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正月,二月二龙抬头那日,沈御的队伍终于到了京郊。新上任的中书令葛松亲自到郊外迎接,然后在队伍前导,引了沈御的队伍进城。
这一日京城可谓鼓乐喧天,所有人都欢天喜地,黎民百姓将个御街围得水泄不通。纪澄虽然没有前去,但从偷偷溜出去看了热闹回来的榆钱儿的话里,也能想出那种热闹,以及想象出当时坐在马背上被所有人膜拜的沈御的神气和威风。
沈御等人先是午门献俘,然后进宫领宴,直到深夜才返回沈府。
老太太这晚也没睡,一直大妆等着沈御和沈徵回来。听得门外的小厮咚咚咚地跑进来报说大公子和三公子的队伍已经到了街口了,黄氏忙扶着老太太的手,领着一众媳妇出了大门到街上去迎接。
虽然已经是二月,但今年冬天特别冷,入了春还在飞雪,用晚饭的时候还没飘雪,这会儿就已经是飞絮漫天了。
纪澄也是大妆,站在崔珑身后,听着马蹄声渐渐驶近。
冷硬如铁、高大威武的沈御在见着老太太的那一瞬间就赶紧跳下了马,疾步过来将老人家扶住:“孙儿不孝,让老祖宗久等了。”
老太太眼泪汪汪地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家子都平平安安的,就是最大的孝顺。”
跟在沈御身后的沈徵这会儿也走了上来,扶住老太太的另一只手:“老祖宗,还记得孙儿不?”
“怎么不记得?你这猴儿,可算是肯回来了。你娘想你想得眼泪都掉了一箩筐了。”老太太伸手就重重地拍了拍沈徵的手臂。
沈徵闻言转头去看黄氏,黄氏脸上的粉都被泪水冲掉了。
场面甚是感人,只是到底没纪澄什么事儿,她头上戴着昭君兜,微微垂着眼皮,在风雪里站了好一会儿之后,又随着人流进了大门。
李芮虽然才怀孕四个来月,肚子也就显了一点点,但她的做派跟个快足月的孕妇都差不多了。手扶着肚子挺着腰,在风雪里站了半晌,又见人人的注意力都只在二房身上,只觉没趣,便低声嚷嚷了一句:“哎哟。”
纪兰最先听见,李芮肚子里可是她的宝贝金孙,因此忙不迭地问:“怎么了?”
李芮皱着眉头扯出一丝笑道:“没事没事。”
老太太此时已经回过头来:“定是站久了,天儿又冷,还怀着身子呢,阿径赶紧扶你媳妇儿回去休息。”
沈径站着不想动,他大哥、三哥回来,都几年没见了,这还没说上几句话呢,他有些不耐地看向李芮,心里只觉烦躁。平日里她拿着肚子里的孩子作妖,他懒得跟她计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由着她,可没想到今日这样的时候,她还一味地拿乔。
李芮见沈径不动,心里一阵委屈,嘴上轻声唤道:“相公。”那声音里都带着哽咽了。
沈径不得不满含歉意地看向沈御和沈徵:“大哥、三哥明日我再来找你们喝酒。”
“快去吧,臭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呢。”沈徵轻轻踢了沈径一脚,这都有儿子了,而他心里那人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其实沈徵在看向闹出动静儿的李芮时,也已经看到了纪澄,只是一时没有认出来而已。
纪澄今日穿的是白狐毛出锋的大红富贵牡丹织锦缎面的披风,头戴白狐毛的昭君兜,一张小脸隐在那长长的白狐毛下,侧着身根本看不真切那脸蛋。
沈徵看她的装扮,已经猜着该是大半年前他二哥娶的新二少奶奶,当时他战事筹备紧张,根本不敢擅离职守,所以他和他大哥都没能回京观礼,甚为遗憾。
沈徵对这位素未谋面的二嫂当时本来是觉得有些愧疚的,可后来出了草原上的事情,他心里对她就大大地不待见了。
沈徵早就想会会这位二嫂了,也亏她还有脸在沈家待着。若非知道她的本性,只怕他如今得被她这副模样给骗了。
瞧样子倒是文静淑雅,身段窈窕,虽看不真切脸,但必然是少见的美人。
不是少见的美人他二哥那样挑剔的人肯定也打不上眼。
只是这美人品行太差,说她水性杨花都是轻了。沈徵心里暗自纳闷儿,他以为自家二哥提前赶回来是为了休妻呢,结果看这花团锦簇的模样倒是不像。
沈徵心里憋着火,问老太太道:“老祖宗,怎么今日不见二哥啊?”
老太太道:“你二哥那是在家里待得住吗?屁股上长了钉子似的。不过他消息灵通得很,你们既然进了门,要不了多久他就该回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老太太的话音刚落,沈彻就跨进了芮英堂的院子。这下可算是齐全了。
众人簇拥着老太太进了堂屋,屋子里有地龙,热气儿顿时将人披风上的雪粒子给烘化了。
早有丫头有序地上前伺候各位主子脱斗篷,纪澄解开脖子上的绳子,脱了那大红斗篷给小丫头,又低头解开昭君兜一并递了过去。
纪澄解披风的当口,老太太那头已经重新说上话了。老人家嘛见着自己许久未见的孙儿,除了关心吃饱穿暖没有,最关心的就是他的亲事儿。如今连沈径都有孩子了,沈徵的亲事还没个着落,老太太如何放得下心。
“你这回回来可不许再跑了。你娘早就给你相看了几家姑娘,你的亲事得赶紧定下来。你四弟都要有儿子了,你八字连一撇都还没有。”
老太太说着这话时,又看向崔珑道:“如今老大也回来了,正好好好地陪陪阿珑,她进门才几个月你就走了,这两年她也不容易。弘哥儿还等着教弟弟读书呢。”
崔珑被老太太一席话说得面红耳赤,又忍不住抬头含情脉脉地往沈御看去。两年没见,她只觉自己的相公越发威武俊朗,一看见他她心口就有如小鹿乱撞。
沈徵见老太太把火烧到了自己大哥身上,心里正暗自松气儿,哪知道老太太可没有糊涂,精着呢,很快就又把话题转了回来:“阿徵,听说你这回还带了个姑娘回来是不是?”
沈徵没想到老太太消息如此灵通,生怕她乱点鸳鸯谱,赶紧道:“是有那么回事儿。我在草原上受了伤,曾经受她照顾过几天。这次我们回京,她也正好要往南边儿去寻亲,我就顺便带她回来了。等这几天安顿好,就派人送她南下去寻亲。”
“哦。”老太太点点头,不再纠结这位姑娘的事儿,“那行,这几日园子里的红梅正开得艳,我已经叫你娘下了帖子开红梅宴,到时候你可不许跑,这回子定不下来,我找人押也把你押进洞房。”
沈徵立即耍宝地露出一张大哭脸,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纪澄嘴角也带上了笑意,正当她整理好衣服重新抬起头时,只觉一束炙热的目光就那么毫无掩饰地投在了自己身上。
“你……”沈徵失态地低呼出声。
这时候大家的注意力本就在沈徵身上,听他低呼,就都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了纪澄。
纪澄被沈徵看得莫名其妙,茫然地回视老太太。
“这是怎么了?没见过你二嫂啊?”老太太出声解围道。
沈徵当时整个人都愣了,他是知道她已经嫁人,被人叫作少奶奶,可万万没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仙女儿却原来是自己二哥的妻子,而且还是那个置他二哥安危于不顾拿了解药救她那青梅竹马去了的二嫂。
心中仙女的神像坍塌那一瞬的感受,只有沈徵一个人知道,百般滋味上心头,连掩饰、应付的话都忘记说了。
老太太心知不对,却不得不顾着颜面替沈徵开解道:“真是个孩子。”
自己生的儿子自己最清楚,黄氏从沈徵那先是惊喜然后是心碎的眼神里已经猜到了一点儿影子,也赶着老太太的话道:“可不是吗?澄丫头生得太好,谁头一回见她不得看呆去啊?”
纪澄现在是骑虎难下,她脸上有故作的娇羞,不自然地侧了侧身,而心里已经打了许多结。黄氏这根本就是脏水乱泼,明明是她儿子不修德,盯着自己的嫂子一直看,却反倒怪她模样生得太好,怎么不干脆说她是狐媚子呢?
其实在场众人都看出沈徵的失态了,但都没吭声,有人是不敢,而有人是心绪万端。
崔珑是个伶俐人,也赶紧道:“是啊,二叔成亲那日,我们这些妯娌去洞房闹新人的时候,弟妹的盖头刚被揭起来时,咱们可都是看呆了的,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这番尴尬,被老太太、黄氏和崔珑连番开解,总算是敷衍了过去。沈徵也别开了眼,只闷在一旁,再没有先前的活泼。
而沈御心里的惊涛骇浪其实一点儿不比沈徵少,且不说他个人的感受,他和沈徵相处最多,时常听得他嘴里叨念什么姑娘,却万万没料到竟然会落在纪澄身上。
经此一事,众人也就没了叙话的兴致。
老太太留了沈彻单独说话,纪澄独自坐在九里院的黑暗里,完全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可她看得出来,沈徵像是认识自己,那他那么惊讶是为何?
这会儿冷静下来,纪澄已经回过神来,哪怕她是天仙,沈徵也不该当着沈彻的面那样看自己,以至于让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不妥。沈家养出来的孩子,除了沈萃那个棒槌,其他可没有一个傻子。
沈徵明知道不该做却做了,这里头必然有什么误会。
纪澄就是把头想大了也绝对想不到会是沈徵偷看过她洗澡所引起的。当然如果她知道的话,她的头想必会更大的。
而此刻沈徵正坐在磬园最高的得月亭里喝闷酒。天寒地冻,还飞着雪,也亏他身体壮才熬得住。
沈徵这会儿不仅不冷,而且心里还烧得阵阵发烫。亏他日思夜想,想着如今得了空,总算可以腾出手来去打听那人的消息。
虽说明知她已经嫁人,可沈徵因为寻寻觅觅、心心念念,像入了魔怔一般,就是喜欢她。是以沈徵满脑子幻想着寻得她后,要如何软硬兼施地得了她,娶她为妻恐怕有些困难,倒不是沈徵不肯,只是他母亲那关肯定过不了。但纳她为妾总是可以的,但人家好好的少奶奶不做,为何要给他做妾?
沈徵就又想了,若是她不肯,他母亲又接纳不了,那他就带了她私奔,就不信赚不出个前程来。而且沈徵笃定,他母亲最是疼他,老太太也疼他,到最后妥协的肯定是两个长辈。
瞧瞧沈徵想得多好,正因为想得太好了,在想象里他又做了那么多努力,今天骤然相见,却是这般境地,叫他如何受得了?
沈徵万万没想到,在他心里千般好万般好的仙子一般的人,竟然就是做出弃自己丈夫于不顾的人。
沈徵觉得他的心比他二哥还疼,是幻想的湮灭和爱情的幻灭并存,疼得钻心。
沈徵将手中的酒杯狠狠地往地上一摔,抱起旁边的酒坛子就开始灌,解愁杜康已经止不住他的疼了。
酒入愁肠,人更易醉,不多时沈徵眼前的亭柱就从一根变成了两根,而风雪里走来一人,大红的织金披风,雪白的昭君兜,漂亮得像塞上海子的眼睛里盛满了忧愁,明知是毒,可又忍不住觉得那水太甜。
沈徵晃晃悠悠地跌坐在地上,干脆靠着柱子不起来了,他想那人可真美。第一次见的时候就觉得天下怎会有人生得那般完美,只疑心自己看错了眼,是不是自己记忆错乱太过美化她了,毕竟只见了一面。可今晚再次见到,才发现自己的记忆一点儿没有混乱。
她的确漂亮得就像神山尖上的那抹雪。
纪澄自然是美的,虽然此次塞上之行受了很多苦,但本身底子就极好,正是俗话说的天生丽质,回来的这一个多月皮肤已经渐渐养白,脸也圆润了一些,虽然不如以往,但在灯下看来,已然是晶莹润白了,比她往昔不如,可比其他的人依旧是不在一个层面上。
沈徵有些贪婪地看着风雪里的那人,可等他用力去看时,那雪里又哪有人影?不过是他的臆想而已。
沈徵醉醺醺地耷拉下脑袋,心里想着难怪他二哥舍不得休妻了,若换作是他,虽然心里难受得要死,也未必就舍得休妻。
沈徵又抱着酒坛喝了一大口酒,今朝有酒今朝醉,过了今晚,明日他就要把一切都忘掉,只当他从没见过她。
酒坛子滚到一边,沈徵打了个酒嗝,醉眼蒙眬地顺着眼前那双脚往上看,随即喊了声:“二哥。”
沈彻踢了踢旁边的酒坛子:“看来这几年你的酒量在军营里练得渐长啊。上次偷跑出去投奔二叔的时候,临走前两壶酒就把你灌翻了,现在可不一样了,居然还认得出我是你二哥。”
沈徵笑得有些无奈而凄凉:“你就别笑我了。”
沈彻在凉亭的栏杆上坐下,他可没有沈徵那种席地而坐的习惯,除非下面垫着草垫子。
沈徵这才看清楚沈彻手里也提着一坛酒,那泥封被拍开后,酒香扑鼻而来,沈徵一闻就知道至少是十年以上的陈酿,可能还不止。
沈徵的喉头动了动,就见沈彻变戏法似的变出两只碗来,金黄的酒液从空中注入碗内,一滴也没洒。
沈徵接过酒来尝了一口道:“二哥,你总是能找到好酒。”
“天下好酒多的是,只要你肯用心去找。”沈彻道,“有些酒闻着香,喝起来却辣喉头,喝醉了第二天起来就跟死了一回一样。”
沈徵仰头将酒饮尽,将碗重重地搁在栏杆上:“再来一碗。”
沈彻依言又倒了一碗。
沈徵用袖子擦了擦自己的嘴角:“二哥,我是个粗人,习惯直来直往,你有话就直说吧。”
沈彻挑眉:“哦,既然直来直往,难道不是应该你有话对我说?”沈彻啜了一口酒,心想的确是个粗人,这酒被沈徵喝得跟喂牛一样,糟蹋。
不过沈彻也不心疼,就由着沈徵牛饮。
沈徵打了个酒嗝:“那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知道我要找的人是她?”
沈彻扫了沈徵一眼:“什么她?那是你二嫂。”
“二嫂”两个字,在沈徵嘴里滚了半晌,他实在叫不出口。
“你是不是早知道?”沈徵就像委屈的大孩子一般看着沈彻。
沈彻真的很想一脚踢飞沈徵,可谁让他是自己的弟弟呢?“我是不是早知道有什么关系?”
沈徵想了想,这倒也是。可旋即又想起自己对沈彻说过的那些事,越想越害臊,低头道歉道:“二哥,今晚我大醉一场,明天早上一起来以前的事情我就都忘了。”
“唔。”沈彻应了一声,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酒,他虽然不似沈徵一般牛饮,可是一口接一口地啜着,一碗很快就见了底,所以他喝得一点儿也不比沈徵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