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马!”慕容厉喝了一声,下人赶紧将马牵到府门口。香香追出去,慕容厉已经打马而去。香香扶着府门口的石狮子,丫头碧珠赶紧上前扶住她:“夫人,没事的没事的,夫人不要担心。”
香香任由她搀扶着回府,好歹是王府的妾室,这样站在府门口抛头露面,成何体统?然而她也不肯回洗剑阁,她就一直等在耳房旁边。
慕容厉赶到太尉府,周老夫人正抱着萱萱哄着呢。奶妈与娘亲都不在身边,孩子哭得厉害,府里的奶妈也哄了好一阵,周夫人怕出什么事,这才亲自过来。
慕容厉上前,见孩子已经换过了尿片,伸手接过来抱在手里。他抱孩子更不擅长,孩子哭得更厉害,声音都哑了。慕容厉这才后悔没有把香香一并带过来。
这时候也顾不得了,他抱了孩子出了周府,快马赶回巽王府。
香香老远就听到孩子的哭声,再顾不得别的,奔出府门。慕容厉下马,随手把孩子递给她。香香接过孩子,再没有看他,转身进了王府。
他不爱她,也不爱孩子。也是,她早该绝了那一点虚妄的幻想。她只是一个侍妾,只要安安分分地就好。爱,那是一种多么奢侈的东西。他那样的天潢贵胄,唯一心之所系,也不过那一点白月光。她是什么人,出身、才艺,她有什么?相逢于乱军之中,留在身边侍候的下人罢了。
孩子哭得厉害,奶娘过来喂了奶,吃了不一会儿又呕出来。香香抱着她绕着洗剑池走来走去地哄,好不容易总算是睡着了。然而一停下来就醒,醒来继续哭。香香只好一直绕着湖边走来走去,夜间的凉风徐徐地吹着,她轻声哼唱令支一带的小调。
慕容厉站在院门口,看了一阵,没进去。
夜色慢慢浓了,奶妈终于过来,把孩子接了过去。碧珠犹豫着说:“夫人,王爷已经在听风苑歇下了。”
香香点头,也不问什么,命人打了水沐浴梳洗。
到半夜,小萱萱发烧,奶妈一边命人请大夫,一边派人来报。香香披衣起身,丫头们也忙着抓药,大晚上药堂都关了,但是王府要用药,当然还是随便哪里都叫得开的。
管珏去了趟对门街的药堂,很快老板就亲自把药送了过来。待药熬好,小萱萱怎么也不肯喝。香香用小银勺沾一点,轻轻抹在她嘴唇上,让药就这么一点一点洇进去。萱萱只是哭,折腾了大半夜,人困马乏,倒是终于安静下来。反正慕容厉也不过来,香香就让孩子跟着自己睡,一整夜打着扇子,天色渐亮。
慕容厉醒来时,习惯性地伸手,床边空无一人,这才想起来自己在听风苑。这里的陈设,九年来没有变过。他一起身,外面的仆人就进来,服侍他更衣。慕容厉含了浓茶漱口,问:“郡主怎么样了?”
仆人欠欠身,恭敬地说:“昨夜高烧不退,已经看过大夫,也吃了药。”
慕容厉微怔,怎么这么容易就生病?
他起身去到洗剑阁,香香也已经起床,正抱着小萱萱喂药。仍然是极缓慢地洇进去。慕容厉进来,诸人连忙下跪行礼。他挥挥手,示意起来。走到香香身边,本想抱抱孩子,香香没有松手。
他微怔,跟女人抢孩子也不像话,就只是拍了拍襁褓中的小人儿,问:“大夫怎么说?”
香香低声说:“退烧了,也不呕奶了。”
慕容厉点点头,不说话了,转头离开。
早朝之上,燕王果然是问了玉喉关驻守将领的事,慕容厉与慕容谦、周抑统一口径,提了人选。散朝之后,慕容博紧走几步,跟在慕容厉身后,低声问:“父王不想派你出战西靖了?”
慕容厉沉默,良久问:“谁对你最有用?”
慕容博一怔,慕容厉语气不好:“别让我问第二次!”婆婆妈妈,你女人啊!
慕容博说:“老五,我不需要牺牲你去交换什么,我们是亲兄弟!”
慕容厉说:“你想让我去问母妃?”燕王有意削他兵权,虽然跟太子亲厚的慕容谦也被削弱,但是太子手里掌握着左、右营的禁军,司隶校尉是王后的堂弟,射声校尉是王后的亲弟弟。整个晋阳城几乎都在太子和王后手中。
慕容博沉默良久,终于说:“薜家。”薜家三朝为相,门生故吏遍布大燕,虽然锋芒不显,却是树大根深。
慕容厉回到王府,直接对管珏说:“你去薜绍成府上,看他哪个女儿适龄未嫁。”
“啊?”管珏虽然是最知道他的心,却也茫然了——什么意思?
慕容厉丢下一句话:“本王要娶个王妃。”
管珏呆了一呆,良久跪下:“恭喜王爷,小人这就下去准备。”
慕容厉面上并没有丝毫值得谁贺喜的意思,他只是说:“速去。”
管珏去到薜府,发现薜绍成的女儿们都已经老得能当慕容厉的娘了。管珏瀑布汗,最后问到其长孙女倒是正好年方十六,仍待字闺中。
回来跟慕容厉一说,慕容厉连姑娘的名字也没问,只是说:“报给宗正,需要准备些什么,你看着办。”
管珏行礼:“是。”
那一天,香香带了小萱萱在府里晒太阳,看见管珏在挂红绫、红灯笼。她问身边的碧珠:“府里有什么喜事吗?”王爷生辰?
碧珠犹豫,欲言又止。香香倒是有些好奇,半天,碧珠轻声说:“王爷……要娶正妃了,听说是文定侯薜绍成薜大人的长孙女。”
香香一怔,许久微笑了一下:“哦。倒是没听人说起过。”碧珠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谁会在她面前说起这些呢。
香香注意到那个眼神,略带了些同情,更多的是无奈。她低下头,去逗萱萱,这样热的天,也只有这假山之下,流水涓涓,降了不少暑气。其实又有什么必要告诉她呢,这王府一切她都不需要了解。她只需要服侍好慕容厉,直到……直到慕容厉不再想要她服侍为止。地位两个字与她无关,也许,与她们母女都无关。
晚间,慕容厉仍然在洗剑阁歇息。
香香拿小花锄,小心翼翼地挖了一小坛李子酒,给慕容厉打了一壶,慕容厉尝了一口,只觉得不够味,当然不够味。她又不酿烧刀子。再一品,又觉得跟甜汤差不多,转眼一壶下去,跟没喝一样。他说:“再来一壶。”
香香拿出几碟干果给他下酒,干果炒得很香。慕容厉倒不觉得边吃干果边喝小酒很掉价,其实不管有没有品味,滋味是真不错。高雅本就是活受罪,穿着一身朝服和穿棉织浴袍,谁更舒适?左手剔牙右手抠脚的日子这辈子是过不上了,还不兴喝点小酒吃点炒干果啊?
香香坐在桌旁,一针一线绣着萱萱的小衣服,孩子长得快,衣服也换得快。虽然现在还是夏天,秋、冬的衣服却需要早做准备。
慕容厉看她,只觉得这个女人真是安静,在她身边,适合想事情。但慕容厉也没有多少需要思考的事。谁挡路,踹开,踹不开,打扁,踩过去。有什么好想的?需要用脑子的是他大哥!
慕容博确实正在用脑子,现在太子羽翼渐丰,依王后的为人,一旦太子登基,他跟慕容厉绝讨不了好。
父王的反应有点奇怪,突然提出调换边关将领,韩续、周卓、严青,都是慕容厉的心腹,把他们换回来,是什么意思?是为了……让太子顺利登基,进行皇权交替?父王是个非常慈爱的父亲,断不会为了太子弃自己与五弟不顾。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仓促做此决定?他这样做,到底是有意为太子铲除路障,还是出了什么事……向自己和五弟示警?
慕容博心事重重,一夜没睡。
第二天,燕王没有临朝。
慕容厉从宫里回到王府,就发现王府四周有不少陌生的面孔,他目光一扫,这些人立刻若无其事地摆摊吆喝。
慕容厉下马,走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身边,一脚踹过去!那人完全没反应过来,当即风筝一样飞出老远,一口血喷在地上。其余人一惊,登时围住他,却谁也不敢动手。他们犹豫,慕容厉可毫不犹豫。他抓起地下的人,往下一扔,再抬膝一顶。只听咔嚓一声,这个人喷出一口血来,头一歪,气绝当场。然后他毫不停留,立刻抓住另一个,这个人扮作卖麻汤的,身上有切麻汤的刀。慕容厉这一过去,可就操刀在手了!一刀下去,直接给这个人开了膛。
说时迟,其实也不过就一眨眼的功夫。周围真正的百姓、摊贩都吓蒙了。慕容厉刀尖滴血,沉声说:“不相干的全部滚!”
一瞬间,无关人士走得干干净净。慕容厉手中刀几个起落,又是三颗人头落地!这些人原是太子派来监视王府动向的,本也不是庸手,但哪料到他说杀就杀,连个青红皂白也不问,一时都没回过神来。就这一愣神,五个人已经命丧九泉!
几个人这才想要动手,然而终归是落了下风,慕容厉这种人,是逮着一丝优势就能压倒性胜利的。他们刚准备动手,又有两个人已经倒下。剩余五个一声怒喝,齐齐扑了上来。慕容厉拼着挨了一下子,一刀横拖,四个当场被割喉。还有一个愣愣地看同伴一下子喷起四股血泉,差点尿了裤子,转头就跑!慕容厉手中刀飞掷出去,正中他背心。
一场战斗,不过两个照面。他都打完了,府里的侍卫这才赶出来,见一地不下十具尸体,顿时头发都竖起来了。我的爷!这不是战时,这是太平时候啊!王爷您当街杀了十个人……
侍卫长赵武都要哭了:“王、王、王爷,他们犯了啥事啊?”
慕容厉觉得肩膀有点异样,挨了那一下子,也不轻。他皱皱眉头,我管他们犯了什么事?敢在老子府门口探头探脑,就该死!难道非要他们一刀砍老子脖子上,才算犯事啊?冷哼:“自己问去!”
赵武这回是真哭了!我要问也得他们能答应啊!再转身一看,慕容厉已经进府了。
他是不管的——什么事都要本王搞定,要你何用。
赵武报官,称府上来了十来个匪徒,欲打家劫舍,被我家王爷一举击杀!
晋阳贼曹掾秦大人面对案卷和尸首,沉默地看他——跑到你家府上打家劫舍?你他妈说这话自己不亏心啊!不,这种瞎话咱不能说。会被骂作昏官的啊!想了想,要不,判个自杀吧?
太子还在宫里等消息呢,左等右等,巽王府那边一直没消息传过来。太子始终还是悬心,又派人去问。
家奴回来,给他带了个新鲜事儿——有十个人想不开,在巽王府门前集体自尽了。
太子:“……”
洗剑阁,香香给慕容厉做了晚饭,正吃着,突然有人进来。来人作一身仆从打扮,但身姿笔挺、眉目温润,绝不是巽王府的下人!
香香惊得站起身来,洗剑阁从不会有陌生男仆进来。慕容厉只看了一眼,就说:“加副碗筷。”
香香不认识慕容博,啊了一声,碧珠已经拿了碗筷上来。慕容博在慕容厉旁边坐下,见香香面露惊疑之色,忙温和地道:“我是老五的大哥,慕容博。”
香香这才起身,好在上次入宫时学了礼仪,现在也知道行礼:“康王爷。”
慕容博点头:“都是自家人,不用多礼。”
慕容厉倒是没多礼,坐着吃自己的饭,动也没动。慕容博倒是早也习惯了,坐在他身边,看见桌上的菜,有些发愣。一个糖醋鲤鱼、一个麻辣里脊、一个香菇盒子,一个酿豆腐,全是农家菜,他有些想笑,老五这个人……
夹了一筷子豆腐,却只觉得鲜香细嫩,香香见到他脸上隐隐的笑容,只觉得脸红,可能给王爷做这些,确实是……很寒酸的吧?
甜食是苹果盅,把又大又圆的苹果掏空,把果干泡开剁碎,糯米蒸熟,再盛进苹果盅里,隔水蒸。上桌之前浇一点酸甜酱,上面放一颗亮晶晶、红彤彤的山楂,苹果盅上雕着精美的花纹,很是别出心裁。
慕容博简直是要笑出声来,给老五吃这种东西……跟现实版的牛嚼牡丹有什么区别?他拿过一个,用小勺子吃了一口,觉得味道真是不错。大热天,也只有在这些吃食面前,能吃些东西。香香给他盛了一碗汤,汤浓稠而发白。慕容博喝了几口,发现这居然就是米汤。做饭的时候沥出来的汤汁,直接就这么上桌了,甚至没有味道,就单是那种米饭的浓香。
慕容博喝了半砍,正吃着饭,慕容厉问:“你打扮成这样,就是为了到我府上吃饭?”
慕容博被噎了一下,立刻有些脸红了,说:“父王出事了,你应该察觉了吧?”
慕容厉筷子微微一停,没有说话。慕容博说:“我想父王调回韩续、周卓他们,不是为了削你兵权。他给我们一个信号,也希望这三个人回晋阳,帮助你。”
慕容厉浓密的眉峰微微皱起,慕容博说:“老五,父王生死未卜,太子很可能马上就会有所行动。我可能需要出城暂避。”
慕容厉盯着他,问:“你需要出城暂避,是什么意思?”
慕容博容色略略透出焦急:“老五,太子虽然疑心你,但并没有证据。你不要动,我离开晋阳,若父王真的出了什么事,晋阳守军都在太子和王后手里。你……”你就投靠他吧,荣华富贵,总也是少不了的。
慕容厉神色渐冷,不说话。慕容博伸手,轻轻按住他的肩膀:“老五,你现在有妻儿了。我来这里,就是担心你一时冲动。”
香香脸色都白了,即使不明时局,也知道现在是怎样的关头——他们……会有危险?
慕容厉冷笑:“单凭你一个人,能逃出晋阳城?”
慕容博起身:“老五,我会尽全力。你要留在晋阳,母妃……”他眼神几近恳求,“拜托你了。”
慕容厉轻声说:“你的府邸,已经被监视了吧?”
慕容博苦笑:“不然我也不用这身行头出来。不过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出城。”
慕容厉问:“嫂子呢?侄儿、侄女呢?”
慕容博说:“城外有几家佃户,还算信得过。我已安排好,将孩子先交给她们照顾。”
慕容厉问:“如果我有危险,跑来找你说这番话,你会袖手旁观?”
慕容博沉默,不能,当然不能。从那一年他从清凉池里把慕容厉救起来,他就是他的大哥。就算知道舒妃对他,跟对慕容博相比,还是不同的。但舒妃的彰文殿,也是整个燕王宫里,他唯一可以用“回去”两个字到达的地方。
慕容博说:“太子没有对你下手,说明父王还活着,但可能是重病,不能理事。不然他不会这样大胆。”竟然连巽王府也敢派人来监视。
慕容博点头,兄弟二人视线交错,慕容厉说:“韩续他们就在晋阳城外,只要出了城,就有人接应。”
慕容博一怔:“他们带兵回来了?”
慕容厉说:“带得不多,但应该足够我们逃往平度关了。”
慕容博嘴角微动:“老五……这一逃就是叛国。如果……如果父王驾崩了,你我除了举兵造反,再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太子绝计是容不下我的,但是你不一样!”
慕容厉说:“他容不下你,便是容不下我。”慕容博再说不下去,这是他的兄弟。
慕容厉加快速度刨饭,对香香说:“收拾一下,把孩子带上。”
香香额际全是冷汗,答应一声,慕容厉又说:“不要带太多东西。”
天色渐暗,夜暮四合。
香香没有带太多东西,只打了个包袱。慕容厉让管珏出去准备马车,待到四更天,他领着香香出门,对管珏和赵武说:“将府里账上所有银钱全部发放给下人,天亮之前,全部遣散。你们俩,自己找地方躲躲。”
管珏和赵武也不多问,当即道:“是。”
慕容厉让香香抱着孩子上马车,自己赶车,正要走,管珏和赵武俱都跪下:“爷,若您再回晋阳,缺管家和仆从,请一定……”
慕容厉看了他二人一眼,略略点头,打马驾车,出了巽王府后门的巷子,离开。
那时候周围一片漆黑,香香抱着小萱萱,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不是不害怕的,像是又重回到她从屠何部逃出来,躲在草丛里的时候。黑暗与全然陌生的环境,让人恐惧。
慕容厉与慕容博在唱经楼汇合,带着妻儿出柳巷,直奔西华门。天色尚早,西华门城门未开,慕容厉等人临近城门,守城的士兵怒喝:“什么人?”
慕容厉沉声道:“开门!”
守城士兵一见到他,还是一怔,正犹豫,旁边突然火把通明,一个人在火光中,道:“原来是巽王爷。大晚上匆忙出城,可有陛下御旨?”
慕容厉转头看过去,就见一个人从昏黄的火把中慢慢走出来。他目光微凝:“是你?”
太子的心腹,右营军统领尉迟冲。
尉迟冲见到冲关的是他,也派了两排弓箭手挡在自己前面。他还是不太放心,面对这种狂暴毒辣的家伙,安全感是一种多么奢侈的东西:“不要动,否则我会以为有人……”他话未落,只觉得眼前一道黑影,顿时再顾不得拽文,抱头惨叫起来:“放箭!放箭!”
这时候哪里还来得及放箭?他只觉得喉咙一阵剧痛。妈的我死了吗?我一定是死了!
慕容博已经把他擒在手里,淡淡地说:“开城。”
他们兄弟二人配合得倒是完美,慕容厉出现,吸引所有注意力。慕容博暗中偷袭。军士们左右观望,终于有个副将畏首畏尾地上前,开城门。
尉迟冲见抓住自己的人是慕容博,顿时又升起几分希望——慕容博手上容易找活路!他姿态也低了,脸也不要了:“康王爷,康王爷饶命!小人也只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啊!小人错了,您若饶小人不死……”
话没说完,慕容厉赶着马车出城。在车身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慕容博跳上去。尉迟冲正想长吁一口气,慕容厉顺手给了他一刀。
血溅了慕容博一身,慕容博眉头微皱:“老五!”
慕容厉也在皱眉:“我的错。”慕容博叹了口气,刚要说话,慕容厉又说:“没想到血会溅你身上。”
慕容博气得:“我是说你不能这样滥杀!这里是我们大燕的帝都,不是沙场!”
慕容厉专心驾车,连声也懒得出了。
香香抱着小萱萱,身边是慕容博的正妃苏菁。她身边也带着两个男孩,大的七八岁,小的也有四岁了。
男人们在外面说话,女人当然也没法入睡。香香见只有她一个人,轻声问:“康王爷……只带了娘娘和两位小王爷吗?”
苏菁说:“事出仓促,顾不得许多。”
慕容博是燕王长子,府中当然不会只有一个王妃。但现在……已不是拖家带口外出游玩的时候。正妃当然应该带上,侧妃都没办法带走,何况是妾?
苏菁倒是温和一笑:“她们留在府里,反而安全一些,重要的是孩子必须带出来。”
香香点头,再没有说什么。其实如果真的按身份,她也没资格同康王妃说什么吧?她抱紧怀中的萱萱,马车颠簸摇晃,孩子倒是睡得好。香香想,也许比她从屠何部逃亡还是好得多,毕竟这一次,她还有同伴……有丈夫。没有奶娘,她只好自己给孩子喂奶。
苏菁跟她也没多少话好说,身份之别可谓是天地云泥。如果不是慕容厉,哪怕换作任何一个皇子,她这样的身份,恐怕是连见一眼苏菁都不能的。
马车出城不久,慕容厉示意慕容博过来驾车,在车辆过去之后,把慕容博的两个孩子都抱下车。香香和苏菁不知道什么事,也随之下马。
慕容博搬了路边两块石板上车,令车辙深浅看不出少人之象,并故意将车赶出很远,不留下久停的痕迹。
慕容厉抱着孩子进到一户小院,里面居然已经有三个农妇等着。慕容厉示意她们过来领走孩子,香香一怔,小声说:“王爷……”
慕容厉低喝:“闭嘴!”
香香咬着唇:“孩子这么小,不能……”
慕容厉直接从她手里夺过萱萱,递到一个农妇手里。农妇小心地抱好,见她目带泪光,忙轻声说:“娘娘放心吧,我们三家世代受康王爷照顾,王爷但有所托,绝不敢辜负。孩子在咱们这儿准保喂得白白胖胖。”
香香想将包袱里替孩子收拾的东西掏出来,慕容厉将她单臂一夹,拖上马车,继续赶路。
星夜急驰,及至天色将亮,慕容博过来换慕容厉,说:“进去歇歇。”
慕容厉也不跟他客气,这样的路途,两个人都必须保持充沛的体力。他进到马车里,苏菁和香香都没有睡,慕容厉在香香身边坐下,也不说话,闭目养神。
马车摇摇晃晃,他时不时微微撞到她,香香见他肩上一条血印子,顿时靠过去,轻轻解他衣衫。慕容厉看了她一眼,微微挑眉——这时候撩我做甚?没见皇嫂在旁边?
香香将他上衣剥到腰际,苏菁也奇怪这女人为什么就这样剥自己五弟的衣服——叔嫂本车,本就够难为情的了,这、这未免也……她红着脸背过身去,香香微微抬头,发现慕容厉的脸色……居然也微微地红了,原来这样一个男人,在女人面前居然也会有一点羞涩……然而衣服剥下来,她也看清了慕容厉身上的伤痕,不由叫了一声。慕容厉倒是不觉得——皮外伤而已,不算什么。
苏菁担忧:“没有药,这可如何是好?”
慕容厉皱眉:“没事。”
“我带了。”香香打开包袱,从里面拿了药膏。她是个细心的人,想着他们要逃亡,受伤恐怕在所难免,故将伤药都带了一些。这时候又用干净的棉纱沾了酒,轻轻替他把伤口洗净。上次慕容厉在令支县城外剿匪的时候,她跟着去过,也包扎过轻伤的士兵。现在做起来倒也是手脚利落。她半蹲在地上,轻手轻脚地替他上药,饱满的胸就在慕容厉眼前晃来晃去。她身上带着一种奶和花混合的香味,极是诱人。慕容厉就觉得喉咙有些干,袍子下支出一截,更让他尴尬无比。
香香将他伤口上完药,把衣袍穿好时,那一截就更明显了。她刚准备坐到慕容厉身边,慕容厉足尖一勾,香香惊叫一声,站立不稳,直接往前一扑,与他抱了个满怀。慕容厉索性就这么抱着她,将她靠在她颈间,假寐。
苏菁看着脸红心跳,慕容博那样行止得仪的人,无论如何是不会人前同她这般亲密的。她不好出声,香香的脸却腾地红了。慕容厉趁着马车颠簸,微抬腰身轻轻摩擦她。她感觉到他的不良意图,有心想要起身,慕容厉右手铁钳一样将她扣在怀里。当着苏菁,他也不好乱来什么,只能这样欲求不满地过过干瘾。然后怒了,恨不得把慕容博扔下车。这他妈休息个屁,还不如留在外面赶车呢!
就这样接连赶路,天色到中午时,慕容博驾车在一户农家停下来。他早已设计好逃跑路线,沿途倒是都有准备。进去之后,农家人几乎没怎么多问,就准备了热水让他们洗澡。
香香洗完澡,换完衣服,还是担心孩子,然也没个可以问的人。农妇正忙着准备午饭,虽然逃走的路线慕容博早有安排,然而来的时间毕竟还是不能确定。
农妇正做饭,香香进到厨房,轻声说:“我来帮你吧。”
农妇惊愕,然后受宠若惊地道:“娘娘,使不得。您是贵人,不能进这样的地方。我自己来就好,您请稍等一下。”
香香倒是觉得无所谓,其实不管是嫁给慕容厉之前还是之后,她始终没有什么贵人、下人的感觉。她上前拿了菜,很快摘好,洗净。
农妇见她手脚麻利,不由也不再阻止,只是说:“娘娘在王府想必也经常下厨。”
香香笑:“在娘家就经常帮着母亲做菜,活计都熟呢。”
农妇见她亲切,不由也多说了几句:“娘娘知道王爷们都爱吃什么菜?这些,也不知合不合胃口。”
虽然知道慕容博他们会从这里逃离,但终究不可能大肆采买食材,太子若追得紧,这些都是很容易露出马脚的地方。
香香倒是笑了——其实平时慕容厉他们喜欢吃什么,她并不知道。慕容厉的味觉宽泛得很,山珍海味也是那样吃,但必要时,给把草也能咽得下去。两个人在厨房里忙碌着做饭,慕容厉跟慕容博、王妃苏菁洗完澡,略作休息。
苏菁是真累了,世家千金,嫁入康王爷之后也是养尊处优,几时经历过这种车马奔波?靠在矮榻上眼皮就直打架。好在农家有准备净室,忙带了她入内休息。
慕容厉跟慕容博坐在桌边,一边看地图,一手将韩续、严青现在的位置圈出来。正说着话,饭就做好了。
第一个上来的是西瓜里脊肉,就是猪肉里脊,洗净切块之后,用西瓜汁腌上。捣蒜成蓉,热油将蒜泥爆香,再把里脊肉挑出沥干。一个鸡蛋去黄,用蛋清将肉块裹匀。然后放肉入锅,小火慢煎至熟,再取几只鸡蛋打匀,煎成蛋皮。取西瓜外皮与瓤肉之间最细嫩的淡绿色皮层,用盐腌透。
装盘时将西瓜中皮切成里脊肉块大小,垫在下面,肉块放中间,上面盖上同等大小的蛋皮。用少许西瓜汁调成芡,入锅热熟后,浇在表面。香香刀功不错,还用西瓜肉雕了个胖娃娃放在上面做点缀。
慕容博看了一眼,就笑:“老五,你这个女人倒是没娶错。”
慕容厉哼了一声,慕容博起身去叫苏菁过来吃饭,慕容厉就捡了一块,直接入嘴,确实是不错。
几个人上桌吃饭,苏菁也吃了一惊,赞叹:“这农妇虽处山野,手倒是极巧。”
慕容博笑:“是老五的女人。”
苏菁一怔,随即掩口笑:“五弟看人的眼光倒是精准。”
慕容厉反正是低头吃饭,并不理会这两个人,逃命呢,还真以为外出游玩来了?
第二道菜是牛肉麻饼,金黄色的麻饼外面沾满芝麻,里面是鲜香的牛肉糜,一个个烧得焦黄稣脆。这是好东西,他们在逃亡,当然需要多吃一些肉,以保证体力。牛肉麻饼不仅味道不错,更重要的是,吃不完的还可以带走。
第三道菜是土豆烧鸡,一来简单,二来油荤够重,男人们会喜欢。然后同样上了个米汤,农妇都不敢把汤就这么端上来,香香直接就拿个盆,把米汤盛上,直接端上桌。
苏菁都觉得这实在是太不注重美观了。但是这顿饭吃的是真饱啊,她在王府甚至娘家,从来都没有尝试过这种胃里暖暖满满全是食物的满足感。
等到米汤上来,香香坐在慕容厉身边,刚吃了两口,慕容厉搁了筷,然后拿湿汗巾擦拭手脸,说:“出发。”
农家男主人上前帮他们换了水,带了些酒。慕容厉已经上了马车。慕容博轻声说:“老五!”你女人还没吃几口呢!
慕容厉皱眉,香香就已经出来了,她是不敢让他久等的。
上了马车,苏菁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将干粮递给香香:“再吃一点。”
香香点头,拿了两块麻饼,就着水,勉强咽下去。
及至傍晚时分,眼看就要出得京畿之地。在晋蓟古道有一道关卡,现在毫无疑问是太子的人在把守。
慕容厉安排韩续等在关卡外面,如被发觉,可以接应。
在穿过山梁的时候,慕容厉突然说了声:“有埋伏。”
慕容博嗯了一声,此时正值日落西山之时,林中本应该是百鸟归巢,但这里密林安静得诡异,不见一只飞鸟栖息。落叶浮于林下,有故意掩去痕迹之嫌。慕容博说:“太子的主要目标是我,我们兵分两路。你带你女人和菁菁走,我骑马另行。他们必会分出主要人马追我。一方面引其放弃之前布置的陷阱,另一方面,也分散其兵力。”
慕容厉没意见:“自己小心。”
慕容博一笑:“放心吧,你大哥没那么弱。”
慕容厉当然还是不放心:“这里是个设伏的好地方,你事先有安排吧?”
慕容博点头:“这里有两条道通往大蓟城,一条是大道,平坦易行。另一行是小道,曲折崎岖。太子的人事先并不知道我们会走这条路。如今知道我们一路坐马车,想是在大道设伏。我行往小道,引开他们,你继续驾车前行。”
兄弟二人相视,良久,慕容厉点头。慕容博回头往车里说了一声,苏菁只是应了一声好。慕容博下车,将两匹拉车的骏马解下一匹,翻身上马,冲慕容厉说:“大哥先行一步!大蓟城下,不见不散!”
慕容厉不耐烦地挥挥手:“快滚。”
慕容博还笑:“你这礼仪……太傅当年怎的没气死……”边说着话,他打马向西。
林间埋伏的弓箭手顿时愣住!太子慕容慎的主要目标就是慕容博,当然不能放走了他!林中的人立刻追将出去。慕容厉驾车,沿原道而行。
慕容博的骑术当然也没得挑,这些弓箭手自然追不上。为首的将领也不是饭桶,追了一阵,转而道:“李林,你立刻带一队人,去追马车!”
马车的行进速度,再如何也比马慢上许多,何况现在只有一匹马拉车。身后的马蹄声渐渐近了,慕容厉让人自行往前奔跑,持箭拉弓,将追近的士兵射杀当场。李林急急令人开弓,然慕容厉这辆马车,四壁都镶了玄铁板,一时难以射穿。
香香和苏菁在车里,听着外面箭雨如飞蝗,时而有人惨叫中箭落马,两个人早已是花容失色。苏菁这时候倒是不顾什么身份了,紧紧攥着香香的手。
马车赶得太快,难免就不稳,两个人时而碰到车壁。
慕容厉不断注意后方的情况,他一个人一张弓,却没有任何追兵能够近前,一连射杀了十几个人,追兵已经有些胆寒,不太敢趋近。
慕容厉拼了命地打马,那马已经跑得四蹄如飞。然行不多时,马车在山石上一撞,车身一歪,车辕卡在岩石缝中,已有裂痕。不行,再这样下去,一定会被追上。
追过来的只是小股敌人,他一个人也许还有生路,但如果要保护两个女人……没有犹豫的时间了,他必须立刻做出取舍!
他回身进车里,一手拉住苏菁,然后挥刀斩断骏马身上套车的绳索,马车还没有停下,他已经抱着苏菁上了马。
香香扶着马车,好不容易才下来。慕容厉别过脸,甚至没有看她,铁石般丢下一句话:“不想死的话,往树林深处跑!”
香香呆住,往前追出两步,然后明白过来,怔怔地停下。慕容厉扬鞭打马,骏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去,扬起烟尘如雾。夕阳血红如织锦,香香仓皇地站在山道中央。
苏菁惊魂未定,这时候仿佛才明白过来,紧紧抓着他的衣角,带着哭音叫:“五弟!”
慕容厉没有回头,眼角的余光中,见她呆立了片刻,随即双手拎起裙角,踉踉跄跄地逃往密林。疼痛像是一根刺,在毫无防备的时候骤然刺入表皮,深入血肉。
香香拼了命地往密林里跑,草叶狭长而锋利,在她细嫩的肌肤之上划出伤痕。她却不觉得疼,身后的马蹄声渐渐逼近,她脑海中一片空白,只知道向前逃窜。她想自己或许不应该伤心,她和王妃相比谁更要紧,那根本就是不用选择的事情。可一边奔跑,一边却有眼泪如倾,对于位高权重的男人而言,妾就只是闲暇时候的一个消遣,不应委屈。
从前有一只羊,它拼命地吃草,拼命地长大。它生小羊,让主人挤奶,剪羊毛。它不觉得这是付出,它觉得这是成长,是一种快乐。可是如果有一天,它知道一斤羊肉只值十四个铜板,再坚强的人,也由不得你不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