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风坐下,见状,便也不客气地端过,低头喝了一口。
逍遥那四人一走,此处便只余下他二人。坐在池边,清风徐徐,浮动的暗香犹如情人的呼吸般美妙,也不知是源自那满园的傲霜枝还是这杯中的嫩黄。
明月愈发皎洁,星疏云淡,和平宁静。
这果然是花前月下。
小风微微侧目,便见那白衣的庄主一手放在石桌上,一手轻抚着杯沿,正自沉思,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乌黑的发丝今夜随意拿了白丝带松松绑了,发尾却是湿的,偶尔还滴下一两滴水珠。
小风不由笑了,这凌大庄主似乎有些洁癖,若非万不得已,必定忍受不了身上沾着汗腻风尘,这不,早就备了热水享受完毕。刚才天黑,又顾着和逍遥说话,竟没发现他和白日里有所不同。
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好像没有发现小风已经干脆坦荡荡地明目张胆地盯着他看了。
她自己也在出神,看着他出神。明月的清辉披在他的发上、身上,亮亮的柔柔的,把这俊秀的白衣青年照得纤毫毕现,她想若真有闲工夫,连他有几根睫毛都能数得清楚。
此情此境,总觉得熟悉。好像很久之前,扬州的祝家庄里,她也曾见过。然后是京城的尚书府,他也是披着这如水的月华陪在她身边。还有蜀山雪夜中的广场、南疆圣姑家外的草地……
一直到了三年后的仙灵岛水月宫顶,和小可怜家外的月夜。
她忽然悚然而惊,三年,一晃,竟然三年过去了。
这三年里,他二人聚少离多,却总有许多见面的机会,让她错觉,好像他总是在她的身边,只是二人各自都有事要办,办完了,就又回到了一起。
小风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人,忽然觉得他像个从来不因世俗而改变、剔透的、年轻的神,总是一回身,就看见他站在那里,像是从来不曾离开。
她想起了那走南闯北四处奔波的三年里,她曾经在一对年逾古稀的老夫妇家里借宿,聊天的时候,老婆婆笑得很慈祥地对她说,人一辈子,若是有一个人能陪着一起度过,真是件非常快乐的事情。无论何时何地,总有一人在身边,哪怕只是沉默无言,却亦能感受到那份情意。所以若是遇到这样一个人,应当感激上苍,让他陪自己度过如此漫长的时光。红尘俗世,茫茫人海,有一人相知相伴,终究孤独不再了。
她又想起了那化作厉鬼的怜可,想起了她在幻境中对她说起的那个“蝶恋花”的故事,想起了事后她脱口而出的那句“怎么看,也不像花呀”……
这么多年都没说出口的感情如涨潮般渐渐涨起,激烈地撞击这胸腔,是今晚的月光太柔亮、气氛太暧昧,还是将逍遥和清扬的相见却如陌路看在眼里,心中更加珍惜这相知相伴之人?
巫后曾说,若是她于此世的任务完成,便要回到她原来的世界里去。
就因为这一句话,她一直对他若即若离。
转眼,便是三年。
她不说,他便也不勉强,不知不觉,就等了三年。
可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究竟是三年,还是漫长的十年?
天荒地老,沧海桑田,若是有人能有勇气这样一直默默等候,那自己又凭什么为了仅仅一句话就退缩?
放开一切地爱上,哪怕最后只能剩下漫尽余生的寂寞,也绝不后悔。
因为那已不重要。
重要的是,她已来过,活过,爱过——无论对任何人来说,这都已经足够。
“御辞。”她像是忽然领悟了无比奥妙精深的天书秘诀般轻松爽悦,觉得此生再没有一刻能比现在更愉快,眸里闪着亮亮的光,叫那白衣青年。
御辞回过神来,转头看她。
她笑得云淡风轻,却再认真不过。
“我们在一起吧。”
我们在一起吧。
六个字。
很短。
语气也很平常,不像山盟海誓的郑重其事深情款款,更像是事不关己的饭后闲谈。
他怔了怔,然后笑了。
不是敷衍客气的笑,不是冷冷不屑的笑,也不是平时偶尔的淡笑。那个笑容很温柔,如舒缓的清风,如清朗的月华。
“我以为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他说。
那尾音微微的上调,像是个问句,又像在陈述,那清亮的星眸微微闪动着光,彰显着他一样轻松愉快的心情。
小风偏过头去笑,抑制不住的笑意在唇角在绽放,她自己像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嘴角向上翘,那笑意源源不断地涌上,像将压在泉眼上的大石挪开,泉水便涓涓不断地流出来。
她摸了摸手腕上的灵犀镯,心念微动,手上便变戏法似的多出一枝白梅簪子来——那是三年前在大理买的,当时没好意思送,之后因巫后的一句话,不欲与他之间有太多纠缠,便也没给。
一千多个日升月落,跨过时间的洪流,终究将那玉簪放到了他手里。
“这是给你的。”她冲他眨眨眼,不由自主地晕生双颊。
御辞低头看着手里的白梅,此等明显的心意,敏慧如冷月,又怎会不了然?他没有说什么,收好了那簪子,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物事来,递给她,微微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
小风拿过,低头仔细端详,原来那是一枚酒盏口大小的羊脂玉环,通体莹白无瑕,其上雕饰着一枚枫叶,触手温腻,真正是极上等的好玉。
小风轻抚着玉环,他的心意,竟也似这人,深沉而内敛,只是她心如明镜,如何不能洞悉其中的玄机?
玉环。
后世有元氏遗山先生言:玉环何意两相连,环取无穷玉取坚。
玉取其坚,环取其周而不断。
愿二人之情,如玉之坚,如环之不断。
小风抬头看御辞,微微歪头,突然笑道:“凌庄主,有没有人说过,你其实很可爱?”
御辞一愣,不知如何接话。
小风站起身来,心情极好,一双眸子满满闪动的是笑意,她伸手拽御辞起来,笑道:“现在天色还早,闷在这儿当真无聊。走,我带你去苏州城里逛逛。”说罢不等御辞说话,便半拉半拽地拖了他就走。
石桌上嫩黄透澈的菊花茶水,在静谧中散着幽然清香。
清风明月,愈发生动了起来。
林家堡的这个夜晚,注定要被此生长记。
多年之后回想,依稀记得,那夜的明月,仿佛可以照亮了九州天涯。任凭光阴荏苒,流光飞渡,任凭风雨飘摇,血泪盈襟,那一轮皎然的玉盘,依然高悬在那寥廓的夜色长空,照尽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