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喜爱新鲜空气的人:旅行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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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逃避与流亡者(5)

干梦和梦遗——也许这是了解格林的关键,他完全没有受到过折磨,他的力必多有足够多的行动自由。这本书是格林的个人选集,收录了自1965年至1989年最好的一些梦,都列在一些概括性的题目下面,比如“旅行”、“阅读”、“科学”、“会说话的动物”,当然还有“与皇室的简短接触”——据说,在英国,没有哪一个男子、妇女或儿童不曾在某个时候梦见到女王的。格林梦到皇室成员的一些梦看来是相当标准的:“之后,菲律普王子进来了。他穿着童子军团长的制服,对此我一点也不奇怪,但是,我得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他,这使我心里很是烦恼。我走开的时候,女王偷偷告诉我说,‘他受不了他笑的那个样子。’”

在他生活的早年,在一位心理分析师的建议下,格林记下了自己所做的一些梦的细节。后来,他又开始记载自己的梦,为的是娱乐,也为了得到一些启迪,结果,在长达24年的时期里(他说)他积累了八百多页的梦。你一定会觉得,格林的梦肯定是很有启迪意义的,结果正好相反。假如有什么的话,我对他的了解还不如以前的多。看起来,格林在这里只不过是在放烟幕弹。

我总是感觉到,奎利在《一只旧箱子》里面告诉他的情人的那个故事是那本书最差的部分。那是格林写作那本小说期间做的一个梦,而他说,他的作品有很多都是从一些梦中改编而来的。“响应是从梦中开始的,”德尔莫·施沃茨说,他也许最早是从叶芝那里听说这句话的。

问题在于,格林在这些梦中花了很多时间情形与教皇倾谈,与死去的一些作家对话(亨利·詹姆斯、T.S.艾略特),与爱德华·希斯(《一个惬意的晚上》)、卡斯特罗、胡志明、奥利佛·克伦威尔。我觉得,如果说这些梦显示出一种明确的权力狂,也许并不是错误的话,但这也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他遇到过希特勒。他们谈了很多话,直到母牛回家。但是,“我记不得我们都谈了些什么内容。”他的记忆来看在别的一些梦里又不听使唤。格林有一个完整的梦,名字就叫“D.H.劳伦斯”,内容是这样的:“万宝路的公爵介绍我认识了D.H.劳伦斯。我发现他比我预料的更年轻,梳理更整齐。他对我的作品表现出非常友好的态度。”

自从格林去世以后,所有关于他的一些文章都使他在我看来是一个更简朴,更遥远的一个人物。这里就是这个人本身,他沉湎于任何一个人能够努力做到的最能说明问题,也最私秘的活动当中,结果却是令人惊讶的陈腐。梦中有一些喜剧成分,一些讽刺的成分,一种偏执的意味,还有一些大错,但是,这些梦里没有任何一点悲剧的意思,没有痛心的成分,没有使人毛骨悚然的内容,而且都是些普通人经常遇到的情形——例如我本人。格林从来都没有被追赶过,从来都没有什么东西在后面想捕捉住他。他从来都没有裸露过身体。他从来都没有受过严重的伤。从来都没有后悔过。他从来都没有充满内疚的时候。看完了这本书以后,我发现,根据他的一些梦,格林是世界上最为正常的人。之后,我又想到了里面不见的一些东西,因此又得出了相反的结论。

V.S.普里切特:作为旅行者的外国人

V.S.普里切特最近刚刚去世,享年96岁,只需要做一点点算术计算就可以发现,他比乔治·奥维尔和伊夫林·沃夫的年龄还大,比海明威年轻一岁,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还是一个容易受感动的少年(和年轻的成人),他这个年龄足以在亨利·詹姆斯尚在人世的时候读到他的作品,对约瑟夫·康拉德、吉普林和D.H.劳伦斯和乔伊斯来说也是一样。H.G.威尔斯1946年去世的时候,普里切特还是个中年人,的确,他也认识威尔斯,而他在伦敦中下等街区生活的背景也跟威尔斯差不多。至于威尔斯,这些郊区就是令他感到挫折的根源,这在他明确无误的讽刺文里看得非常清楚。

普里切特也许是这个地球上最后一位可以准确地称为一位文人的作家,他一共出了五个散文集,在里面极具洞察力地写到了他同时代的无数个文人,他还在自己写的一些传记当中写到了他的文学前辈(图格涅夫契诃夫包括在内)。他的文学批评很有创造性,跟小说一些充满机智。但是,如果你问他说有哪些人给了他文学上的影响,他会笑一笑,并指出几位西班牙的小说家,比如皮奥·巴罗佳(他认识的一位),或者说,跳过所有的正式教育对他有多么的重要(他15岁便离开了学校),并学会了皮革生意。之后,他在巴黎销售胶水和虫漆。“我差不多有一半希望自己在一门产业里度过了一生,”他写道,“传统专业中的洞察力和技巧对我来说无法抵挡。”

他个子很小,态度认真,从在西班牙各地行走过,在美国的南部也游历过,他是半个伦敦人,半个约克郡人,“跟一个世纪一样老,”他经常说,那是他的一篇辛酸的文章的名字,讲自己年届八十的感受。他很喜欢自己的首字母缩略词,他妻子称为VSP一但不喜欢维克多这个名字,不喜欢戴着眼镜照相。他一辈子都在抽那种烟斗。他喝葡萄酒,他那无法预测的父亲一生都不允许他有那样的享受。他一周工作六天,几乎一辈子都是如此。他称自己是“从来不罢工的自雇者之一。”V.S.奈保尔有一次告诉我说,普里切特的幸福和生产率是他属于二流的迹象,但这样说是轻蔑他,因为是英国人发出的判断,也许还有嫉妒的意思在里面。普里切特工作速度很慢,但他很自信。跟乔伊斯和纳博科夫一样,他知道自己是一位了不起的作家。

不可能有比普里切特自己讲述他的故事更好的办法,他有两传的自传在世,《门前的出租车》和《半夜的油》,这可能是你在美国书店里能够找到的他的惟一的两本书。基本上不可能译解他的短篇故事,其中许多都是短篇小说中的杰作——不仅仅是他早年和中年时期写的一些故事,而且还指他后来的一些作品(让人想到《坎伯威尔美人》和《盲目的爱》,这都是他七十岁以后写的小说)。他的小说同样也无法做出一个总结,因为它们都没有什么情节,它们的结构也是如此纤细,一般都很难看得出一个眉目来。但是,他的所有作品都是完整的。读其作品,就如同见到了他的人,也了解了他的世界,了解这整整一个世纪。

英国也许是他的一个陷阱。对于很多同样没有教育上的背景,但希望从自己的阶级等级当中挣脱出来的人来说,英国都是一个陷阱。普里切特家里出的事情(跟麦克白一样容易失败的父亲,很容易激动起来的、喋喋不休的一个母亲)既有可笑的地方,也有十分可怕的地方——讲起来可笑,但对于必须忍受它的一个可怜的孩子来说却如同地狱一般难受。如果你来自不利的阶级,或者口音不对,在英国成功的典型方法就是离开这个国家,找个远远的地方另谋生路。这就是普里切特的解决之道,这个办法对他有用,就像对英国其他很多作家一样有用。

普里切特作为一个作家最初的成功,是在他二十出头的那些年开始的,当时,他在巴黎的一家公司里工作。法国给了他第二语言,也激发了他对短篇小说的兴趣。在西班牙的旅行不久之后也到来了。他学会了西班牙语,见到了巴罗佳,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挺进西班牙》,但西班牙到最后却是他极不喜欢的一个国家。他的第一次外国旅行是极其重要的,因为他没有钱,也无法回国去,直到最后意识到自己有文学上的抱负为止。“我成了一名外国人,”他在《门前的出租车》里写道。“对我自己来说,那就是一个作家应该有的样子——一个生活在国家的另一头的人。”

在《半夜的油》当中,写作的成分多于家庭的成分。在这本书里面,他描述了一个作家,说一个作家“至少是两个人。他在书桌上是一个舞文弄墨的人,另一方面他又是个跟班,他不停地伺候自己,想办法找生活。”

听说普里切特已经去世的那天早晨,我就拿起了他1951年写的一本小说,叫《贝兰克尔先生》(跟他的许多著作一样,这本书现在已经脱销),并带着极其愉快的感觉重新读了一遍。普里切特说,这本书涉及他“迷恋般的主题,”就是基督教科学派,但是,这本书也是讲伦敦郊区像鼻虫一样的半即半离的生活:秘密、伤害、窃窃私语、沉闷的欲望,英国中产阶级姿态当中所带有的亚洲式的转弯抹角式的行为,有组织宗教的虚张声势的空洞,工作地的野蛮状态,永恒颤抖中的窗帘。这话说得公平:普里切特的话里面毫无一点无赖的意思,也没有天使的—面,只有英国人透过窗户在那里偷偷地打探,或者品评他们的邻居。《贝兰克尔先生》跟《都柏林人》一样,也是讲一种窒息般的生活的,里面有普里切特准确的描述:“然后,以特尔出现在他们的房间里,她的头发在她的脸颊上分成两半,并从中间往外探,就如同一个野蛮人从一个破旧的帐篷里往外惊恐地打量一样。”

贝兰克尔先生就是普里切特父亲的一个翻版,年轻的亨利·贝兰克尔就是童年时期的普里切特的翻版,而帕金森夫人就是艾迪夫人的翻版。贝兰克尔给儿子讲神圣的爱,就是那种帕金森夫人的训导:“爱就是,叫你的时候就起床,不把卫生间弄得一塌糊涂,叫你来你就来,准时,迅速,整齐;不要让自己只知读书而不懂社交要求……学会与合适的人交往,先找天堂的乐园……不踢家具……”这就是下层阶级的人在做祈祷。

普里切特不嘲笑基督科学派,他只是对它微笑,他在自传里写道:“就莎士比亚或荷马接近基督教科学派的方法来说,他们都还是不错的,但他们的不足到了令人伤感的程度。看到基督教科学派人士很快就‘放弃’一些东西真是让人失望。他们放弃喝酒,抽烟,喝茶,喝咖啡——危险的毒药——他们放弃性生活,在这方面来说还毁灭了自己的婚姻,而且这是典型的绝经式宗教:他们放弃政治。他们放弃艺术,但是,奇怪的是,他们并不放弃商业。”

二战期间,他已经过了参军的年龄,因此开始写作《新声明》。出版的新书很少,因此纸张不够,因此,普里切特重读古典名著,英国的,美国的,俄国的,法国的,西班牙的,并为杂志每周写一篇文章。他一直都在写短篇故事,《纽约客》开始发表他的文章以后,他就有了一些钱。他靠写作过着不稳定的生活,依靠格拉布街那条可敬的小小的死胡同,那是许多文学季刊、政治周刊和诗歌杂志的地址,一个作家可以依靠这里生活下去,就跟成人一样写作。二十年前,普里切特告诉我说,关于英国,他最喜欢的是,钱是很不重要的,钱不能够说明任何事情,钱什么也买不到,也没有多少人拥有钱。这在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如此,哪怕他一直活到了一个更贪婪、对钱的意识更强烈的时代。在我看来仍然没有解开的一个谜是,普里切特最后住在雷金茨公园的边缘上,他是如何让自己保持身心一致的?如果我斗胆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他一定会大笑,说,“这是个美国式的问题!”

我生活在伦敦的时候,只要能够办到,我都会去看普里切特。他是文学史的一个仓库。他是我见过的阅读最为广泛的一个人,他跟二十世纪很多伟大的作家都有个人的交往。他不是很善交际的一个人。他很少参加聚会活动。他结了婚,很幸福,总在自己家里蹲着,要么写作,要么读书。

普里切特在他家很高的房子顶层里面的一个小房子里面写作。我知道此事。他是我见过的惟一一位我看到过正在写作中的作家。我送什么东西给他,而他妻子多罗茜就说: “上去吧,”然后挥手上我上楼。我爬了三道狭窄的楼梯,来到他身后,越过他的肩膀朝前看。哪怕还在当时,我都在想,“这我以前可没有见过啊!”他趴在很小的一张书桌上,斜躺在一把椅子里,膝盖上放着一块写字板,上面有一页纸,纸上糊满了蓝色笔墨,没有多少正文,大部分都是一些溅满污渍的气球圈和交叉线以及圈出来的词汇,就跟一句精神错乱的消息一样,纸面上一层一层的内容,密密麻麻的,就跟画的画一样。他在抽大烟斗,拿着笔在用心,但是,看到我的时候还是一笑,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他曾把写作描述成“因为精神错乱一样的狂热而使人愉快的一种苦差。”他很幸福,但也是狂乱的。

威廉·辛普逊:艺术家与旅行者

威廉·辛普逊出身贫寒(1823年)在格拉斯哥的贫民窟里长大,但是,他属于那种不可摧毁的斯哥特人,他们的生命会因为自己的不利条件而塑造得更好。他是第一位战争画家(关于克里米亚战争)。他一生从未停止工作,把自己做的事情做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他跟很多自学成才的人不一样,他有很强的幽默感,他很谦逊,不是一个发豪言壮语的人,也不是一个喜欢磨磨蹭蹭的人。看来他很有宽容心,为人随和,这在看上去明显是一个工作狂的人身上确属罕见的品质。他的一生是从零开始的——没有身份,没有人帮他形成影响力,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帮助。他的教育只持续了一年的时间。这样的条件给了他一份奇特的饥渴感,也给了他很大的好奇心。维多利亚时代产生过很多优秀的画家和旅行家,爱德华·利尔是其中最优秀的一位,但是,辛普逊(他走得更远)也很不错——追求真理,勇敢无畏,天赋极高。他从不拿任何东西以为想当然。

如果他有什么缺陷,那就是他强烈的隐私感,但是,对于这位好像不知来自何方的人来说,这样的缺陷根本就不值得一提。这样的人经常会形成保守秘密的习惯,因为谁想知道什么都没有的枯燥、可怜与羞辱呢?这个习惯对任何想写一写威廉·辛普逊的人来说极其不利,因为前台的内容很多而后台的情况却极少,进而一想,他的照片多少也是这么一个样子的。

当然,从绝对的零开始是不可能的。虽然他很少讲到这方面的事情,但是,他时时透露出来的一些细节还是能让我们相信,他的家庭是一个彼此忠诚和仁善以待的家庭,他父亲给了他一些灵感,他的祖母也教过他一些东西。他的自传有令人喜爱的一个附录,在这个附录里,他描述了在格拉斯哥一片“土地”或一间租住房里面的生活,是在1820年——他的朋友,他最喜欢的东西,小时唱的歌和玩的一些游戏。人们可以看出,他有很多好朋友,人们待他也不错,所有这些都使他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他专门说明死后出版自传的事宜,这个事实是他行事明智的证据,而又只能是一个不必要的延迟:这本书涵盖了他一生最精华的部分——没有个人的成分,没有什么特别的启示。但是,这件事情本身也能说明一些问题,因为,除开行事老练、行为谨慎的一个人以外,哪里还有更受欢迎的一个朋友和更好的旅行伴侣呢?他不嘀咕,也不窃窃私语,他不拿自己辉煌荣耀的事情自吹自擂,他本来可以轻轻松松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