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可以看作是作者的序言。文中就全书的写作目的、写作原则、写作方法还有各篇的基本内容、互相联系进行了概括的介绍。就其写作目的来讲,本书便是要“纪纲道德,经纬人事”,“统天下,理万物,应变化,通殊类”,给西汉王朝的安邦治国提供理论根据。在作者看来,“著书二十篇,则天地之理究矣,人间之事接矣,帝王之道备矣”。就其写作原则与办法来讲,本书便是要把“言道”与“言事”有机地结合起来,作者觉得,“言道而不言事,则无以与世浮沉;言事而不言道,则无以与化游息”。因为“道论至深”、“万物至众”,不过“今学者无圣人之才。而不为详说,则终身颠顿乎混溟之中”,故而“多为之辞而抒其情”,“博为之说而通其意”,经过反复论证,大量举例的办法,力求使人们“觉寤于昭明之术”。文中还就春秋战国以来各家学派的形成进行了历史的回览,说明一定的学说都是一定历史时期的结果,全是为一定的政治服务的。这个观点应当说是很有见地的。
[原文]
夫作为书论者,所以纪纲道德,经纬人事,上考之天,下揆之地,中通诸理。虽未能抽引玄妙之中才,繁然足以观终始矣。总要举凡,而语不剖判纯朴,靡散大宗,惧为人之惛惛然弗能知也,故多为之辞,博为之说;又恐人之离本就未也,故言道而不言事,则无以与世浮沉,言事而不言道,则无以与化游息①。故著二十篇,有《原道》,有《俶真》,有《天文》,有《地形》,有《时则》,有《览冥》,有《精神》,有《本经》,有《主术》,有《缨称》,有《齐俗》,有《道应》,有《氾论》,有《诠言》,有《兵略》,有《说山》,有《说林》,有《人间》,有《修务》,有《泰族》也。
《原道》者,卢牟六合,混沌万物,象太一之容,测窈冥之深,以翔虚无之轸②。托小以苞大,守约以治广,使人知先后之祸福,动静之利害。诚通其志,浩然可以大观矣。欲一言而寤,则尊天而保真;欲再言而通,则贱物而贵身;欲参言而究,则外物而反情。执其大指,以内洽五藏,瀸涩肌肤,被服法则,而与之终身,所以应待万方,览耦百变也,若转丸掌中,足以自乐也。
《俶真》者,穷逐终始之化,嬴垀无有之精,离别万物之变,合同死生之形,使人遗物反己。审仁义之问,通同异之理,观至德之统,知变化之纪,说符元妙之中,通回造化之母也。
《天文》者,所以和阴阳之气,理日月之光,节开塞之时,列星辰之行,知逆顺之变,避忌讳之殃,顺时运之应,法五神之常,使人有以仰天承顺,而不乱其常者也。
《地形》者,所以穷南北之修,极东西之广,经山陵之形,区川谷之居,明万物之主,知生类之众,列山渊之数,规远近之路,使人通回周备,不可动以物,不可惊以怪者也。
《时则》者,所以上因天时,下尽地力,据度行当,合诸人则,形十二节,以为法式,终而复始,转于无极,因循仿依③,以知祸福,操舍开塞,各有龙忌,发号施令,以时教期,使君人者知所以从事。
[注释]
①游息:指与造化相伴融通。②轸(zhěn):通“畛”,界域。③仿依:模仿。
[译文]
人们著书立说,目的是为了说明道德,制定纲要,计划约束人们的活动,上考察天文,下揆度地理,其中贯通各种处事的事理。即使本书还没有能从中提炼抽象出深奥的真谛,不过,详尽的叙述也能够让人观察到事物发展的整个过程了。要是只是列举出提纲,而不能详细地分析事物的初始状况、剖析事物的原始本质,便担心人们昏昏然不能彻底理解其实质所在;要是还只是反反复复地讲述事务、广泛引证举例,又担忧人们偏离主题而关注于枝节问题。故而,只讲大道而不谈世事,就无法将理论融合进人间世事里面去;反过来,要是只就事论事而不阐明其中的规律,那便无法与宇宙造化相融通。故而,著述二十篇,有《原道》,有《俶真》,有《天文》,有《地形》,有《时则》,有《览冥》,有《精神》,有《本经》,有《主术》,有《繆称》,有《齐俗》,有《道应》,有《氾论》,有《诠言》,有《兵略》,有《说山》,有《说林》,有《人间》,有《修务》,有《泰族》。
《原道训》讲述的是,整体地把握整个宇宙,探察万物在混沌未分时的统一特性,描绘这个整体的基本面貌,探察幽暗微妙的深远大道,在虚无的界域中游荡。每一个小的比喻都有大的含义,原则即使简洁,不过适用的范围很广,想要人们能故而晓得先后的祸福,动静的利害。要是真的理解了《原道》的旨意,对于广博的事物会有洞彻的明了。用一句话来领悟,那便是:尊重天性,保持本心。用第二句话来贯通,那便是:小瞧外物,珍惜自身。用第三句话来透彻说明,那即是:抛弃外物,返回自我。把握其中的要领,能够滋养五脏,滋润肌肤,体验天道的准则而终身持守。用它来应对各种事务,迎接各种变化,便如同在掌中转动小球,可以体会到里面的乐趣。
《俶真训》讲述的是,全程考察事物从头到尾的演化,完整把握有无相生的精髓,分析万物的更改,等同地看待生死,让人遗忘外物,回归自身。明白仁义的真谛,知晓同异的道理,掌握最高道德的内在理路,晓得变化的基本法则,讲述符合玄妙之道,晓得造化的根本。
《天文》篇,是用来协调阴阳二气,理顺日月的光辉,控制开启闭塞的季节,排列星辰的运转轨迹,明了逆行顺行的变化,避开忌讳灾殃,随顺天时的感应作用,学习五星之神的常规,让人们有能力仰承随顺天道,不乱常道。
《地形》篇,是用来探察明白南北的长度,东西的广度,分划山林、河谷的分布和形势,明白万物的主宰,明了生物众多的种类,列举山渊的数量,计划道路的远近,让人们通达四周,不会用于怪异的物象而受恐吓。
《时则》篇,是用来向上随顺天时,向下充分运用地力,根据自然法则,行为适宜,与人体构造相合,定出十二个月,当作法式,终而复始,运行无穷,人们遵循仿照,从而明了祸福的来由,控制取舍开闭的原则,明了各自的鬼神忌讳,让君主晓得施政的依据,正确地公布政令,依据时令特点采取教化方法。
[原文]
《汜冥》者,所以言至精之通九天也,至微之沦无形也,纯粹之入至清也,昭昭之通冥冥也。乃始揽物引类,览取挢掇①,浸想宵类,物之可以喻意象形者;乃以穿通窘滞,决渎壅塞,引人之意,系之无极;乃以明物类之感,同气之应,阴阳之合,形埒之朕,所以令人远观博见者也。
《精神》者,所以原本人之所由生,而晓寤其形骸九窍,取象与天。合同其血气,与雷霆风雨;比类其喜怒,与昼宵寒暑并明。审死生之分,别同异之迹,节动静之机,以反其性命之宗。所以使人爱养其精神,抚静其魂魄,不以物易己,而坚守虚无之宅者也。
《本经》者,所以明大圣之德,通维初之道,埒略衰世古今之变,以褒先世之隆盛,而贬末世之曲政也。所以使人黜耳目之聪明,精神之感动,樽流遁②之观,节养性之和,分帝王之操,列小大之差者也。
《主术》者,君人之事也,所以因作任督责,使群臣各尽其能也。明摄权操柄,以制群下,提名责实,考之参伍,所以使人主秉数持要,不妄喜怒也。其数直施而正邪,外私而立公,使百官条通而辐辏,各务其业,人致其功,此主术之明也。
《缪称》者,破碎道德之论,差次仁义之分,略杂人间之事,总同乎神明之德。假象取耦,以相譬喻,断短为节,以应小具,所以曲说攻论,应感而不匮者也。
《齐俗》者,所以一群生之短修,同九夷之风气,通古今之论,贯万物之理,财制礼义之宜,擘画人事之终始者也。
《道应》者,揽掇遂事③之踪,追观往古之迹,察祸福利害之反,考验乎老、庄之术,而以合得失之势者也。
《氾论》者,所以箴缕之间,攕揳唲之郄也。接径直施,以推本朴,而兆见得失之变,利病之反,所以使人不妄没于势利,不诱惑于事态,有符睨,兼稽时势之变,而与化推移者也。
[注释]
①挢掇(jiǎo duó):拾取,搜集。②樽(zūn):通撙,抑止。流遁:逸散。③揽掇:掇拾,拾取。遂事:往事。
[译文]
《览冥》篇,是讲人的最精诚之心能达到九天,最微妙的道能够进入无形,纯粹的德行到达洁白清纯,光明通达黑暗之中。于是这才延揽事物,招致种类,观览搜集,仔细地分析各事物间的不像和相像之处。对事物中能经过形象比喻来予以明了的,可用此阐述物类间很难理解的微妙关系,从而导引人们的意识与广阔的宇宙连结在一块,如此做便能够明了物类之间的同气感应,阴阳二气的互相融合,还有出现的一些预兆,让人眼光变得远大起来。
《精神》篇,是探究人出现的本原,让人清白自己的形体器官学习自然,血气与雷霆风雨一样,喜怒情绪和昼夜寒暑类似,弄明白死生有天分,分别事物的相同和不同之处,节制人为的举动,让人的性情返朴归真,从而使人们爱护保养自己的精神,让魂魄宁静安然,不由外物而改变自己的本性,坚持在虚无的境界之中。
《本经》篇,是讲明最神圣的德,阐释最初的道,知晓道和德从古至今、由盛转衰的更改轨迹,褒扬先代君王的盛世,贬斥末代君王的邪政,使人们不理会耳中所闻和眼中所见的事物,让精神免除外界妨碍导致的不安定,压抑物欲对精神的损害,调和中和养性之气,分别帝王的各种统治方法,分辨出它们之间的大小区别来。
《主术》篇,说的是统治民众的事,是让君王清楚要正确任命人才,让群臣各尽其能。清楚君王应总揽大权,驾驭臣下,按其职位,考察实绩,反复稽核。这样使君王掌握统治天下的要旨,不随意喜或怒。这种统治方法能够让弯的变直,斜的变正,抛弃私欲树立公心,让百官就像辐条聚集在车毂上一样,各司其职,人人致力于树立功业。这是君王贤明的统治办法。
《缪称》篇,是详细剖析道德的讲述,将仁义分别开等次,稍稍加杂了些人间之事,最终归结为神灵的德行。运用个别事例,以做比喻;每节每段写得细碎而详细,以便阐明各种事理:如此经过周密细致的论述,让人们从中找到感性认识而不感觉匮乏。
《齐俗》篇,是如众生一样各有短长,如九夷一样风气不同,知晓古今之论,条贯万物之理,制定礼义制度应适应时势变易,从而讲述人事形成、发展的全过程。
《道应》篇,搜集已经成功的例子,追溯远古的足迹,考察祸福利害互相转化的缘故,用来验证老子、庄子的学说,用它来适应得与失的趋势。
《氾论》篇,是用针线来弥缝人们思想上的漏洞,补充人们认识上的缝隙,使本来弯曲的小道变成笔直的大路,探究事物的本原,预知得与失的更改,利与害的互相转化,以此让人们不随意被势利埋没,不轻易被世事引诱,既合天道,又能看清时势更改,而随更改了的时势前进。
[原文]
《诠言》者,所以譬类人事之指,解喻治乱之体也,差择微言之眇,诠以至理之文,而补缝过失之阙者也。
《兵略》者,所以明战胜攻取之数,形机之势,诈谲之变,体因循之道,操持后之论也。所以知战阵分争之非道不行也,知攻取坚守之非德不强也。诚明其意,进退左右无所失,击危乘势以为资,清静以为常,避实就虚,若驱群羊,此所以言兵也。
《说山》、《说林》者,所以窍窕①穿凿百事之壅遏,而通行贯扄万物之窒塞者也。假譬取象,异类殊形,以领理人之意,解堕结细,说捍抟囷,而以明事埒者也。
《人间》者,所以观祸福之变,察利害之反,钻脉得失之迹,标举终始之坛也。分别百事之微,敷陈②存亡之机,使人知祸之为福,亡之为得,成之为败,利之为害也。诚喻至意,则有以倾侧偃仰世俗之间,而无份乎谗贼螫毒者也。
《修务》者,所以为人之于道未淹,味论未深,见其文辞,反之以清净为常,恬淡为本,则懈堕分学,纵欲适情,欲以偷自佚,而塞于大道也。今夫狂者无忧,圣人亦无忧。圣人无忧,和以德也;狂者无忧,不知祸福也。故通而无为也,与塞而无为也同,其无为则同,其所以无为则异。故为之浮称流说,其所以能听,所以使学者孳孳以自几也。
《泰族》者,横八极,致高崇,上明三光,下和水土,经③古今之道,治伦理之序,总万方之指,而归之一本。以经纬治道,纪纲王事。乃原心术,理性情,以馆清平之灵,澄彻神明之精,以与天和相婴薄。所以览五帝三王,怀天气,抱天心(当为“怀天心,抱地气”),执中含和,德形于内,以莙凝天地,发起阴阳;序四时,正流方;绥之斯宁,推之斯行;乃以陶冶万物,遊化群生;唱而和,动而随,四海之内,一心同归。故景星见,祥风至,黄龙下,凤巢列树,麟止郊野。德不内形,而行其法籍,专用制度,神衹弗应,福祥不归,四海不宾,兆民弗化。故德形于内,治之大本。此《鸿烈》之《泰族)也。
[注释]
①窍窕:贯通。②敷陈:叙述。③经:原则,常规。
[译文]
《诠言》篇,经过比喻类推人事的意旨,仔细分析治乱的根本,择取精微的言辞,用最有条理的文字阐释,用来缝补缝合过错的缺憾。
《兵略》篇要讲明战胜敌人、攻取敌阵的办法,形成战机的态势,诈术的变幻莫测,懂得因循的道理,使用后发制人的理论。让人知道,战场的对抗不遵循大道是不可能成功的,夺取敌阵或坚守阵地不具备德行是不能够强大的。要是真懂这个道理,前进后退,左冲右突,都不会失败。攻击处于危险境地的敌人,依靠对自己有利的形势展开攻击,以清静为基本原则,躲避锋芒,打击空虚,如此便如同驱赶羊群一般。这便是对战争问题的讨论。
《说山》和《说林》两篇要讲述的是,打通各种事情的壅滞,贯通万物的阻塞。借用比喻和象征,不一样的类别用不一样的形象,来传达人的意思,打开死结,解除疑惑,分划各种事情的界线。
《人间》篇要讲述的是,观察祸福的更改,明了利害的转变,探察得失的形迹,指点终始的演变。分析各种事情的微妙,揭示生存和灭亡的原因,让人们晓得祸能够变成福,损失能够变成获得,成功能够变成失败,利益能够变成危害。真正明白了其中的精义,便可以从容应对世俗社会,而不会被谄佞小人所损伤了。
《修务》篇讲述的是,由于有些人对道的明了还不深刻,对理论的体察还不深入,看见一些说法,便觉得以清净为常理,以恬淡为原则,便是松弛懈怠,抛弃学习,放纵嗜欲,贪图安逸,于是苟且闲散,自我放纵,这是没有透彻明了道理啊。如今疯子是没有忧虑的,圣人也是没有担忧的。圣人没有担忧,是用德性来协调;疯子没有担忧,是不晓得祸、福的出现。故而通晓大道的人实行“无为”,和根本不明白的人实行“无为”是一样的,他们所用来实行“无为”的缘故则是根本不同的。故而,这便是称说那些虚浮不实和没有依据的言论,根本不懂的人可以听从的缘故。所用来使求学的人不断勉励努力,这样自己也便差不多达到要求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