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和公主虽然没有公主府,但这磬园的西面都是因着她下嫁皇帝才赐给沈府的。如今安和公主就住在西边儿的南薰园,称得上是磬园的园中园了。
南薰园里有清音楼,这是乐师、舞姬演舞之所。安和公主有泰半的时光消磨在了那里。
说起来沈彻这位母亲真是一位怪人,深居简出,话也不多,纪澄虽然见过她好几次,可几乎就没怎么说过话。
在磬园里日日几乎都能听见南薰园里的丝竹声,安和公主最喜欢听曲、赏舞、看些滑稽戏,磬园里养的那十几个唱曲儿的小丫头就是为安和公主采买的。
而安和公主下嫁时,陪嫁里乐师和舞姬就有数十人。堂堂公主就日日在这里醉生梦死。
说醉生梦死,还真不是纪澄信口开河,她和微雨熟识,微雨时常来找她想法子给安和公主开胃,让纪澄变着方儿地想菜单。那酒就更是安和公主每餐必不可少的东西。
“公主在吗?我要不要去问安?”纪澄进了南薰园就问。
微雨摇了摇头:“公主昨夜多饮了几杯,这会儿还没醒呢。不喜欢人去打扰。”
纪澄点了点头,和微雨还有寒碧姑姑一同去了清音楼。
原来再喜欢的东西看久了也就烦了,安和公主的这个小梨园,为了讨她欢心,可谓各种招数都使尽了。且不说中原之舞,便是胡旋舞、波斯舞,甚至天竺的舞蹈,只要有的,那些舞姬都排演过了。此外连那些个名不见经传的傩戏、藏戏都演过,安和公主看了这么些年也早就看烦了。
这掌管南薰园乐舞部的司舞黄元娘见安和公主不喜,许久不曾召她们演舞,心里可不就着急了。外头的那些乐舞班可以四处求生,但她们不一样,她们都是依附安和公主而生,若是公主不喜,她们这些人的下场可就堪怜了。
那黄司舞和寒碧十分投契,这次特意邀了寒碧来帮她想法子,一定得叫公主欢喜起来。
黄元娘见了纪澄十分欢喜:“早就听说过姑娘,今日可算是见着了。上次五姑娘的中坛献艺我也去看了,真难为姑娘能想出那八缸听音的法子来。”
“乐、舞我都是外行,今日只是凑巧了,姑姑可千万别嫌弃我打扰就成了。”纪澄笑道。
彼此寒暄几句,便入了座,安和公主那头还有事离不开微雨,微雨略坐了坐就离开了。
纪澄在一旁听着黄元娘和寒碧姑姑讨论新曲和新舞,只觉得没什么新奇之处,便是这回被她们对付过去,下回又用什么来吸引安和公主?
黄元娘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才华手段都不少,否则也不能坐到如今这个位置了,她见纪澄一直不说话,少不得也要照料一下:“纪姑娘,你可有什么新点子?若是有,可千万别藏私,我这儿都火烧眉毛了,公主正月里要宴请诸位公主和郡主,我若是拿不出点儿真章来,只怕交不了差。”
纪澄本性是与人为善的,商人嘛走到哪儿都要和和气气的,能帮一把就帮一把,现在栽树,说不定哪年就乘凉了。况且纪澄心里的确是有点儿想法的。
“我刚才听寒碧姑姑提一条,元娘姑姑你就反对一条。这大江南北,只怕能演的舞你都演完了,再要说新点子何其难。”纪澄道。
黄元娘一听这话难免就有些失望,但她也知道自己是期望太高了,这里头的难处她比任何人都懂。
寒碧轻轻握了握黄元娘搭在桌上的手:“元娘你别急啊,纪姑娘还有后话呢。”
纪澄笑了笑:“我是有个不成熟的想法,算是抛砖引玉吧。”纪澄顿了顿,然后继续道,“姑姑可有想过把这舞和戏连在一块儿演?”
黄元娘还以为纪澄能有什么新点子呢,结果却是这种老调:“想过,以前也试过,不过我们不是唱戏的出身,再且公主也不喜欢听那些咿咿呀呀一拖三叹的腔调。”
纪澄道:“我不是说唱戏,而是说把那些故事用曲子唱出来,其实要紧的还是以舞来表现,就好比拿掌中舞的典故来说……”
那掌中舞是汉宫飞燕的典故,说是赵飞燕身轻如燕,于舟中起舞时几乎被风吹出去,需要人拽住她的脚才能起舞,这就是飞燕能为掌中舞的典故。
“平日里你们排演这出舞,只是纯粹演舞而已,怎么不用一人舞作那成帝,另一人再舞作那赵合德?里头的故事可就多了去了,有那乐舞传递不出的意思,便用曲子唱出,一出接一出的,姑姑只怕很多年都不用愁了。”纪澄道。
黄元娘一听,顿时陷入了沉默,半晌后才道:“如此却是可行。纪姑娘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往日只顾着戏就是戏,舞就是舞了,却没想到以舞作戏,哎呀,这可真是绝妙。寒碧,你可一定要帮我,等我将那话本子拟好,你来替我填词谱曲。”
因纪澄替黄元娘想出了这么个法子,黄元娘对她简直就是感恩戴德般热情,只嘱咐她时常来玩儿,等她作了新舞一定叫人请了她来鉴赏。
纪澄自然应允。
而纪澄脑子里想的却是,若这件事黄元娘真能做成,将来她的西域之路就能走得更顺畅了。那些西域人向往中原,却也排斥中原,纪澄就想着用这样带着中原故事的舞戏去打动他们呢。
尽管纪澄不知道什么叫“文化和平演变”,但她的思路已经和这个接近了,那就是要将异族汉化,让他们亲近中原文化。
在清音楼聊得太投契又太兴奋,纪澄领着榆钱儿回去时,已经是黄昏时分,天上开始飘雪点,纪澄手里撑着油纸伞往回走。
南薰园和磬园之间有东湖相隔,如今湖面已经结冻,但人还是不敢在冰面上踩,就怕遇到薄弱处,一不小心掉下去可就难以救回来了。
所以纪澄不敢抄近路走冰面回去,绕过湖边时,她远远地看见湖心有个人影,瞧着像是弘哥儿的身形,要不然就是园子里某个婆子的孙儿。纪澄驻足看了片刻,只听得风里有喊声传过来,叫的正是弘哥儿的名字。
原来那兰香又让弘哥儿给走丢了,像弘哥儿这样四五岁的男孩儿正是调皮捣蛋却又不懂事儿的时候,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做。
听见兰香喊弘哥儿,纪澄小心试着冰面往前走了几步,越瞧那孩子越像弘哥儿,手里拿着个东西正在凿冰。
纪澄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就看见兰香的身影出现在了冰面上。兰香远远地看见弘哥儿时,立即松了口大气,什么也不管地提了裙子就往冰上跑。
这丫头也太没成算了,那冰面多滑,她大概是寻人寻得急了,也没多想,待跑了上去,没跑几步,就冲着弘哥儿刺溜一下摔了过去。
那冰面先被弘哥儿拿榔头凿着玩已是裂开了一点点,不过承载一个小孩子的重量还是没问题的,但兰香一上去,又重重地摔下去,可就不同了。
纪澄高呼一声:“别过去!”
可惜为时太晚,随着兰香重重地砸在冰面上,那冰面就裂开了一道缝,然后咔嚓咔嚓几声脆响之后,弘哥儿和兰香都滑入了水里。
纪澄眼看着弘哥儿落水,回头朝榆钱儿抛下一句:“去找人。”
亏得榆钱儿反应得快,立即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啊,救命啊!”
纪澄此刻已经顾不得许多了,将身上披的斗篷一扯,鞋袜衣服都来不及脱了,在冰面上一跑就往那碎开的窟窿滑去,她会凫水,也不能眼看着弘哥儿就这么没了。
纪澄一入水就感觉寒凉刺骨,手脚僵硬得几乎划不动水,而且冰水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只能胡乱在水里捞。
也算弘哥儿福大命大,还真就被纪澄捞着了。她摸到那小手,就知道是抓着弘哥儿了,使力将他拽了过来,往那冰缘去。其实纪澄这时候也跳不上去的,离岸边还有好几米,她又不可能从冰面下钻出去。
纪澄的希望全寄托在榆钱儿身上了,她费力地将弘哥儿举起来,让他将鼻孔露出来,可是弘哥儿刚才是猝然落水,连呛了几口水,这会儿已经不见动静。那兰香倒是还挣扎了几下,一把抓住了纪澄的腰带。
这落水之人只顾着慌张惊恐去了,哪里有理智,兰香抓了纪澄就跟抓了救命稻草一般,只可怜纪澄一手托着弘哥儿,另一手却推不开兰香,被她拽着就往水下沉去。
亏得这时候水面上有了动静,纪澄拼了最后一丝力气将弘哥儿往上托去,只盼着来人能看见。
纪澄失去意识之前,脑海里闪过纪青、云娘的脸,又闪过凌子云的脸,还有她的二哥、大哥,到末了她还自娱地想着,但愿她这一牺牲,沈彻将来能饶过纪家和凌家。
纪澄今年也不知是走了什么霉运,这京师的风水似乎和她极其不和,到京大半年先是为救齐华病了一场,后来在南苑又大病了一场。这回被人救起来之后,更是连发了两天两夜的高烧,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除夕之夜了。
“谢天谢地,姑娘你可算是醒了。”榆钱儿眼角的泪都还没干,见着纪澄睁开眼睛,喜得又开始落泪。
“弘哥儿没事吧?”纪澄由着榆钱儿扶她起来。
“没事呢。只是兰香可惜了,救上来之后就没气儿了,姑娘也险些救不过来呢。”说到这儿榆钱儿就开始哭,当时她喊了人,跑回东湖边的时候纪澄已经被沈彻给救了起来,但鼻息全无,吓得榆钱儿当时就手脚冰凉,六神无主。
榆钱儿看着二公子沈彻对她姑娘又是压胸口又是拍肚子,最后甚至被他提了起来,好容易将肚子里的水吐了出来,才缓过一口气儿。
当然这些细节榆钱儿就都没跟纪澄说了:“亏得二公子赶来得及时,不然我就再也见不到姑娘了。”榆钱儿说到这儿就又开始哭鼻子。
“快别哭了,把脸擦一擦。”柳叶儿端了燕窝粥进来,“姑娘先吃点儿粥吧,垫垫肚子再喝药,免得伤胃。”
柳叶儿先给纪澄脖子上围了个兜兜,这才端了碗喂她:“姑娘,今年这都什么三灾八难的呀,亏得今天就是除夕了,等明天便是正月初一新的一年了,但愿这些倒霉灰灰全赶紧走。”
纪澄正吃着粥,就听见门外的小丫头禀道:“大公子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