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寻常的午后,市人民医院中医部医师梅苒收到一条看似不寻常的短信。
“你好!我是市人民医院急诊部王医生,你的领导出车祸正在我院抢救,现在急需住院费和手术费十万块,请立刻把钱打到此账号:工商银行62XXXXX7954,王飞红。耽搁撤你的职!”
领导出车祸?看起来貌似还很严重的样子,梅苒连忙发了一条短信过去。
——他人现在怎么样了?!
那边很快有了回复:已脱离生命危险,正在输氧,请立刻汇款!
梅苒松了一口气,握着手机慢悠悠地打字。
——这样吧,王医生,我给你加五万,麻烦你把他的输氧管拔了。
几秒后“王医生”的信息就追了过来:你什么意思啊?他可是你领导!!
梅苒不慌不忙地接道:
——是我让人撞的,早看他不顺眼了。
“王医生”行骗三年顺风顺水,此番遇到如此销魂又强悍的反骗计还是首次,心里不免有些愤愤不平:“好吧你大爷的,你赢了,你忙吧不打扰了!”
梅苒缓缓弯起唇角。
一旁的小助理勾长脖子看过来,“师姐,都这个点了,你怎么还不下班啊?”
她也有些无奈,“还有一个预约病人。”
田甜把手里的药材、小称放下,“很重要?”
“上面特地交待下来的,算是硬性任务,”梅苒的嗓子有些不适,声音压得低低的,“也不知道是什么身份的大人物。”
田甜来了兴趣,“叫什么名字?”
“我看看。”梅苒看了眼预约记录本,在未打钩那栏找到一个名字,“傅时谨。”
门外的雨又下得大了些,细细密密的雨点仿佛一束束银针,带着一股狠劲儿扎向地面,翻卷着溅起朵朵晶莹的水花。
田甜托腮猜测着,“这位帅哥估计是被大雨堵在路上了。”
梅苒不由得好笑,打趣她,“你怎么知道他是帅哥?”
“名字啊!这么好听的名字一定是帅哥!”
响雷阵阵,雨声沥沥。
梅苒不得不扬高声音,“这么笃定?”
田甜还想反驳一番,不料抬头竟看见一个撑着黑色长柄伞的男人正拾级而上,隔着雨帘看不清容貌,只看得出他身形颀长。
屋檐下的红灯笼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车辆鸣声不止,行人匆忙过往,可奇怪的是,那人在雨中却走得不慌不忙,仿佛天生就有一种沉稳的气质。
反正也无聊,梅苒难得起了戏谑之心,想打击一下这初出茅庐天真烂漫的小师妹,“这个叫傅时谨的男人……”
田甜看得几乎失了神,待得那人渐渐走近,收拢了雨伞,随后伸手推开了玻璃门……她这才如梦初醒,突然听见耳边掠过一道甜软的声音:“说不定是个满脸麻子的矮冬瓜。”
不、不矮啊!
“师……师姐,你的病……”田甜舌头都捋不直了,一连说了几个“病”字,“人……他好像来了。”
湿润的气息被风卷进来,梅苒抬眸一看,眼前站着一个男人,白衣黑裤,眉目清冷得如同城外覆雪的青山,全身透着一股淡漠疏离气息。
他身后是一道密集的雨帘,那双微冷的深眸,此刻正静静地看着她。
梅苒的手从预约记录本上移开,缓缓问:“傅时谨先生?”
淡定若斯,仿佛那句“麻子矮冬瓜”不是出自她的口。
问完耳根却悄悄红了半边,心中暗忖:雨声那么大,刚刚那话,他应该没听清楚吧?
“不好意思,迟到了。”
答案已昭然若揭。
梅苒事先看过他的病历:偏头痛,先前是西医治疗,出现药物副作用导致病情加重……
“手伸出来,我把一下脉。”
旁边的小助理夸张地“啊”了一声,激动得小脸绯红,梅苒这才注意到男人放在号脉枕上的那手,骨节分明,修长如竹,有说不出的养眼。
她神色如常地收回视线。
把过脉后,梅苒又简单问了一下病情,心中大概有个底,开始低头写药单。
她虽算不得是半路出家,可始终没法把字写得龙飞凤舞叫人看了晕头转向,所以轻易被人捉住了错处。
男人捏住她的笔,沉声道,“这里写错了。”
声质清冽,还带着些许的沙哑,仿佛羽毛轻扫过心间,酥麻麻的。
梅苒注意到他长指压着纸面的那处,顿时明白了过来,不免有些窘。
原来她不知怎的犯了个以前不曾有过的小错误,把“谨”写成了“瑾”。
好不容易送走一尊大神,没一会儿又来了几个病人,梅苒也顾不上吃饭,这一忙就忙到了天色微黑,雨也停了,她扶着酸疼的腰,“走吧,请你吃饭。”
被折腾得蔫蔫的小助理一下子双眼冒光,“我们去吃西餐吧,新开张的店,我有代金券!”
两人各点了一份黑椒牛排、法式黑松露鹅肝酱和意大利面,好吃得恨不得连舌头都吞下去。
吃着吃着,田甜突然有些坐不住了,“师姐,这会不会很贵啊?”
她手上是有三张一百元的代金券,可似乎不能叠加使用啊!
梅苒正切着牛排,“没事,我请客。”
田甜放下心来,絮絮叨叨又开始说起路上的话题,“我就说他一定长得很帅吧?亏你还说人家是……”她笑得前俯后仰,“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
“不过,傅时谨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呀,不知道在哪里听过呢。”
梅苒饥肠辘辘,埋头苦吃,并没有答话。
餐厅换了一首抒情歌,对面的小姑娘突然变得感伤起来,唉声叹气的。
“怎么了?”
“昨晚我不是熬夜看《中国好歌者》吗?天后余声也唱了这首《你是世间最好的相逢》,虽然唱得很好听,可跟我女神比,那也是差远了!”
梅苒随口问,“你女神是谁?”
“你有没有听说过七年前轰动乐坛的传奇歌手MR?”
梅苒握着刀叉的动作一顿,慢慢摇头。
田甜语声略带哽咽,“她就是我的女神啊,虽然如同昙花一现,只留一曲成绝响……我们为了纪念她,特地……”
梅苒直接一口水喷了出来,不敢置信地问,“追思会?”
她怎么不知道MR死了?!
“是啊,”田甜吸了吸鼻子,眼眶红红的,“这是我们MR粉自行组织的活动,就在这个周末,你要去吗?”
梅苒想了想那画面顿觉遍体生寒,“不用。”
气氛凝滞。她又问,“那个节目,你最喜欢哪个歌手?”
“当然是天后余声啦!不过,有一个叫梅梦然的歌手唱得也不错。”
沉重的话题被成功转移,梅苒笑笑,继续听她说,一顿饭吃下来也还算愉快。
不过等到要结账的时候,梅苒却有些笑不出来了,走得太急忘了带上钱包,幸好翻了随身小包,找出了一张很少使用的黑卡。
谁知却惊动了餐厅经理,这个匆匆赶来的微胖男人额头沾汗,点头哈腰,“梅小姐亲自光临,实在是荣幸之至!小小礼物,不成敬意。”说着递过来一个精致的纸袋。
梅苒接过,说了声“谢谢”,赶在上洗手间的田甜回来之前把他打发了。
“咦,这是什么?”田甜好奇地瞅了一眼她手中的东西。
“餐厅送的礼物。”
“这么好?吃个饭还有礼物送?”
三言两语说不清,梅苒只得含糊道:“大概我们是什么幸运客人吧。”
田甜深信不疑,梅苒见她对那礼物感兴趣,便随手送了给她。
回到家时天色已深黑,一盏灯柔柔驱散黑暗,梅苒累得不想动,躺在沙发上和闺蜜微信聊天:
“你去参加《中国好歌者》了?”
余声:“你看节目了?!”
梅苒:“没有,只是听说。”
余声:“亲爱的,有空看看吧,我的第一首歌是献给你的。”
梅苒:“……”
余声:“对了,你堂妹也在,要不要我多多‘照拂’?”
最末二字,似乎不能只看字面。
梅苒刚要回复,手机就响了起来,屏幕上大大地跳动着“梅良之”三个字,她迟疑了一下才接通,“哥,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那端传来的声音有些急躁,“想想,你现在有空吗?然然的助理打电话说她喝醉了,我刚好又脱不开身,你帮我去接一下吧?”
仿佛怕她拒绝般,那边的人连珠炮似的报了一串地址后,就迅速掐断了电话。
还真是拿捏得分毫不差。
梅苒咬咬牙,只得认命地拿包出门了。
三十分钟后到达会所,梅梦然的助理一看到她就像看见了大救星,立刻迎上来,小脸垮得像刷了一层过期的白漆,“然姐醉得很厉害,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不仅骂我,还打人,我一个人……搞不定啊!”
借着灯光,梅苒看到她脸上一个明显的巴掌印,手腕也印着一圈青紫,无奈地摇摇头,“她现在在哪里?”
助理连忙引路,然而接下来看到的一幕,惊得她目瞪口呆。
只见平时皮嫩娇贵的大小姐,此刻正衣衫凌乱,被人毫不怜惜地箍住了双手,连拖带拽地从包厢里拉了出来。
天啊!她忙不迭地揉揉眼睛,一脸惊恐,“这样不太好吧,然姐如果知道我们这样对她,会不会……”
梅梦然看着瘦,但骨架大,梅苒则是纤盈那一类,哪里承受得住她的重量?愿意来接她还是在心底默念了一百遍“她对我有救命之恩”后才做出的决定,一听这话直接松开手,“那你来。”
梅梦然便被放倒在地上,不知磕到了哪里,地板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站在一旁的助理吓得腿都软了,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哪里还敢说什么话?
梅苒靠在墙上,准备休息一会儿再“动工”,这时走廊的光线突然一闪,她下意识转头看过去。
只见几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走了过来,走在最中间的男人清隽如月华,依然是白天那身简单衣物,白色衬衫的扣子扣得一丝不苟。灯光流转,他那双好看得有些过分的眼睛静静地藏在这片柔和的光影里。
他似乎认出了眼前的人,若有所思地多看了一眼,脚步略顿,“梅医生?”
梅苒只看到他的眼眸深处,仿佛微微摇曳着一簇光。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男人嘴上虽是这么说,却没有什么实际性的动作,眼风淡淡一扫,他身后便有两个人走出来。
梅梦然的助理自看到这个男人时便有些不对劲儿,眼见地上的人披头散发、形象全无,时不时还冒个酒嗝儿,心里都快哭死了过去:
“怎么办怎么办,要是让然姐知道她在心仪对象面前这样狼狈失态,她一定会打死我的吧?!”
那两个男人动作利落地将梅梦然拉起来,一左一右地架着往外走。梅苒回过神,刚想道谢,那人已然快消失在走廊尽头,她望过去,只看见一个挺拔身影,和那随风微动的衣摆袖口。
那声“谢谢”便咽在唇间。
眼见人都离开了,助理也快步跟上去,“梅小姐,你和刚刚那位傅先生认识?”
梅苒犹豫了一下,“算是吧。”
助理见她一副似乎不愿多说的样子,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没有再问下去。
出了门,梅梦然的米色保姆车就停在路边,上车的时候一个不留神,她额头又磕了一下,人倒是有些清醒过来,扒拉着车门开始耍酒疯了。
经纪人去外地前还特地耳提面命过,这位大小姐眼下势头正盛,绝对不能闹出什么丑闻,想到这一幕或许早被伺机而动的狗仔们拍了去,明天妥妥地上头条,助理小夏不由吓得花容失色,“怎么办,怎么办啊?!”
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不想这么快就失业啊!
梅苒也有点头疼,摸到梅梦然的手,在虎口处的合谷穴上用力一按,她疼得“啊”了一声,乖乖松开了手。
她顺势往里一推,人就稳当地坐进了车里。
“梅苒?”
梅梦然略睁开迷离眼睛,认出眼前的人,“呵呵呵呵”笑起来,“我跟你说啊,我终于见到他了!”
她难耐地扭动着,双颊潮红,“他们拼命灌我酒,说只要我全部喝完,他们就告诉我Ansel的消息……没想到他竟然就在现场。”
“你不知道他对我有多重要,我这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唱一首他写的歌……”
“不管不管,我想追他,我要追他我要追他!我一定要把他追到手!”
梅苒躲着她身上冲天的酒气,“你醉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又转头吩咐她助理,“给她泡一杯蜂蜜水,空调不要调太低,她睡觉会踢被子。”
小夏一连应了好几个“嗯”,小心翼翼地开口,“梅小姐,今晚上的事……能不能帮忙保密啊?”尤其是关于傅先生的那部分。
梅苒点头,“回去吧,早点休息。”
夜风不知从什么地方吹来,带着一股凉意,肆意穿过这片人间繁华。
梅苒走了一会儿才在站点打到车,路上她给堂哥梅良之发了条短信,告知任务圆满完成,随即一路沉默到家。
吹干头发,时间已过十点,梅苒坐在床边,只开了床头一盏小灯。
橘色柔光照亮满室幽静。
一会儿后,Pad里有清越女声响起:“我是余声,非常荣幸参加《中国好歌者》……我一直在等一个人回来,今晚这首《你是世间最好的相逢》,献给她。”
熟悉的旋律盈盈溢出,梅苒静静听完,许久后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她把视频关掉,随手从床头拿了一本书,刚翻开,一株风干的紫色薰衣草便跃入眼中。
有些歌不适合深夜时听,有些回忆,却很适合在这夜深人静时想起。
三年前,她和发小余声旅居法国,正是薰衣草漫山遍野开得荒艳的季节,她们相约一起出行,谁知在山城施米雅那通往普罗旺斯庄园的Leu Provence公路上,车子抛锚了。
两人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也没发现哪里出了问题,只能对着干瞪眼。
那会儿余声身上亲戚做客,心情有些暴躁,她用力踢了几脚车门,不知触动了车内什么装置,车子竟发出一声比一声尖锐的警报声。
“还是打电话叫人来吧。”
知道梅苒是法语盲,余声也没想着指望她什么,幸好来之前自己恶补过一个星期的法语,二话不说就掏出手机准备求助。
梅苒听好友叽里呱啦地和人交涉着,不知那边说了什么,她面色是越来越不善,最后竟是用英文骂道,“fuck!”
“发生什么了?”
“不知道!”余声气呼呼地摊手,“谁知道那法国佬乱七八糟在说什么,娘娘腔!他还一直问我说什么,真是有毛病!”
梅苒:“……”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余声很看得开,席地而坐,摆摆手,“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