酒食丰富醇厚、甘甜酥脆,能够称得上十分味美可口了,不过民众还要靠吃糟糠粗粮过日子,那么英明的君主也就不感到这些美食有什么好了;床榻安适、席垫细软,也算得上是非常舒适的了,不过民众还过着戍守边境、遭受危难、暴尸野外、无人抚问的日子,那么贤明的君主也就觉不出有什么安逸的了。故而古时候的君主由于民众的痛苦而忧虑、悲伤,只要国家里还有人忍受饥饿的困扰,他便不会对食物挑挑拣拣;只要国家中还有受冻的人,他就不会自己穿上裘皮。只有当年的收成很好,民众富足时,君主这时候才悬挂钟鼓、陈设干戚,君臣上下和百姓一块娱乐,国家故而没有一个人悲哀。
故而,古代铸造铜钟、石磬、箫琴,主要是表达快乐之情的;锻造兵器、铠甲、斧钺,主要是用来抒发愤怒之情的;制定祭祀、应酬的礼节,是为了显示友善、喜悦的;而穿丧服系麻绳穿草鞋、捶胸顿足号啕痛哭,是为了表达悲伤之情的。这些喜怒哀乐的情感,都来源于内心深处,又借助于一定的外在形式来体现。
不过乱世昏主的时代,他们搜刮民脂民膏不考虑民众的承受能力,聚敛财富时不考虑百姓的积聚,百姓从事的男耕女织根本满足不了帝王奢华的要求,如此就使得民力疲乏,财源干枯,君臣相互埋怨。故而人民被折腾得口干舌燥、心急火燎,食不果腹,还要撞击大钟、擂击响鼓、吹奏竽笙、弹拨琴瑟,就如同披戴盔甲进入宗庙祭祀神灵,身着细软华丽的锦衣征战一般,完全有悖于原本制定音乐的目标了。
民众依赖生存的是农业生产,一个男性劳动力用农具来耕田,最多能耕种十亩土地;中等土质的地每亩一年的收获不多于四石。妻子儿女一家老小过日子所靠的便是这些收获,有时赶上了水旱虫灾,连供给政府朝廷的车马军队的费用也无法缴纳。从这能够看出,人民百姓的生活真的太艰难了,太可悲了!全国可耕种的土地面积按三年耕种能剩一年余食来计算,九年只可存三年的积蓄,十八年只有六年的储备,二十七年只有九年的粮食储备,如此如果遇水旱虫灾,人民百姓才能够免子陷入流亡逃荒的困境。故而,一个国家如果没九年的储备作为积累,能够说是不足;一个国家如果没有六年的积蓄作为储备,称为悯急;一个国家如果连三年的积蓄都没有,成为穷乏。正是这样,英明的君主取用民财懂得有所控制,自己消费有所限制,如此便能接受天地的施与和奉养,免于饥寒的胁迫。反过来,如果君王贪婪残暴,他会一直骚扰民众,侵夺吞没民众的财物,以满足自己那无穷的私欲,这时民众们就感受不到天地恩德的保佑。
食粮是民众的根本,民众是国家的根本,国家是国君的根本。故而国君要上面按照天时的情况,下面凭借土地的财力,中间要合理使用人力。故而各种生物顺利生长,五谷蕃殖,教导民众养育六畜,按时种植树木,力求治理好田地,培植好桑树、麻类,依据土地肥瘠、高下,各自种植他们适宜的植物。丘陵险阻不能生长五谷的地方,来栽种树木。春季砍伐枯木,夏季收获瓜果,秋季积聚菜蔬谷物,冬季砍伐大木和小枝,用来作为百姓的资用。故而,人民活着的时期不缺乏用物,死了的时期也不会无葬身之地。
[原文]
故先王之法,畋不掩①群,不取麛夭;不涸泽而渔,不焚林而猎;豺未祭兽,罝罦不得布于野;獭未祭鱼,网罟不得入于水;鹰隼未挚,罗网不得张于溪谷;草木未落,斤斧不得入于山林;昆虫未蛰,不得以火烧田;孕育不得杀,卵不得探,鱼不长尺不得取,彘不期年不得食。是故草木之发若蒸气,禽兽之归若流泉,飞鸟之归若烟云,有所以致之也。
故先王之政,四海之云至而修封疆,虾蟆鸣燕降而达路除道,阴降百泉则修桥梁,昏张中则务种谷,大火中则种黍菽,虚中则种宿麦,昴中则收敛畜积、伐薪木。上告于天,下布之民。先王之所以应时修备,富国利民,实旷来远者,其道备矣。非能目见而足行之也,欲利之也。欲利之也不忘于心,则官自备矣。心之于九窍四支也,不能一事焉,然而动静听视皆以为主者,不忘于欲利之也。故尧为善而众善至矣,桀为非而众非来矣。善积则功成,非积则祸极。
凡人之论,心欲小而志欲大,智欲员而行欲方,能欲多而事欲鲜。所以心欲小者,虑患未生,备祸未发,戒过慎微,不敢纵其欲也。志欲大者,兼包万国,一齐殊俗,并覆百姓,若合一族,是非辐凑而为之毂。智欲员者,环复转运,终始无端,旁流四达,渊泉而不竭,万物并兴,莫不响应也。行欲方者,直立而不挠,素白而不污,穷不易操,通不肆志。能欲多者,文武备具,动静中仪,举动废置,曲得其宜,无所击戾②,无不毕宜也。事欲鲜者,执柄持术,得要以应众,执约以治广,处静持中,运于璇枢,以一合万,若合符者也。故心小者,禁于微也;志大者,无不怀也;智员者,无不知也;行方者,有不为也;能多者,无不治也;事鲜者,约所持也。
[注释]
①掩:穷尽。②击戾:违忤,抵触。
[译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