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淮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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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人间训(4)

鲁人有为父报仇于齐者,刳其腹而见其心,坐而正冠,起在更衣,徐行而出门,上车而步马②,颜色不变。其御欲驱,抚而止之曰:“今曰为父报仇以出死,非为生也。今事已成矣,又何去之?”追者曰:“此有节行之人,不可杀也。”解围而去之。使被衣不暇带,冠不及正,蒲伏而走,上车而驰,必不能自免于千步之中矣。今坐而正冠,起而更衣,徐行而出门,上车而步马,颜色不变,此众人所以为死也,而乃反以得活。此所谓徐而驰,迟于步也。夫走者,人之所以为疾也;步者,人之所以为迟也。今反乃以人之所为迟者反为疾,明于分也。有知徐之为疾、迟之为速者,则几于道矣。故黄帝亡其玄珠,使离朱、捷剟索之,而弗能得之也。于是使忽怳而后能得之。

[注释]

①短:说人坏话。②步马:使马徐行。

[译文]

有时赞赏他人却恰恰使他人名声败坏,有时诽谤别人却反倒使别人得利。如何能弄清楚这句话的意思呢?

费无忌答复楚平王说:“晋国之所以能称霸,是由于它靠近中原地区各诸侯国;而楚国之所以不能和晋国争霸,是由于地处偏远的缘故。君王您要想让诸侯服从楚国,不像扩建城父的城垣,令太子建带兵驻扎在那里,以使北方各部族归服,君王能够亲率兵马收服南方。如此便能够获得天下了。”平王听了很欢喜,便命太子建驻扎城父,命伍子奢做了太子的老师。过了一年,伍子奢让人到楚平王跟前劝说,说太子很仁义而且很勇敢,深得民心。楚平王将此话转告了费无忌。无忌说:“臣先前听说过这些,太子对内安抚民众,对外结交诸侯,齐、晋两国又副帮他。看来太子即将危害楚国,已经一切就绪了。”楚平王说:“他已经当了太子,还会有什么想法呢?”费无忌回答:“太子是由于娶秦国女子的那件事憎恶君王您。”楚平王故而就杀了太子建,诛了伍子奢。这便是所说的被人赞赏反倒成为祸患的例子。

什么叫毁谤别人反倒成就别人?齐国大臣唐子在齐威王跟前说陈骈子的坏话,于是威王要杀陈骈子。陈骈子知道后,带着属下逃走,逃到薛地。孟尝君知道此事后,派人用车子去迎回陈骈子。陈骈子来后,孟尝君一日三餐用精肉细粮跟美味佳肴养着他,冬天给他穿皮毛衣服,夏天让他穿细布,外出坐牛车或骑骏马。孟尝君请教陈骈子说:“先生生长在齐国,如今还思念齐国吗?”陈骈子答复说:“我想念那个唐子。”孟尝君又问:“唐子不正是说先生坏话的那个人么?”陈骈子答复:“是的。”孟尝君说:“先生为何思念他呢?”陈骈子答复说:“臣在齐国的时期,吃的是粗糙的饭菜,喝的是野菜汤。冬季挨冻,夏季受热。自从唐子说了臣的坏话后,臣投奔了君王,吃精肉细粮,穿轻衣暖裘,乘牛车骑骏马,故而我忘不了唐子。”这便所说的诽谤别人反倒有利于别人的例子。故而说诽谤或赞赏别人的话时不能不慎重些。

有的贪生反倒死去,有的轻生反倒得生,有的慢行反倒很快,如何晓得是如此的呢?

鲁国有人到齐国为父报仇,把仇人挖开了腹部,而现出了心脏。他坐着整了整帽子,起来换好了衣服,慢慢步行出了仇家大门,上了车,让马缓缓而行,神色一点也没有改变。赶车人希望打马奔驰,他按住车夫的手进行制止说:“今日为父亲报仇,出来便打算死去,不想活着回去的。如今事情已经办好了,又为何急着离开呢?”追赶的人说:“这是品格高尚崇高的人,不能杀死他。”解除包围而让他离开。要是他穿衣服来不及系带子,帽子来不及扶正,伏地爬着而逃跑,上车而急驰,一定不能在十步之内脱身。如今坐着扶正帽子,站起来换好衣服,缓缓行走而出门,上车而让马缓缓而行,神色一点也没有更改。如此做众人所认为一定要死的,不过却反倒得活。这便是所说的快步急驰,反倒比徐行漫步还要缓缓的例子。跑步,人们经常觉得速度快,徐步,人们经常觉得速度慢。如今人们经常觉得速度慢的做法却成为速度快的做法,这说明他明确了快与慢的辨证关系。可以知道慢能够转化为快、迟能够转化为速这个道理的人,那便接近道了。故而黄帝丢失了玄珠,让眼明的离朱、手快的剟去找寻,他们不能寻到,于是黄帝又让善忘的忽怳去找,此后才能寻到它。

[原文]

圣人敬小慎微,动不失时;百射重戒,祸乃不滋;计福勿及,虑祸过之。同日被霜,蔽者不伤;愚者有备,与知者同功。

夫爝火在缥烟之中也,一指所能息也;唐漏若鼷穴,一墣之所能塞也,及至火之燔孟诸而炎云台,水决九江而渐荊州,虽起三军之众,弗能救也。夫积爱成福,积怨成祸,若痛疽之必溃也,所浼①者多矣。诸御鞅复于简公曰:“陈成常、宰予,二子者甚相憎也。臣恐其构难而危国也,君不如去一人。”简公不听,居无几何,陈成常果攻宰予于庭中,而弒简公于朝。此不知敬小之所生也。

鲁季氏与郈氏斗鸡,郈氏介其鸡,而季氏为之金距。季氏之鸡不胜,季平子怒,因侵郈氏之宫而筑之。郈昭伯怒,伤之鲁昭公曰:“祷于襄公之庙,舞者二人而已,其馀尽舞于季氏。季氏之无道无上久矣,弗诛,必危社稷。”公以告于家驹。子家驹曰:“季氏之得众,三家为一,其德厚,其威强,君胡得之?”昭公弗听,使郈昭伯将卒以攻之。仲孙氏、叔孙氏相与谋曰:“无季氏,死亡无日矣。”遂兴兵以救之。郈昭伯不胜而死,鲁昭公出奔齐。故祸之所从生者,始于鸡定。及其大也,至于亡社稷。

故蔡女荡舟,齐师大侵楚。两人构怨,廷杀宰子,简公遇杀,身死无后,陈氏代之,齐乃无吕。两家斗鸡,季氏金距,郈公作难,鲁昭公出走。故师之所处,生以荆楚。祸生而不蚤灭,若火之得燥,水之得湿,浸②而益大。痈疽发于指,其痛遍于体。故蠹啄剖梁柱,蚊虻走牛羊,此之谓也。

[注释]

①浼(měi):污染。②浸:蔓延扩散。

[译文]

圣人警惕细小的事情出现,活动不会丧失机会。百种预备,重视戒备,灾难才不会出现。考虑的好事不必仔细,防备祸患却宁愿过分周到。同在一天遭受严霜侵蚀,潜藏的人不会遭受伤害;愚笨的人有了预防,和智慧人一般能获益。

缥缈青烟中的火苗,用一根手指便能按灭;大堤的漏洞如老鼠穴那般大,一个小土块便能堵塞住。直到大火烧了宋国的孟诸泽、延续到楚国的云梦泽,长江各支流决口流进荆州,就算动用三军人马,也无法挽救了。积累仁爱会带来福运,积聚怨恨能化为灾祸,就像痈疽一定会溃烂,一旦溃烂,感染的地方便多了。齐臣诸御鞅向齐简公报告说:“陈成常和宰予这两个人,相互十分憎恨,臣担忧他们会给齐国造成危险。君王不如除去他们中的一个。”齐简公没有听诸御鞅的话。没过多久,陈成常真的在庭院中杀了宰予,在朝堂上弒了简公。这便是不慎重对待小事所造成的。

鲁国的季氏与大夫郈氏斗鸡,郈氏给鸡穿上铠甲,而季氏在鸡爪上装上金属做的尖刺。季氏的鸡打败了,季平子大怒,就抢占了郈氏的宅院,修建了围墙。郈昭伯十分恼火,在鲁昭公跟前中伤季平子说:“在襄公庙堂祭奠时,季氏只用二人舞,其余的全都在季氏祖庙舞。季氏无视道、无视君王已很长时间了,不杀了他们,日后一定危害国家。”昭公将此事转告了大夫子家驹。子家驹回答:“季氏深得人心,季孙、叔孙、仲孙三家结为一体,他们宅心仁厚,势力强大,君王用什么来对待他们?”昭公不听,派郈昭伯领兵进攻季氏。于是,仲孙氏、叔孙氏在一块商量说:“没有了季氏,我们的死期也便没几天了。”就发兵援救季氏。郈昭伯兵败而亡,鲁昭公出逃至齐国。祸患出现的根由,是从斗鸡开始的;此后发展得大了,居然导致了亡国的结果。

蔡姬由于泛舟嬉戏摇晃舟身吓到了夫君齐桓公,引起齐军大举侵楚。陈、宰二人结怨,陈成常在庭院中杀死宰予,简公也被杀,死后无后代,陈成常取而代之,齐国而后没有了吕氏宗庙。季、郈两家斗鸡,季氏给鸡爪装上金属尖刺,此后郈氏发难,引起鲁昭公出逃。出现过战争的处所,会留下一片荆棘,田地荒芜。祸患露头时要是不早早消除,便如大火碰上了干燥的物件,水流至低洼潮湿处,会越漫越大。痈疽即使生在手指上,不过疼痛会遍及全身。故而蠹虫的蛀咬会让屋梁的柱子断裂,蚊虻的叮咬会让牛羊乱跑,讲的便是这个意思。

[原文]

人皆务于救患之备,而莫能知使患无生。夫使患无生,易于救患,而莫能加务焉,则未可与言术也。

晋公子重耳过曹,曹君欲见其骈胁,使之袒而捕鱼。僖负羁止之曰:“公子非常也,从者三人,皆霸王之佐也。遇①之无礼,必为国忧。”君弗听。重耳反国,起师而伐曹,遂灭之。身死人手,社稷为墟,祸生于袒而捕鱼。齐、楚欲救曹,不能存也。听僖负羁之言,则无亡患矣。今不务使患无生,患生而救之,虽有圣知,弗能为谋耳。

患祸之所由来者,万端无方。是故圣人深居以避辱,静安以待时。小人不知祸福之门户,妄动而罗网,虽曲为之备,何足以全其身?譬犹失火而凿池,被裘而用箑也。且唐有万穴,塞其一,鱼何遽无由出?室有百户,闭其一,盗何遽无从入?夫墙之坏也于隙,剑之折必有。圣人见之蚤,故万物莫能伤也。太宰子朱侍饭于令尹子国。令尹子国啜羹而热,投卮浆而沃之。明日,太宰子朱辞官而归。其仆曰:“楚太宰未易得也,辞官去之,何也?”子朱曰:“令尹轻行而简礼,其辱人不难。”明年,伏郎尹而笞之三百。夫仕者先避之,见终始微矣。

夫鸿鹄之未孚于卵也,一指蔑之,则靡而无形矣。及至筋骨之已就,而羽翮之既成也,则奋翼挥,凌乎浮云,背负青天,膺摩赤霄,翱翔乎忽荒之上,析惕乎虹霓之间,虽有劲弩利矰微缴,蒲且子之巧,亦弗能加也。江水之始出于岷山也,可攓衣而越也,及至乎下洞庭,骛石城,经丹徒,起波涛,舟杭一日不能济也。是故圣人者,常从事于无形之外,而不留思尽虑于成事之内,是故患祸弗能伤也。

人或问孔子曰:“颜回何如人也?”曰:“仁人也,丘弗如也。”“子贡何如人也?”曰:“辩人也,丘弗如也。”“子路何如人也?”曰:“勇人也,丘弗如也。”宾曰:“三人皆贤夫子,而为夫子役,何也?”孔子曰:“丘能仁且忍,辩且讷,勇且怯。以三子之能,易丘一道,丘弗为也。”孔子知所施之也。

秦牛缺径于山中而遇盗,夺之车马,解其橐笥,拖其衣被。盗还反顾之,无惧色忧志,欢然有以自得也。盗遂问之曰:“吾夺子财货,劫子以刀,而志不动,何也?”秦牛缺曰:“车马所以载身也,衣服所以掩形也,圣人不以所养害其养。”盗相视而笑,曰:“夫不以欲伤生,不以利累形者,世之圣人也。以此而见王者,必且以我为事也。”还反杀之。此能以知知矣,而未能以知不知也。能勇于敢,而未能勇于不敢②也。凡有道者,应卒而不乏,遭难而能免,故天下贵之。今知所以自行也,而未知所以为人行也,其所论未之究者也。人能由昭昭于冥冥,则几于道矣。《诗》曰:“人亦有言,无哲不愚。”此之谓也。

[注释]

①遇:对待。②敢:坚强。

[译文]

人们都尽力从事阻挡祸患的准备工作,却没有谁能晓得怎样使祸患不出现。使祸患不出现,比防止祸患更容易,却没有谁能更尽力做这方面工作,如此的人是不能和他讲论道术的。

晋公子重耳出亡时途径曹国,曹国国君想瞧瞧他骈生的肋骨,让他光着身子抓鱼。厘负羁阻挡他说:“晋公子重耳不是常人,他的三个随从,全是霸王的辅佐之才。对他们不礼貌,将来必定会成为国家的忧虑。”曹君不听。重耳回归晋国获得君位后,真的起兵征讨曹国,接着便消灭了曹国。曹君身死人手,国家成为废墟,祸患便是由当初让重耳光着身子抓鱼引发的。齐、楚两个大国想救曹,也不能使他保存。要是当初能听从厘负羁的劝告,便不会有灭亡的忧患了。如今不尽力让祸患不出现,祸患出现了再去挽救,就算有圣贤的智慧,也是无计可施的了。

灾祸的来源,头绪万端没有方向。故而圣人深居简出来躲避侮辱,宁静安闲来等着时机。小人不知祸福的门户,轻举妄动而陷进罗网之中,就算周密地让他作好准备,又如何能保全自身呢?好比失了火才去挖开水池蓄水,穿着皮衣而用扇子扇风一般。何况堤坝上有一万个洞孔。塞住其中的一个,鱼如何能没有地方逃出去?屋子有一百处门,关闭里面的一处,盗贼如何能没有地方钻进来?墙倒塌必定从缝隙开始,剑折断必定是原先有缺口。圣人早早发现祸患的苗头,故而万物不能伤害他。太宰子朱事奉令尹子国用饭,令尹子国喝汤感觉太热,便拿过杯子里的凉水往里倒。第二日,太宰子朱辞官而回。他的仆人讲:“楚国太宰这个职位不容易得到,你辞官回去,这是为何?”子朱说:“令尹子国行径轻浮礼节简慢,他要侮辱人是很容易的。”第二年,令尹子国真的制服了郎尹,并鞭笞了他三百下。明察的人一直先躲开祸患再求利,先远避侮辱再求名,太宰子朱能够说是擅长从细微的苗头中发现结果的了。

鸿鹄没有孵出卵的时节,一个指头按压它,就能够扮碎而失去原形。直到它的筋骨已经长成,羽毛、翅膀已经丰满,那么便要挥动羽翼,上冲云霄,背朝蓝天,抚摩青云,遨游在无穷的太空,徘徊在虹霓之中,就算有强弩、利箭、微缴,拥有蒲且子的奇技,也不能施加在它身上。长江从岷山出发的时节,可以捋起裤子越过它。等到它流向洞庭,驰过石城,途径丹徒,扬起万顷波涛,小船一日也不能渡过它。故而,圣人经常在事故没有形成的时节行事,而不把思考留在已经成功的事情上。故而祸患不可以伤害他。

有人向孔子请教道:“颜回是如何的一个人?”孔子回答:“是个品格高尚的人,我比不上他。”“子贡是如何的人?”“是个能言善辩的人,我比不上他。”“子路是个如何的人?”“是个勇敢刚强的人,我比不上他。”宾客说:“三个人都胜过了你,而却为你劳累,这是为何呢?”孔子说:“我孔丘既讲仁爱又能下狠心,既能言善辩又言语迟钝,既勇毅又怯懦。用他们三个人的能力换我的一种道术,我是不干的。”孔子知道怎样将才能用得适当。

隐士秦牛缺过一座山时碰到了一伙强盗,强盗们抢了他的车马,解下了装东西的口袋和箱子,拿走了他身上的衣服,此后走了。走了不远又返了回去,见秦牛缺毫无惧色和担忧,倒是一副欢喜愉悦、颇为自得的样子,强盗们奇怪地问他说:“我们抢走了你的财宝,用刀来威胁你,而你心里毫不为之所动,这是为何?”秦牛缺说:“车马是用来搭载人的,衣服是为遮蔽身体的。圣人不会为这些供养人的东西而损伤自己。”强盗们相视而笑说:“不用欲念损伤本性,不贪求利益而牵连形体,这是现在的圣人啊!靠着此种圣人之道出现在君王面前,日后必定会惩罚我们这些人了。”于是这帮强盗折返归来后杀死了秦牛缺。秦牛缺能用自己的智慧清醒地认得事物,却不能用智慧使自己装出糊涂的模样;能敢说敢为,无所害怕,却不能装出忍辱负重、貌似胆怯的模样。但凡得道的人,应对突如其来的事情不会束手无策,碰到灾难总能消除,故而天下的人看重他们。现在只晓得自己干一件事的缘故,而不晓得别人做某件事的来由,那么他对世间的事物便没有研究透彻。人要是能从清楚进入昏惑的境界,便接近道了。《诗》中讲:“人家也有过如此的话,没有聪明人不像愚蠢的。”讲的便是这个意思。

[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