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政府形象
1328800000031

第31章 今夜月亮又圆又大 (1)

01

天眼见得就黑下来了,兰叶照例仍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每天该干的活,给栏里的四头猪喂完食,给羊圈上好栓,把满院子乱跑的鸡鸭关进埘里,然后洗净手后便去弄饭菜。山里的晚饭吃得晏。兰叶是个丰满健壮的女人,一张长方形脸孔,大眼大鼻,不到三十的年纪,那微微凸出的眼泡,以及颧部和额头的皱纹却已印记着她长期的操劳。她那双手粗粗大大的,一看就是那种做惯活路的手。

一会,她把饭菜弄好了,她把张小方桌搬到院子里来。今天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月亮早早地就从山凹爬了上来,月亮又圆又大,像一个刚出炼炉的金盘,亮灿灿的,慢慢地变成了白色,整个院子便被罩上了一层银光。她与婆婆坐到桌子旁,家里就只有她与婆婆,男人石头出外去广东打工去了,都三个年头了竟然未回来过。她仍然在桌上摆放了三双筷子,那双筷子是给男人石头的。她还从里屋柜里拿出一瓶酒,这可是一瓶包装得十分好看的茅台酒。茅台酒在这山里头可是件罕见物儿,村里人大多喝的是自家酿的米酒,家里来贵客了方去代销店里买瓶“浏阳河小曲”抑或“德山大曲”什么的,这已是很奢侈的了。这瓶茅台是她一个在省城读大学的堂弟送的,堂弟上大学,她与男人省吃俭用资助了他不少钱,毕业了参加了工作头一年,堂弟知道姐夫爱喝两口,特地买了这瓶茅台赶回来看他们,但他姐夫石头已出门在外,她便当宝贝一样留着,每年中秋节她都要拿出来摆放在桌子上。

院子里显得清凉又幽静。

她把菜夹到婆婆碗里。婆婆望着她,眉毛弯成了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说:“叶子,真难为你了。石头这家伙真是,怎么一拍屁股就走了不回呢?”

“娘,他怎么能不回呢,他是太忙了。”她冲婆婆一笑,笑得很好看,简直是山野里开绽的一朵山茶花儿。

婆婆一愣,随即眼泪就流了下来:“叶子,你别安慰我,我知道你过日子不容易。”

“娘,你别这样说,我这不是好好的嘛!”她一撇嘴说,“今天过节,我们该高兴高兴才是。”

“是是,该高兴高兴,有你这么个媳妇,我就高兴。”婆婆伸手一抹眼睛,脸上就笑了一下。

“娘,你吃菜。”她说,一抬眼,又瞧了眼男人的空座位,嘴唇动了动,显然是想说什么,可她未说。

婆婆却忽然说:“叶子,天转凉了,我记得石头走时没带大棉袄。”

她说:“娘,那边不冷,大冷的天那边人也都不用穿棉袄。”

“真是这样的吗?”

“当然是真的啦,大家都这么说。”

“毛衣总要穿吧?”

“他带了毛衣的。”

说到毛衣,她心里不禁咯噔一下,立时觉着有一片温暖的情愫从心头涌起,原来沉积在心里的那片孤独和疲惫,顷刻间都烟消云散了。

她记得男人走的那天,那是个深秋时节的早上,太阳光温和中带了些寒意,天是那么高,那么蓝,那么亮,一抹残霞在远天里静静地、微笑似地烧着。

男人背上背了个背包,她要去替他提那个行李袋,他却伸手一下抓了过去自己拎着。她送他出门,虽说两只眼睛还是湿湿的,却显得更加明亮,像两颗钻石一样,看着他不断地闪耀着充满希望的光芒。

“到了外边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她说。

“这我知道。”他说。

“想吃什么就去街上买点什么吃了,别饿着了自己。”

“知道,我可不是小伢。”男人说着呵呵地笑了下,还故意把胸脯挺了挺,还把穿在外边的罩衣的扣子解了,让风吹着,像鹰的翅膀。

她一下看到他身上竟然穿着她的毛衣,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换上的。毛衣是红色的,艳艳的像一束花。她惊诧诧地大叫起来:“哎呀石头,你怎么换了我的毛衣?”

男人就呵呵笑道:“换上好,穿在身上,让我时刻想着我的女人。”

她的双颊就泛起了桃花似的红晕,胸脯里,却像鸟儿的翅膀样扑腾着。她抿了抿嘴,那丰盈的脸颊上就露出了两个讨人喜欢的笑靥。

她想到这里,忽然嗤嗤地笑了起来。

婆婆有些诧异地看她:“叶子,你疯笑个什么?”

“没,没有什么,我只是觉着想笑。”她说着,竟笑出了眼泪,满脸的泪珠儿全笑溅了,像荷花瓣上的露水珠儿一样。

02

石头是同邻村的一个叫大山的后生一块去的广东一处县城,大山在一家建筑工地干活,大山介绍他进了那家建筑工程队。

到工地报到那天,大山领他住进工棚。工棚是用一些钢管与水泥板搭盖起来的临时住所,两边是一长溜通铺,中间仅剩一条窄窄的过道。棚内很零乱,脏衣服、臭袜子扔得到处都是,屋子里有股霉味、汗馊味、脚臭味,很呛人。老板叫他歇息一天再做事,大山就领他去街上转转,看街上的景致。街上很热闹,有各种商场、商店,有酒店、酒吧、餐馆,还有各种小吃摊,让人眼花缭乱。尤其是餐馆、酒吧,人特热闹,城里人好像有永远花不完的钱,永远也填不饱肚子似的。他俩口袋里没钱,自是不敢贸然进去,但各种吃食的香味很诱人,两人只得拼命地咽了咽口水便赶紧走开。转了几条大街小巷,两人都走出一身的大汗,且很口渴,大山便去买了两根冰棍,一人一支。吃过冰棍,人就觉得舒坦了许多,石头忽然说:“城里人好有钱的。”

大山说:“可不,比我们在山里头强多了,人家那钱就像不是钱,一出手上千几百块的,一点也不心痛。”

石头就说:“城里人就会过日子。”

大山说:“好好干吧,多赚点钱。”

石头点点头道:“那是得好好干,等将来赚了钱,我就回家去,把那几间泥墙土屋拆了,也像城里人一样盖一栋红砖水泥洋楼。”

“让自家的婆娘也像城里婆娘一样烫个卷卷头,穿上下端开着叉的洋旗袍。”大山也很兴奋地说。

“那是一定的,我们乡下的婆娘打扮出来一定不比城里婆娘差。”石头就呵呵地笑,说这话时,头发飞扬着,很激情、很热血,感觉上就像一个穷怕了的山里汉子在山里挖着了一坨宝样。

石头在家里时就是一名好泥水匠,村里好些屋都是他经手砌的,他砌起来又快又好,来这里自是派上了用场。他不偷懒,不耍奸,只是埋着头实实在在地干活,他负责砌一面墙,往往比同行的师傅砌出来的要好多了。挨到月底,他领了二千元。他干一天是八十元,这个月干了二十五天,他在山里头做一年的活也难见到这么多钱。他自是兴奋得满脸通红,把钱藏进贴身衣兜里时,抓钱的右手五个手指都激动得发抖了。

领钱的日子,对于民工来说就像过节,他们的庆祝方式便是聚在工棚里打牌,吆五喝六,像疯了一样,有打三块、五块、十块的不等。

大山叫他也去打,他便笑笑,问:“这能赚么?”

大山说:“有的一晚能赚四五百块。”

“输了呢?”

“那只能自认倒霉了。”

“我不,不打……”他就把个头摇得像截河里的大水桩。

他就站在一旁看。又有人叫他,他又摇头,大家就笑他,他就窘得满脸通红,他就转身走了出去,大家就笑得更响。他一惊,觉得每一个人都向他射来奇怪的目光,是可怜?不屑?嘲笑?心里像被什么给剌了,感到一阵隐隐的痛楚,而这份痛楚又渐而在心里发酵、膨胀,渐而转化为一股不平的愤怒,成为一团热热的烈火,烧灼着他,使他忍不住一甩手便噔噔噔地跑了开去。

天不知是什么时候黑了下来的,街上早已亮了街灯,每种颜色的霓虹灯争相闪烁。街上人很多,每个人的脸上似乎都是很满足的微笑。他忽然觉得很孤单,觉得自己无法跻身进这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去,永远都孤单在这城市的人群之外。

03

吃过晚饭,兰叶便忙着收拾碗筷,桌子却仍摆放在院子里,桌上仍摆放着留给男人的碗筷,仍摆放着那瓶包装得十分好看的茅台,并且她还摆放上一盘月饼。她想,今晚这月亮又圆又大,远在外边的他这会一定也能看到这轮月亮,这又圆又大的月亮也一定会告诉他,家里给他摆放着月饼,给他摆放着一瓶上好的茅台,在盼着他回来哩。

忙完碗筷,她便又坐到院子里来,手里却多了一团毛线,她要给男人织件毛衣。毛线是银灰色的,是纯羊毛。她那件红色毛衣是掺了假的毛线,有不少化纤,挺便宜的。再说,一个大男人穿件女人的红毛衣,这像什么?上个月她卖了一头猪,便去镇上给他买了这团毛线,这毛线穿着暖和,而且这颜色也配,挺精气神的。她勾下头,一针一针地织。

婆婆也搬了把椅了坐到院子里。

十五的圆月像一只雪球,镶嵌在墨蓝墨蓝的夜空上,显得格外皎洁、清爽。月光凉浸浸的,月光穿过树荫,漏下了一地闪闪烁烁的碎玉。

她看了一眼婆婆,说:“娘,你回屋里去休息吧,外边有露水。”

“我还想坐一会儿。”婆婆说。

“我去给你搬来竹睡椅吧,躺着舒服。”她说着便起身进屋去,一会便搬来一张竹睡椅,她让婆婆躺下,还给婆婆盖上一床布毯。她很熟练地做着这一切,她侍候着婆婆,就像她在做一件她喜欢做的事情一样。只要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是永远都不会累的,也永远不会厌弃的。

婆婆却挣扎着坐了起来,说:“叶子,你把毛线给我,让娘来织,你去歇息吧,忙了一天,也够累的了。”

“我不累。”她说。

“你是怕娘没你织的好么?”

“哎呀,娘,不是的。”她冲婆婆一笑,便又勾下头去,两手飞快地舞动,像两只蝴蝶。

婆婆就定定地看着她。月光透过树上叶片筛孔似的缝隙,照在兰叶的脸上,她的脸像银子似的洁白,那一颗墨玉似的哀婉的黑痣在她腮边抖动着。她的眼睛是闪烁不定的,她一定在想着什么。

婆婆就不禁叹了一口气,那沉沉的一声叹息,砸在了兰叶的心尖上,不由得身子一震,忙问:“娘,怎么了?”

“没什么,”婆婆摇了摇头,看着她说,“那瓶茅台你拿出来摆放了三次,石头应是有三个年头没回家了。”

“是有了三年。”她说,抬眼望了望远处,脸上溢出如梦似的甜蜜。

“你呀,这瓶茅台可成了你的心肝宝贝,”婆婆说,“上次亲家来,我叫你拿出那瓶茅台,可你不,我说,这是你爹你娘,他们怎么就不能喝?”

“娘,你怎么又提这事?”她一撇嘴说,“我不是去店子里买了瓶浏河小曲么,那都要几十块钱一瓶的,可一点也没有亏待我爹我娘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