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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梁启超讲国学——读书指导(5)

第二类,后人续撰者。《汉书·艺文志》于“太史公百三十篇”(《史记》本名《太史公书》)之后,接列“冯商所续太史公七篇”。刘知几《史通·正史篇》云:“《史记》太初已后,阙而不录。其后刘向、向子歆及诸好事者若冯商、卫衡、扬雄、史岑、梁审、肆仁、晋冯、段肃、金丹、冯衍、韦融、萧奋、刘恂等相次撰续,迄于哀、平间,犹名《史记》。”(《后汉书·班彪传》注亦列举续《史记》者尚有阳城衡、史孝山二人。孝山当即岑。)据此,则西汉、东汉之交,续《史记》者将二十家,而皆仍其旧名。即班彪续作数十篇,亦仅名为《后传》(见彪传)。盖自冯商、刘向以迄班彪,其意皆欲各据所立时代以次递续,不别为书。其截采《史记》记汉初以来之一部分,续以昭、宣迄哀、平之部分,以成断代之史,则自班固始耳。(然《汉书,古今人表》所表皆汉以前人,则其体裁仍是补续《史记》也。)当时既未有印书,传钞皆用竹木简或嫌帛,弆携两艰,用之弥啬。各家所续本,或即以涂附于原钞本中。即不然,而学者展转诵习,竟将续本与原本合钞以图省便,亦意中事。故今本《史记》,有冯商、刘向、刘歆……诸人手笔杂入其中者,定不少也。

总之,书中关于汉事之记载,若严格的甄别,宜以元狩元年以前为断;即稍宽,亦只能截至太初末而止。其有溢出此年限外者,决非史公之旧也。然此犹较易辨别,其最难者,则有:

第三类,后人故意窜乱者。西汉末学界一大公案起焉,曰今古文之争。事缘刘歆典校中秘书,自称发见各种古文经传,其主要者则《春秋左氏传》、《周礼》、《古文尚书》,其余群经亦皆有古本,而其学说什九与汉初以来诸师所传者相背戾。又有各种纬书,亦皆起自哀、平间,其言荒诞不可究诘。东汉以后,多数学者皆信此等书为先秦古籍,而今文家则谓是皆歆及其徒党所伪造以媚王莽而助其篡。内中与《史记》问题关系最密切者,尤在《尚书》、《左传》两书。今文家谓《尚书》为备(意谓汉初诸师所传二十八篇之《尚书》已完备无缺,无所谓百篇及《书序》也),谓《左氏》不传《春秋》(意谓《左氏春秋》即《国语》,纯属别行之史,并非为《春秋》传也)。然则史公所述三代前及春秋间事,宜以《尚书》二十八篇及原本《左氏春秋》——即《国语》为限,而今《史记》乃多有助“古文家言”张目者。严鞫此谳,乃不能不归狱于歆等之有意窜乱。

然则歆等窜乱,果有可能性耶?曰:有。其一,据《汉书·王莽传》:“元始四年,征天下有逸礼、古书(即古文《尚书》)、毛诗、周官、尔雅、天文、图谶、钟律、月令、兵法、史篇、文字,通知其意者,皆诣公车。前后至者千数,皆令记说廷中。将令正乖缪、壹异说。”古文学说之掩袭天下,自此役始。盖此千数人者,皆承莽、歆意旨以改窜古书为职者也;而“史篇”亦在其中,则迁书之遭蹂躏,实意中事。时歆方典中秘书,则彼之所改,自称定本,谁复能与抗辩?其二,续《史记》者十六人,而歆与居一。歆所续今虽不传,然其人学博名高,其书必有可观,故班固《汉书》多采之。(黄省曾《西京杂记序》谓:“班固《汉书》全取刘歆。”虽言之或太过,然歆书为固书最重要之原料殆不可疑。)今本《史记》以后人补续之语羼入正文者,既所在多有(见前文),且尤有后世妄人取《汉书》窜补者(见下文),则其中有一部分为歆手笔,并无足怪。

右所举第一第二类,清代乾嘉诸儒考证颇详。其第三类,则吾师康南海先生(有为)之《新学伪经考》初发此疑,近人崔觯甫(适)著《史记探原》大发其覆,虽其中有过当之处,而大致盖可取。今略综诸家之说推考各篇真伪如下:

第一,全篇原缺后人续补者。《汉书》本传明言:“十篇缺,有录无书。”班固所不及见者,后人何由得见?故左列十篇,应认为全伪:

《孝景本纪》张晏云:“亡。”司马贞云:“取班书补之。”

《孝武本纪》张晏云:“《武纪》亡,褚先生补作也。”司马贞云:“褚先生集合武帝事以编年,今止取《封禅书》补之,信其才之薄也。”今案:此纪即《封禅书》之下半,疑并不出褚先生手。或褚补亦亡,后人再割裂他篇充数耶?

《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张晏云:“亡。”裴骃云:“太史以后,后人所续。”案:当从张说,全篇为后人补续。

《礼书》张晏云:“亡。”司马贞云:“取荀卿《礼论》。”

《乐书》张晏云:“亡。”司马贞云:“取《礼记·乐记》。”

《律书》张晏云:“《兵书》亡。”颜师古云:“序目无《兵书》。”司马贞云:“《兵书》,迁没之后亡。褚少孙以《律书》补之。”

《三王世家》张晏云:“亡,褚先生补。”案:今本于太史公赞后附录褚补文,而赞前则录三封荣,实则前后皆褚补也。

《日者列传》、《龟策列传》张晏云:“亡,褚先生补。”案:此两篇文甚芜鄙,是否即褚补原本,尚未敢信。

《傅靳蒯成列传》张晏云:“亡。”案:今本盖后人从《汉书》录补。

第二,明著续之文及补续痕迹易见者:

《三代世表》篇末自“张夫子问褚先生曰”以下。

《张丞相传》篇末自“孝武时丞相多”以下。

《田叔列传》篇末自“褚先生曰”以下。

《平津侯主父列传》篇末自“太皇太后诏”以下。又自“班固称曰”以下。

《滑稽列传》篇末“褚先生曰”以下。

以上各条,今武英殿版本皆改为低一格以示识别。

第三,全篇可疑者。班固称有录无书者虽仅十篇,然吾侪因此已得知《史记》确为未成之书,或虽成而已有亡佚。原书未成之推定,说已详前;即已成之部分,亦有亡佚之可能性。以卷帙浩瀚之书,在传写极艰之时代,散亡甚易,略可想见。《汉书》本传云:“迁既死后,其书稍出。”据此似是一部分陆续传布。《后汉书·窦融传》云:“光武赐融以太史公《五宗世家》、《外威世家》、《魏其侯列传》。”则摘篇别写单行,固有明例矣。则各家钞本有一部分亡缺,亦事理之常。要之,原缺续补者既有十篇,则所缺所补亦可至十篇以外。《淮南子》所谓“凿一孔而百隙随”也,今本《史记》中多有与《汉书》略同,而玩其文义,乃似《史记》割裂《汉书》,非《汉书》删取《史记》者。崔适指出各篇如下:

《孝武本纪》妄人录《汉书·郊祀志》

《律书》、《历书》妄人录《汉书·律历志》

《天官书》妄人录《汉书·天文志》

《封禅书》妄人录《汉书·郊祀志》

《河渠书》妄人录《汉书·沟洫志》

《平准书》妄人录《汉书·食货志》

《张丞相列传》妄人录《汉书》

《南越尉佗列传》妄人录《汉书》

《循吏列传》妄人所补

《汲郑列传》妄人录《汉书》

《酷吏列传》妄人录《汉书》

《大宛列传》妄人录《汉书·张骞李广列传》

崔氏疑古太勇,其言虽未可据为典要,然既对于此诸篇提出问题,且颇能言之有故,持之成理,则吾辈固宜一为推勘矣。

第四,元狩或太初以后之汉事为后人续补、窜入各篇正文者。此类在年表、世家、列传中甚多,不复枚举。

第五,各篇正文中为刘歆故意窜乱者。此项辨别甚难,举要点数端如下:

一,凡言“终始五德”者。《五帝本纪》、《秦始皇本纪》、《十二诸侯年表》、《孟子荀卿列传》、《张苍传》等篇。

二,凡言“十二分野”者。《十二诸侯年表》、《齐、宋、郑世家》、《张苍传》等篇。

三,凡言《古文尚书》及所述《书序》。《夏、殷、周本纪》、《齐、鲁、卫、宋世家》等篇。

四,凡记汉初古文传授者。《儒林列传》、《张苍传》等篇。

以上所论关于《史记》真本之种种考证,多来自近人著作而略断以己意,其言颇繁重,或为读者所厌。吾所以不惮烦为此者,欲学者知今本《史记》非尽原文而已。着手读《史记》以前,必须认定此事实,否则必至处处捍格难通也。

读《史记》法之一

读《史记》有二法。一,常识的读法;二,专究的读法。两种读法,有共同之入门准备。

一,先读《太史公自序》及《汉书·司马迁传》,求明了作者年代、性行、经历及全书大概。

二,读《汉书·叙传》论《史记》之部,刘知几《史通》之《六家篇》、《二体篇》、《正史篇》,郑樵《通志总序》论《史记》之部,《隋书·经籍志》及《四库提要》之史部正史类关于记述《史记》之部分,求略识本书在史学界之位置及价值。

今先论常识的读法。《史记》为正史之祖,为有组织有宗旨之第一部古史书,文章又极优美,二千年来学者家传户诵,形成国民常识之一部,其地位与六经诸子相并,故凡属学人,必须一读,无可疑者。惟全篇卷帙颇繁,卒业不易,今为节啬日力计,先剔出以下各部分:

一,十《表》但阅序文,表中内容不必详究,但浏览其体例,略比较各表编次方法之异同便得。

二,八本为极重要之部分,惟今所传似非原本,与其读此,不如读《汉书》各志,故可全部从省。

三,《世家》中吴、齐、鲁、管蔡、陈杞、卫、宋、晋、楚、越、郑各篇,原料什九采自《左传》。既读《左传》,则此可省。但战国一部分之世家仍须读,因《战国策》太无系统故。

四,《武帝纪》、《日者传》、《龟策传》等,已证明为伪书,且芜杂浅俚,自可不读。《扁鹊仓公传》等,似是长编,非定本,一涉猎便足。

以上所甄别,约当今书三分之一,所省精力已不少。其余各部分之读法略举如下:

第一,以研究著述体例及宗旨为目的而读之。《史记》以极复杂之体裁混合组织,而配置极完善,前既言之矣。专就列传一部分论,其对于社会文化确能面面顾及,政治方面代表之人物无论矣,学问、艺术方面,亦盛水不漏。试以刘向《七略》比附之:如《仲尼弟子》、《老庄申韩》、《孟子荀卿》等传,于先秦学派网罗略具,《儒林传》于秦、汉间学派渊源叙述特详,则《六艺略》、《诸子略》之属也;如《司马穰苴》、《孙子吴起》等传,则《兵书略》之属也;如《屈原贾生》、《司马相如》等传,则《诗赋略》之属也;如《扁鹊仓公传》,则《方技略》之属也;如《龟策》、《日者》两传,则《术数略》之属也。又如《货殖传》之注重社会经济,《外戚》、《佞幸》两传暗示汉代政治祸机所伏,处处皆具特识。又其篇目排列,亦似有微意。如本纪首唐、虞,世家首吴泰伯,列传首伯夷,皆含有表章让德之意味。此等事前人多已论列,不尽穿凿附会也。

若以此项目的读《史记》,宜提高眼光,鸟瞰全书,不可徒拘拘于寻行数墨,庶几所谓“一家之言”者,可以看出。

第二,以研究古代史迹为目的而读之。《史记》既为最古之通史,欲知古代史迹,总应以之为研究基础。为此项目的而读,宜先用“观大略”的读法,将全篇一气呵成浏览一过。再用自己眼光寻出每个时代之关键要点所在,便专向几个要点有关系之事项,注意精读。如此方能钩元提要,不至泛滥无归。

第三,以研究文章技术为目的而读之。《史记》文章之价值,无论何人当不能否认,且二千年来相承诵习,其语调字法,早已形成文学常识之一部。故专为学文计,亦不能不以此书为基础。学者如以此项目的读《史记》,则宜择其尤为杰作之十数篇精读之。孰为杰作,此凭各人赏会,本难有确定标准。吾生平所最爱读者则以下各篇:

《项羽本纪》、《信陵君列传》、《廉颇蔺相如列传》、《鲁仲连邹阳列传》、《淮阴侯列传》、《魏其武安侯列传》、《李将军列传》、《匈奴列传》、《货殖列传》、《太史公自序》。

以上诸篇皆肃括宏深,实叙事文永远之模范。班叔皮称:史公“善序述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文质相称,良史之才”。如诸篇者,洵足当之矣。学者宜精读多次,或务成诵,自能契其神味,辞远鄙倍。至如明、清选家最乐道之《伯夷列传》、《管晏列传》、《屈原贾生列传》等,以吾论之,反是篇中第二等文字耳。

读《史记》法之二

今当继论专究的读法。《史记》为千古不朽之名著,本宜人人共读。徒以去今太远,文义或佶屈难晓;郡国名物等事,世嬗称易,或不审所指;加以传写讹舛,窜乱纷纭,时或使人因疑生蔑,后辈诵习渐希,盖此之由。谓宜悉心整理一番,俾此书尽人乐读。吾夙有志,未能逮也。谨述所怀条理以质当世,有好学者或独力或合作以成之,亦不朽之盛事也。

一,《史记》确有后人续补窜乱之部分,既如前述,宜略以前文所论列为标准,严密考证。凡可疑者,以朱线围之,俾勿与原本相混,庶几渐还史公之真面目。学者欲从事此种研究,可以崔适《史记探源》为主要参考书,而以自己忠实研究的结果下最后之判断。

二,吾辈之重视《史记》,实在其所纪先秦古事。因秦、汉以后事,有完备之《汉书》可读。唐虞、三代、春秋、战国之事,有组织的著述,未或能过《史记》也。而不幸《史记》关于此点,殊不足以餍吾辈所期。后人窜乱之部分无论矣,即其确出史公手者,其所述古史可信之程度,亦远在所述汉事下。此事原不能专怪史公,因远古之史,皆含有半神话的性质,极难辨别,此各国所同,不独我国为然矣。近古——如春秋、战国,资料本尚不少,而秦焚一役,“诸侯史记”荡尽,凭藉缺如,此亦无可如何者。顾吾辈所致憾于史公,不在其搜采之不备,而在其别择之不精。善夫班叔皮之言也:“迁之著作,采获古今,贯穿经传,至广博也。一人之精,文重思烦,故其书刊落不尽,尚有盈辞,多不齐一。”(《后汉书·班彪传》)试将《史记》古史之部分与现存先秦古籍相较,其中芜累诬诞之辞,盖实不少。即本书各篇互相矛盾者,亦所在而有,此非“文重思烦,刊落不尽”之明效耶?然居今日而治古史,则终不能不以《史记》为考证之聚光点。学者如诚忠于史公,谓宜将汉以前之本纪、世家、年表全部磨勘一度。从本书及他书搜集旁证反证,是正其讹谬而汰存其精粹,略用裴注《三国志》之义例,分注于各篇各段之下,庶几乎其有信史矣。学者欲从事此种研究,则梁玉绳《史记志疑》、崔述《考信录》实最重要之参考书;钱大昕《廿二史考异》、王鸣盛《十七史商榷》、赵冀《廿二史箚记》三书中《史记》之部,次之;其余清儒札记、文集中,亦所在多有。然兹事既极繁重,且平决聚讼,殊大非易。成功与否,要视其人之学力及判断何如耳。然有志之青年,固不妨取书中一二篇为研究之尝试;纵令不能得满意之结果,其于治学之方法及德性,所裨已多矣。

三,《史记》之训诂名物,有非今之人所能骤解者,故注释不可少。然旧注非失之太简,即失之太繁,宜或删或补。最好以现今中学学生所难了解者为标准,别作简明之注,再加以章节句读之符号,庶使尽人能读。

四,地理为史迹筋络,而古今地名殊称,直读或不知所在,故宜编一地名检目,古今对照。

五,我国以帝王纪年,极难记忆;春秋、战国间,各国各自纪年,益复杂不易理。宜于十表之外补一大事年表,贯通全书,以西历纪,而附注该事件所属之朝代或国邑、纪年于其下。其时代则从《十二诸侯年表》以共和元年起,盖前乎此者无征也;其事件则以载于本书者为限。

以上五项,为整理《史记》方法之纲要。学者如能循此致力,则可以《史记》之学名其家,而裨益于后进者且不赀矣。至如就《史记》内容分类研究,或比较政治组织,或观察社会状态,则问题甚多,取材各异,在学者自择也。

(第三章)荀子

荀卿之年代及行历

吾辈对于国中大思想家,莫不欲确知其年代及其行历,然而世愈古则所知愈少,故思想界关系最大之先秦诸子,其事迹往往绝无可考,或仅有单词孤证,不能窥全迹什之一二。如荀卿者,著书虽数万言,而道及本身历史殊少;《史记》虽有列传,而文甚简略,且似有讹舛:故非悉心考证,不足以语于知人论世也。今遍引各书关于荀卿之资料而参验论次如下:

《史记·孟子荀卿列传》:

荀卿,赵人。年五十始来游学于齐……田骈之属皆已死,齐襄王时,而荀卿最为老师。齐尚修列大夫之缺,而荀卿三为祭酒焉。齐人或谗荀卿,荀卿乃适楚,而春申君以为兰陵令。春申君死而荀卿废,因家兰陵。李斯尝为弟子,已而相秦。《史记·春申君列传》:

楚考烈王元年,以黄歇为相,封为春申君……春申君相楚八年,以荀卿为兰陵令……春申君相楚之二十五年,考烈王卒,李园伏死士刺春申君,斩其头。《史记·李斯列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