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卓和严青都找了个姑娘,冉云舟也留下了,韩续不想待在这儿。周卓他们也赞成:“那你早点回去,帮我们应个卯。”
韩续出了盈月馆,上马的时候才察觉自己有些醉了。他牵着马出来,待凉风一吹,终于清醒了些,来到城关,再爬墙出城。守城的将领俱都熟识,在外面准备了马。
韩续回到军营,慕容博已经歇下了,他习惯不错,不像这帮武人,个个跟牛一样,精力旺盛,不折腾不能活。
慕容厉巡了一趟营,就逮住了晚归微醺的韩续。一怒之下,命他持枪执戟,为自己守帐!
韩续无奈,只得守在他大帐之外,好在慕容厉没问起周卓他们。慕容厉两个守帐的亲卫低着头只是笑,他怒瞪了一眼,两个人都扭过头去,一本正经地开始望天。韩续握了长戟,笔直地站在营帐门口,他的身影长长地投映在帐中。
香香趴在床上,歪着头看那道灰色的影子,心里像是勾了一勺蜜,无端地就有一点甜。
外面脚步声响,慕容厉掀帐进来,香香起身,为他更衣。慕容厉低下头,发现她的眼神并没有落在自己身上。嗯,这几天这个女人,好像跟前几天不太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也说不太上来。
她也帮他缝补衣服,有时候也会做饭,甚至会在他回来之后站起来为他更衣,但是总还是有些不对。比如她为他缝补衣服的时候,不会刻意地在破口处绣出花纹,以遮盖那些痕迹,让纹路更精美;比如她做饭的时候,不会把食物摆个花式,也不再雕刻成那些奇怪的模样。甚至,以前她住在他的帐中,总是喜欢采些稀奇古怪的花,只要他一进来,总会嗅到时节野花的香气。然而这些,现在都没有了。
慕容厉是脾气暴躁,但他并不傻。一个女人在想什么他不知道,他也不在意,但是一个人心不在焉,他可是能看出来的。
“在想孩子?”除了这个,还有什么能让她这样魂不守舍?
香香微怔,良久嗯了一声。慕容厉便不再去管她,这个说什么也没有用吧?嗯,他的孩子,不知道那个糯米团子一样的小东西长大了一些没有。
他除衣上榻,香香兑了热水,为他除去鞋袜,伺候他洗脚。慕容厉任由她轻轻揉搓自己的脚,这时候她换下了华丽的衣裙,只着了一身竹青色的薄衣,那一双手白得,欺霜赛雪一样。
慕容厉说:“过几天,我要跟大哥去一趟大蓟城,要在那边待一段时间,你留在这里。”
香香哦了一声,突然想,韩续也会去吗?当然了,没敢问。她说:“要……跟太子开仗了?”
慕容厉沉下脸:“军务不要过问。”
香香低下头,果然不再问了。慕容厉说:“孩子不会有事,不用担心。”
他能说得出口的,有限的安慰。香香说:“王爷确定孩子不会有事吗?”慕容厉挑眉,她说:“萱萱身体很差,在家里便多病痛。如今去了陌生的地方,没有熟识的奶娘,没有惯常过来瞧病的大夫。甚至连我也不在。她真的不会有事吗?”
慕容厉语塞,然后怒了:“你这是在怪我?”好言好语想要安慰你两句,你还真敢蹬鼻子上脸!她要生病也是我能管得了的?
香香轻声说:“王爷认为她绝对安全,是因为王爷相信康王爷。相信他一定会尽心尽力地保护你的东西。我担心萱萱,是因为她是我女儿,只要她离开我的视线,我就牵念。不管她所在的地方再如何安全,我仍会担心她习不习惯,大到穿衣吃饭,小到受风着凉。罢了,王爷不会明白的。”
她对你,本就不重要。你不爱她,又如何会明白我的思念?不过,你本来也不需要明白吧?你会有正妃,会有侧妃,会有许许多多的孩子,即使心疼,也不过是其中之一。她拿了软巾,将慕容厉的脚擦干,端了洗脚水出去,一掀帐帘,冷不丁看见韩续笔直地站在门口。
韩续看了她一眼,她嘴角微扬,露了个十分娇俏的笑,然后转身,将水端出去倒掉。韩续的目光追逐着她,外面很冷,她衣裳单薄。只得快走几步,待倒了水,几步跳回营帐里。
她掀帘进来,带起一阵寒风。慕容厉抬眼,看见她眸子里盛放的异彩,那样滴水的眸子,星星一样闪亮的眼神,这是看见了什么
晚上,慕容厉习惯睡在床外侧,香香居然也有些失眠了,侧着身子,目光望着外侧,韩续就那么笔直地站着,他身姿英挺。香香只看见那影子,就能想到他的眼神,他的笑容。
回忆是种奇怪的东西,只要有心,可以翻出任何人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最细微的表情,供你咀嚼、回味,一生甘美。若是无心,生死离别终究也不过一场云烟。
慕容厉也在想事情——这次前往大蓟城,该调哪些人过去?平度关这里由谁来镇守?西靖不会趁大燕内战,卷土重来吧?如果到时候,西靖入平度关,东胡肯定会骚扰玉喉关。那个时候就不再单单是大燕两位皇子争夺皇位的问题了,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低下头,发现香香也没睡着,目光望着帐壁,只是发呆。他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帐壁空无一物,不知道什么东西,也值当她想得这样入神。希望战争早点结束吧,当然,更希望那时候自己还活着,还能有一家三口、骨肉团聚的一天。根本没有什么胜负可言,同室操戈啊,谁伤谁死,断的都是自家臂膀。
第二天,周卓等人准时回来,带了部下出去晨训。慕容厉也亲自去了,一群人负上行军所需的兵械,呼呼喝喝地健步如飞。
伙头兵正在跟香香学做菜,虽然人多菜寡,但味道能好一点当然还是最好了。香香是跟着母亲学会做不少好吃的,从小到大自己也喜欢动手,每每喜欢做些新菜色。但做这许多人的饭,她还是只能手足无措。
愣了好久,才决定动手试试。如果把饭里掺进糯米,加点盐蒸熟,肉涂上酱料蒸好切块,再把饭搓成饭团,把肉块包进去。是不是能更好些?她不知道,反正试试呗。就算失败了,这些人碍着慕容厉,也不敢骂她吧?
她正在做饭,外面慕容厉正亲自带着士兵八十里拉练。这对于他的部队来说,都是小意思。大家争先恐后,谁也不敢落在后面——慕容厉在后面。以前和西靖、东胡交战的时候也是如此,没有人敢落后半步——慕容厉比西靖狗可怕多了!人家顶多咬人一口,他能上来直接把人撕了!
韩续、周卓、严青等人正带着各自的部下,韩续昨晚一晚没睡,这时候进行高强度的晨训,就有点吃力。慕容厉一脚踹过去:“没吃饭?”
韩续赶紧跟上,其实昨晚他确实没吃多少,身上伤虽然已经结痂了,到底还是没好透,但这时候可不敢再显出半点病态,疯了一样往前跑。慕容厉哼了一声,就见地上有个小药瓶,透明的药瓶,里面装着淡绿色、半透明的药膏。
慕容厉捡起来,总觉得眼熟,放在鼻端一闻,嗯,是外伤药。前几天逃出晋阳城的时候,在马车里,香香给他用过。他哼了一声,韩续这丢三落四的毛病。想了想,将药瓶捡起来,揣怀里。
韩续跑了一阵,就觉得不对劲,再一想怀里,就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回来的时候还是原路返回,他一直注意道路两边,然而始终没见自己要找的东西。慕容厉见他东张西顾、鬼鬼祟祟的模样,既没问,也不说。
韩续留心了一路也没找到。
回到营中,慕容厉就发现香香帮跟一帮伙头兵做早饭。登时怒喝:“你们手还是脚残了?没人帮忙做不了分内事内事了是吗?”
“王、王爷……王爷饶命!”伙头兵吓得头发都竖起来了,腿一软直接就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还是香香不忍心,轻声说:“是我闲着……过来帮下手。不怪他们。”
慕容厉冷哼一声,也觉得这个女人真是傻,人家把她当免费劳力,她还帮人家数钱,傻狍子一个。算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的事,干我屁事。如果你真的觉得忙一些可以不用那么担心……那就随你吧。
早饭是饭团包肉,士兵们一人三个。吃得饱,做起来也简单,又不用碗,直接手拿着吃吧!慕容厉站在锅前,吃了三个,觉得妈的,应该再来三个。这玩意真的顶饱吗?
伙头兵小心翼翼地道:“这就是按大家平时的米饭分量做的,三个正好是大家平时一顿饭。”
慕容厉怒哼一声,伙头兵简直是要吓尿,他却随手又拿了一个,转身出得帐来。转了一圈,又摸到那个透明的药瓶,想着还给韩续,左右一找,不见他。过了约摸两刻钟,才见韩续从外面回来。
慕容厉冷着脸——不打算交代一下你的行踪?
韩续发现了,忙笑道:“掉了点东西,回去找了一趟,没找到。”
慕容厉从怀里把那个小药瓶掏出来,在指间把玩:“这个?”
韩续面色都变了,有心想要伸手来拿,突然想起面前的人是谁,又不着痕迹地缩了回去,心跳有些快,他不敢看慕容厉的眼神。
那一年晋阳城里,流氓似的小混混韩续,父早亡、母改嫁,由爷爷奶奶抚养长大。整天偷鸡摸狗,不干正事。一日斗鸡时遇到太子门客沈维,不幸居然赢了。沈维也是个一身武艺的,面上过不去,趁他不备,将他拖到暗巷,一顿好打。韩续也不是好惹的,当即扑上去,一拳下去,居然把沈维打死了。人真的死了,韩续却清醒了!这他妈的,太子要真追究起来,自己肯定吃不了兜着走!可太子能不追究吗?自己的门客,白白被人打死,如果这也能不闻不问,日后谁敢投效他?
韩续坐在尸体旁边,想了很久。慕容厉当时就坐在暗巷旁边的院墙上,看他想。等了半天,见他站起来,打算跑路,才问:“你打算就这样,当一辈子混混?”
韩续抬头看过去,见到一个王孙贵公子,坐在高墙之上,天降神灵一样。
他入了慕容厉的军营,从他的亲卫做起,慢慢积累战功,简直如同平步青云。当然沈维的旧事,太子虽然追查,但谁敢动慕容厉的亲卫?除非他把太子打死了。死个门客,切。
当年救命之恩,半生知遇。而他是如何回报的?他垂涎他的女人!垂涎他女儿的母亲!
韩续就那么站定,往事纷沓而来。慕容厉将手中的小药瓶扔给他,说:“既然是很重要的东西,就好生收着。不是每一件东西丢掉之后,都能找得回来的。”
韩续接在手里,有那么一刻,无地自容。
早饭之后,韩续去见慕容厉,慕容厉正跟慕容博商议起兵路线,见他过来,只是问:“什么事?”
韩续抿唇跪下,下定决心般道:“末将想自请为此战前锋,请两位王爷恩准!”慕容博闻言,只是看慕容厉,他这个人吧,从政尚可。但正所谓慈不掌兵,军政上不是很在行。所以营中之事,大多是慕容厉在处理,他偶尔提出自己的意见,即使慕容厉不采纳,也不以为意。
慕容厉此时便淡淡道:“不允,出去。”
韩续不解:“巽王爷!”慕容厉说:“平度关是大燕向西的门户,西靖几个将军你都与他们交过手。真要算起来,也是你的老相识。你留守平度关。”
韩续心里苦——我留守平度关是可以,你能不能把你的女人带走……不要留在我眼皮子底下……
他不说话,慕容挑眉:“你还有什么问题?”
韩续嘴里发苦,却只得拱手道:“末将告退。”
待出了营帐,他靠在旁边的兵器架上,不觉轻叹了一口气,手往腰间一摸,又触到那个小药瓶。他……是没有发觉这是谁的东西吧?其实即使知道是香香的,嗯,也不过是瓶外伤药而已。慕容厉当然不是个磊落的人,但是他不会想那么多。这样一想,自己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
第二天,慕容厉便同慕容博引兵,派周卓为前锋大将,前往大蓟城。
临行前,苏菁为慕容博准备行装,香香也给慕容厉收拾了衣裳。其实慕容厉没什么东西好带的,平时身边的亲卫也多不大照管,他只要有衣服穿、有饭吃就行。
慕容博自帐中出来,苏菁一身盛装,依依不舍地送到营帐门口。慕容博也是多有不舍,握着苏菁的手,二人低声又说了半天的话。慕容厉转头看看,发觉香香站在离他挺远的地方,并没有上来的意思。咦,你站这么远是什么意思?他瞪了一眼,香香只得上前。
慕容厉想了一阵,发觉自己也没什么可以跟她说的。不知道大哥跟嫂子说了些什么,真应该凑近了听一耳朵,他想。然后他又看香香,妈的,老子是去出征,你小心珍重的话总应该说两句吧?就这么站着跟我大眼瞪小眼是什么意思?
香香倒是懂了,低身福了一福:“王爷保重。”再无他话。慕容厉哼了一声,觉得这样就行了。一看那边,苏菁已经儿女泪沾巾了。再一看香香,虽然温顺地站在自己面前,但绝无半点流泪的意思。嫂子也真是,男儿生当带吴钩,至于哭成这样吗?又不是必死对吧?好吧,确实有一半可能性回不来,但是不还有一半生还的几率吗!他转身,抬手,示意大军向大蓟城方向行进。
慕容博伸手替苏菁擦了擦眼泪,又低声安慰了两句,叮嘱苏菁身边的人好生伺候,这才转身上马,追慕容厉而去了。慕容厉转头看了一眼,见香香仍旧站在原地,身着竹青色长裙,长发简单地绾在脑后,只随便插了只玉钗,并没有盛妆。而这时候,她目光温柔地凝视着初升的朝阳。她居然没有看他!慕容厉突然想,如果这一次,自己战死。她是不是仍会像现在这样,温柔而恬静地倚立朝阳?如果我真的战死,临死那一刻,我会想起谁的样子?
慕容厉不想思考这样复杂却毫无用处的事情,他挥手:“快速行军!”
军队出了平度关,经马邑城,往大蓟城方向去了。韩续这才对苏菁轻声说:“王爷吉人天相,王妃不必忧虑,回营去吧。”
苏菁点头,仍然望着慕容博离去的方向,许久才恋恋不舍地转身,由下人搀扶着,回帐中去了。韩续略略迟疑,走到香香身边,微微欠身,是部下对夫人应有的礼节:“夫人也回去吧。”
香香嗯了一声,韩续微微退开,她从他身边经过,珊瑚衣带末端的缀珠敲打在他腰间战刀的刀柄上。他心中震动。
慕容厉走后,营中由韩续主事。将士仍然各司其职,似乎变动不大的样子。
苏菁不太喜欢出来走动,她是世家千金,又贵为王妃之尊,平时在王府里都是不见生人的,如今在营中,当然更不愿外出了。香香不同,她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家里开着豆腐坊,每日里过去帮忙,抛头露面原就是再平常不过的事。趁着天气好,她就想进马邑城看看。好不容易来一次,也许这辈子也就来这一回了。她身边有冉云舟派过来的两个伺候丫头,闻言却很是为难:“夫人,没有韩将军的命令,不可以随便外出。”
香香不想去找韩续,与韩续走得近,会给他带来麻烦,她知道。且韩续在冉云舟面前,一直有所顾忌。现在慕容厉不在,她更不想韩续为难,便让丫头去找冉云舟。
丫头出去的时候,正好碰见韩续和冉云舟并肩而来,韩续当然认得她,经常跟在香香身后,想不认识也难。当下问:“夫人有事?”
丫头名叫向晚,当即施礼道:“香夫人想去马邑城走走,特命前来问过冉爷。”
冉云舟毫不犹豫:“马邑城乃是边城,异族往来,鱼龙混杂,颇为凶险。夫人千金之躯,还是不要往这些地方走动得好。万一有个闪失,我们做下人的,也担待不起。你回去告诉夫人,若真有游兴,待王爷凯旋之时,让王爷带夫人游城,我等自当奉陪。”
向晚有点失望,但她本就是冉云舟府上的丫头,断不敢有违家主吩咐,只是施礼道:“是。”
向后走了几步,冷不丁听韩续道:“今日天气不错,营中也无要事。夫人在营中闷久了,出去走走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我看自康王爷走后,王妃也是闷闷不乐,不如云舟带她们前往马邑城散散心?”
冉云舟盯着他的眼睛,说:“我知道你一定会说这句话。”
韩续顿时有些不自在:“你这话什么意思?”
冉云舟说:“我什么意思,你不懂?”
韩续莫名地,脸红了。
冉云舟见向晚还在等着,说:“没听见韩将军的话?还不去请王妃和夫人?”
向晚见他虽然答应,面色却不太对,愣愣地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韩续轻声说:“去吧。”她这才施礼退下。
听说可以进城,香香心情很好。苏菁领着下人,也收拾了一番过来。两个女人虽然地位悬殊,然如今也是姐妹一样,说说笑笑往前面走。冉云舟备好了马车,又派了自己府上的武师随行。韩续也派了一支五十人的精兵小队,便装慢慢跟随保护。这两个女人,一个是康王妃,一旦慕容博登基,那可就是大燕的王后。另一个女人,是他们家主目前唯一的女人,哪个有半点闪失都是会要了老命的事。两个名动边塞的人物都不敢丝毫马虎。
马邑城最出名的,除了花红,还有皮货和东珠。那时候东珠是人力潜入深水采摘,通常在四月天。河水尚寒,人工潜游,不知道多少采珠人为了这玩意儿命丧水底。而一颗上好的东珠,却需要千寻万找。东珠价格当然也就异常昂贵。不少异族人在这里交换物品,即使是晋阳城的许多商客,也多是到这里进货。
苏菁和香香一进到城里,立刻就被眼尖的商人发觉了——不光是穿戴,冉府的大总管段翼鞍前马后,跟孙子一样照料着,谁还看不出来这俩主儿来历不凡?商人们立刻围了上来,殷勤地兜售各种货物。
段翼不理会他们,径直把苏菁和香香领进另一条街面。
女人这辈子,对付忧郁最好的办法,就是吃东西、买东西了!连苏菁看见那一颗颗亮晶晶、明晃晃的东珠,脸上都开始焕发出光彩。掌柜见机,立刻将一串东珠挂在苏菁脖子上,连连赞叹。但说的都是边塞的方言,口音太重,苏菁不是很懂。段翼在一旁翻译。
韩续带着五十个老兵,皆身着便装,扮作过往行人,暗中保护。他影子一样跟在苏菁和香香身后,看见香香把一串东珠手串戴在腕上。那手腕本就粉嫩,被东珠一衬,更是盈白光润,但是在听明白这串珠子的价格的时候,她不动声色地把手串摘下来,放回原处。尽管段翼再三申明这不要紧,她还是摇摇头,坚决辞谢。一千五百两银子啊!那东珠一共就二十颗,一颗就是几十两白银……是能吃还是能喝啊?
香香可不是不出闺阁的大小姐,她太明白一千五百两对于普通人家意味着什么了!用来买一串手串……就算是郭田那么爱女儿的,知道了也得背过气去吧。皮货倒是不错,各种轻裘柔软绵密,长毛丰盈。可是香香在问过几次价之后,发觉这里的东西,她都买不起——段翼带她们能去卖杂货的地方吗?当然是哪里的东西最好去哪儿了。相比之下,苏菁倒是不客气,买了两串东珠项链,几件轻裘,还有两件昆仑玉的首饰、一对东珠耳环。自然都是冉云舟出钱,不过她脸上是没什么表情,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这位王妃也许根本就不太理解银子这样东西的价值吧?
香香跟着转了一圈,虽然没买到什么东西,但着实开了眼界。她倒也不觉得扫兴,一路东瞧西看,跟着苏菁、段翼转得欢。韩续跟了一阵,等这里林立的店铺转得差不多了,突然对段翼说:“到牛麻集市看看。”
段翼一愣,牛麻集市是马邑城卖杂货的地方,档次就是个路边摊,大杂烩。带王妃和夫人去那种地方……太不成体统了吧?但是韩续都发话了,他还有什么可说的?等苏菁逛得差不多了,立刻就带了香香和苏菁过去
离开的时候,韩续又想起那串东珠手串。那东西戴在她圆润粉嫩的手腕上,人面雪肤映照着珠光,真是美啊。他拿起来看看,待要买下,再三犹豫,最终却又作罢。他不是那个应该送她首饰的人。既然无望,能不能像舍弃这串东珠手串一样,就这么一起作罢?
香香本来以为已经转完了,待到了牛麻集市,才发觉这里好玩的东西多多了!而且又多又便宜呀!看看,这里一串东珠才五两银子!段翼还给还价,还成了二两八钱!还有皮货,一件狐裘才叫价三十两,段翼红着脸还价还成了十七两。她很开心,段翼在后面擦着汗——还价这回事,真是好久没干过了。要不是实在不忍心夫人被坑,还真是干不出来这种事儿。
牛麻集市人也多,摊贩也没什么眼色,不如上个地方殷勤,但是东西真是多啊!苏菁也买得开心。其实女人买东西的乐趣,大多时候不来自价格贵贱,从一堆破烂之中淘到一件宝贝,也未尝不是乐趣所在。
两个女人淘了一大堆东西,后面有武师专门拎着,时间不知不觉这样过去。香香仰起头,把一颗红色半透明的石头对着太阳照一照,无意中看见石头之上,映出身后韩续若隐若现的身影。
韩续也在看她,那一天的马邑城,微风带沙。她站在夕阳之下,身若夏花。
有些人,你明明不想爱、也知道不能爱上她,但是她偏偏那样美啊……一言不发,已勾得人意志坍塌成渣,心里眼里全是她。
真是看不透这世间造化。为什么去年五月,花草葳蕤的伊庐山,我要将你献给他?
为什么不能就只是你我呢?我也可以带你回家,我也可以对你父亲说,我要娶你女儿,有什么条件,你说吧……
回到军营,韩续接到哨探来报,称西靖隐隐调兵,似有叩关之意。韩续急忙遣陈昭亲自带人前去查看,自己调集军士备战。西靖倒也没有冒进,似乎也在观望。韩续不用问也知道他们在等什么——如果慕容博跟慕容慎真的内讧,他们说什么也要分一杯羹的。他心中焦急,但是这时候,总不能自己人先退缩吧?无论是西靖还是太子,都已经是磨刀霍霍,放下屠刀又岂能成佛?他一面向慕容厉向去军函,一面加强巡防。
彼时慕容厉正在大蓟城,接到军函之后,慕容博眉头紧皱:“西靖起兵,不知道东胡会不会有异动。需要支会太子一声吗?毕竟外寇之患,强于内乱。”
慕容厉沉吟片刻,回函告知韩续,传出消息,他们将于三日后对晋阳用兵。然后转向慕容博:“三日之后,大哥先带一支人马去往晋阳城下叫阵,太子认为我们准备充足,未必会出战。”
慕容博一怔:“你要去哪里?”我勤政爱民还可以,带兵打仗不行啊喂!
慕容厉说:“我将周卓留给你,如果太子应该会任用周抑为主帅,你就让周卓顶上去。老家伙舍不得自己儿子,不会主动出战的。”
慕容博笑得:“你这真是……”怪不得舍韩续而带周卓过来,这太损了吧。他说:“你倒不怕周卓降了他老子。”
慕容厉说:“不会的,自家兄弟,可以放心。”慕容博不免有些敬畏,这些武人的感情,从政的人很难理解吧?想了想,他问:“你要回平度关?”
慕容厉点头:“既然西靖想要分一杯羹,不给他们当头一棒,看来是赶不走了。如果我们杀退西靖,外患暂时解除,就比太子等人多一部分胜算。”
慕容博点头,说了句:“一切小心。”
慕容厉挥挥手,不再多说,径自调兵。
平度关马邑城。
香香跟苏菁都感觉到不对,平日里兵士虽然也操练勤勉,但是近日气氛似乎严肃了许多,连韩续也经常影子都看不见。
这一天晚上,香香正睡得熟,忽然觉得有人亲吻自己的唇。她猛然张开眼睛,帐里没有点灯,一片黑暗,面前的人呼吸火热而滚烫,香香大吃一惊。
第一想法——不会是韩续吧?她用力地推开他,说:“不!不能这样!”
面前的人不管不顾,深深地拥吻她。香香手脚都软了,一边躲避他的唇舌,一边低声哀求:“不,不可以!韩……”话未落,慕容厉的声音响起:“哪里不可以?”
香香如被雷击,只觉得脑内一道金光,整个人微微一晃,有那么一瞬心跳骤停,然后她强忍惊惧,轻声说:“含露说,我可能是又有了。最近,月信一直没来。”
含露和向晚,是冉云舟派来伺候她的两个丫头。慕容厉放开她,唔了一声。香香冷汗已经湿透了衣衫,她差点给韩续惹来杀身之祸!
慕容厉在床边坐下,也不宽衣,说:“明天你陪嫂子去往马邑城暂住。”
香香嗯了一声,反正听从他的安排便是了,也没必要问为什么。
慕容厉睡到她身边,她侧身而卧。慕容厉将她揽过来,无意间发现她汗出如浆。
第二天,香香跟苏菁一起被送进马邑城暂避。冉云舟非常细心,派了十几个贴身侍卫随行护送,将人接到冉府。他知道苏菁比香香重要,但说到底终究是慕容厉的家奴,内里还是分个亲疏。安排住处、用度的时候,也没有按照位分来。苏菁有的,香香一应不缺。香香刚刚安顿下来,就听见有人传来消息——西靖大举进攻平度关!已经在城外与大燕守军交战!
大战一开,人心惶惶。马邑城来往的商客、行人俱都少了很多,街面空空荡荡,终于现出了边城的萧条。百姓们也正在观望形势,西靖兵士进攻燕地,死伤颇重,故而一直仇视燕人。但凡攻下大燕城池,必有屠城、烧抢之举,秋毫不犯四个字,他们不认识。故而燕国百姓提及西靖,总是仇恨也畏惧。
丫头下人们都在议论战势,冉云舟要调度战马供给,有时候还要提供草料,也常常不在府中。香香跟苏菁聚在一起,究竟是闺中女子,难免还是颇多惊惶不安。
伤兵几乎是一群一群被抬入城中,苏菁看着那缺胳膊少腿的,直惊得面无人色。香香跟军医一起包扎医治。军医先前不太乐意——已经很忙了,能不能别让这些贵家夫人出来添乱了?但后来见她神色虽然惊惧,却还算是镇定,手脚也非常利落,顿时也安下心来。
香香之前只包扎过轻伤,可这样的战争,轻伤的士兵根本就不可能退下来。凡被抬入城中的,全是重伤,甚至濒死的人。有的肚子被划开,伤口可以看见肠子;有的腿被砍断了,断处的筋肉伴着黑色抽搐收缩;有的胸前就插着西靖人的长枪、箭矢。周围全是士兵呻吟叫痛,那才是真正的伤兵。也正是他们,以身铸墙,牢牢地守住边关,守住所有燕人的家国。
香香有些想吐,血腥刺激得人眼晕,狰狞的伤口是世界最丑陋的图样。她强忍着,为他们清洗、上药、包扎。有一些已经人事不省,军医早准备了止血镇痛的汤药。这时候也不顾对方是谁,嘴对嘴强行喂进去。
他们就算是痛得满地打滚、惨叫痛哭,旁观的人亦只能心生尊敬。所谓血肉长城,未曾身临其境的人,永远不会理解。
香香问旁边的军医:“如果城破了,会怎么样?”
军医说:“马邑城曾经失守过一次。我随周抑将军一起过来时,发现已经用不着军医了。”城中已无活人,老少尸骨堆积,民房草舍俱在燃烧,苍蝇成堆,聚集在尸堆里。家与国,永远不能分割。当国之边框被践踏,里面的人都是孤儿。
香香突然觉得很羞愧,她的丈夫,在浴血而战,护佑家国,但是她居然牵念着另一个男人……即使他想要的女人并不是自己,但是既然已经选择,这样三心二意也终是难逃水性杨花四字吧?她心里五味杂陈,手下不觉慢了下来。军医问:“夫人累了?累了就先歇歇。战势只要不停,伤兵就会没完没了。”
香香忙收起心事,强笑道:“不累。”多坚持一下,或许就能多救一个人。那是一条命,一条用鲜血保护着她们的生命,听说以前军中有军医劳累而死的,或许也是这种心境吧?再忍一下,再坚持一阵,说不定有人可以为自己这一时短暂的辛苦,而得以继续生存。慕容厉,安然无恙地回来吧。我……我会收起一切虚妄的心思,做你的女人。
战争持续了十一个时辰。抬入城中的伤兵终于慢慢减少了,香香这才发现自己十个时辰没有休息,一时集中注意力,面对各式各样的伤口,途中连水也没有喝过一口。人是奇怪的动物,先前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十个时辰呢,然一旦意识到自己坚持了多久,顿时就支撑不住了。军医也知道她累坏了,命人将她送回冉府。香香在马车上就睡着了,谁送进府里的也不知道。
西靖彻底败退之后,燕国收兵,慕容厉亲往马邑城,慰问伤兵。百姓没有夹道欢迎,但是家里有伤药的人家全部拿出来,都充作了军用。慕容厉作战十一个时辰,慰问伤兵、清扫战场,又是一整天。冉云舟说:“爷,回小人府里略作歇息?”
慕容厉嗯了一声,冉云舟一边带他往冉府走,一边说:“正好香夫人也在府上,看到爷过去,肯定开心。”
慕容厉闻听,突然说:“随便找个地方,让老子睡一天。”
冉云舟一怔,尚不懂他什么意思。他却已经转身进了一个地方,那么巧,正是盈月馆。
盈月馆没有营业,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能有闲情欣赏丝弦管乐的人毕竟是不多。慕容厉刚一进去,芸娘就说:“今天不营业……”转而看见是他,不由带了几分笑:“巽王爷!”心中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慕容厉平时很少来她这个地方。而他出现在这里,就说明此战燕国大胜了!一瞬间,头顶的乌云似乎都散了。
芸娘忙令人备酒,慕容厉挥手:“安排个房间。”
芸娘赶紧将他带到上房,慕容厉什么也没管,往榻上一倒,沾枕就睡了。芸娘领了最漂亮的姑娘进来,都做好被吃白食的准备了——慕容厉到哪儿给过钱!但是这是怎么回事?堂堂的巽王爷,跑我这儿纯睡觉来了?正狐疑,后面冉云舟带了几个亲卫过来。听说慕容厉睡下了,也不敢吵他,让亲卫在盈月馆守着,自己回府了。一路走一路琢磨——方才提到去自己府上歇息,爷本来是没有意见的。为什么提到香夫人,他突然改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