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吸一口气,心道:“嗬,这老家伙倒是嘴硬呀,明日就是约期,那喜自然是今日到来,若是不然,他不是自打嘴巴吗?也好,我正可拿此怂恿口吃,让他去揭王榜。只要他敢揭,等待他的怕就不是喜喽!”便转对苏秦,朗声笑道:“哈哈哈哈,卿相兄,听到了吧?今日就有大喜,你还迟疑什么?”
苏秦跪叩:“先……先生,张……张公子定……定要晚……晚辈揭……揭……揭……揭王榜,晚……晚辈请……请求指……指点!”
“既然这位公子让你揭榜,你去揭下就是!”
苏秦怔了一下:“娘……娘娘凤……凤体有……有恙,王榜求……求医,晚……晚辈不……不……不通医……医术,怎么诊……诊……诊治娘……娘娘?”
鬼谷子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这是一个偏方,你可呈给娘娘,或对其症!”递给他。
苏秦接过,再拜起身。
张仪心中狐疑,却也想知究竟,又担心夜长梦多,苏秦变卦,便不由分说,一把扯起苏秦径朝王榜走去。
告示台处已是人山人海。
张仪推着苏秦,边走边叫:“诸位闪开,诸位闪开,有神医揭榜来喽!”
观众闻声扭头,所有目光齐射过来,很快让出一条通道。
苏秦被张仪推到榜前,但仍在迟疑。
张仪猛推他一把:“揭呀,神医!”
众人起哄:“揭呀,神医!”
有观众认出苏秦,诧异道:“咦,这不是轩里苏家的二小子吗?怎么成神医了?”
苏秦满脸羞红,转身欲逃,张仪哪里肯放,将他再推一下,苏秦打个趔趄,已到榜下。
观众愈加兴奋,齐声起哄:“揭呀,小子,三镒金子啊!”
眼见已无退路,苏秦眼睛一闭,伸手取下王榜。
四名甲士原本以为是个恶作剧,见他真的揭了,顿时目瞪口呆。
所有观众尽皆呆了。
场面死一般寂静。
苏秦看向张仪,一脸惶恐。
张仪看看周围,看看几个甲士,似乎意识到事儿闹大了,吸了一口长气。
一旁转出一个佩剑的军尉,打量苏秦,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王榜上:“小子,你……既然揭了,就跟我走吧!”
苏秦呆了。
见他仍旧傻傻地站着,军尉转对四个军士,冷冷说道:“押他入宫!”
四名军士将枪戟架起,裹着苏秦径投王宫。
目睹苏秦被甲士押着远去,鬼谷子缓缓起身,沿街走去。
童子收起招幡,跟上。
不远处的姬雨略一迟疑,紧跟二人。
附近酒肆里,嬴驷四人正在小酌,隐约传来喊声:“快来看呀,有人揭王榜喽!”
话音未落,肆中之人“呼啦”一下全都出去了。
几人相视一眼,看向嬴驷。
嬴驷放下酒杯,起身出门,大步走向王榜方向,公子疾三人紧随其后。
军尉在前,四名甲士并苏秦跟后,正走进王宫的朱漆大门。苏秦面无表情,四肢僵硬,一步一步地挪着,就如一个走向刑场的死囚。
越来越多的观众闻信赶来,远远跟在身后。没有哄笑,没有嘘声,没有任何其他声音。众人只是默默地跟着,远远地盯住枪戟架下的苏秦,似乎是在为一个走向断头台的英雄送别。
朱漆宫门缓缓关上。众人怅然离去。
嬴驷四人面面相觑。
司马错一脸困惑,使劲地挠着头皮:“怎么是他?”
公子华匆匆过来,对众人道:“打探清楚了,那人姓苏名秦,附近轩里人,家人以种田为生,他却不思正业,整日在王城外面瞎逛,在这方圆极是有名,好像是,”指下脑袋,“这里有点儿不太够用。揭榜的事,”指下仍在大街上愕然站着的张仪,“是那小子怂恿的!”
公子疾不解道:“为何怂恿他?”
“这个还不清楚。”
嬴驷转对公子华道:“搞清楚。”
公子华疾步而去。
嬴驷转头望公子疾:“走吧,酒还没喝完呢。”说完大步往回走。
“唉,”司马错苦笑一声,“瞧这什么事儿呀,周天子简直就是胡闹!”
嬴驷转身,看向司马错,语气坚决:“无论他如何胡闹,这个雨公主本宫聘定了!”
看到嬴驷的决绝表情,公子疾深吸一口气,转对司马错道:“司马兄,你陪殿下喝酒,在下这就拜谒颜太师,转达殿下旨意!”
显然,玩笑开得太大了。
宫前大街空落落的。张仪站在大街的拐角,怔怔地盯住紧关的宫门。
小顺儿莫名伤感起来,悄声问道:“公子,口吃他……还能出来吗?”
张仪似是没有听见。
“公子?”
“话多!”张仪瞪他一眼,扭转头,大步走去。
小顺儿紧跟其后。
张仪转身,几乎是吼:“你小子乱跑什么?”
小顺儿尴尬道:“我……”
张仪指指地面,没好气道:“就给我守在这儿,瞪大眼珠子,俟有卿相音讯,即刻报我!”
小顺儿“唰”地打个礼,朗声道:“顺儿得令!”
转眼已是午饭辰光,鬼谷子、童子一路走到他们常去的小客栈里,要来几只豆饼、两碗稀粥,慢悠悠地享用起来。
他们旁边的几案前坐着一身男装的姬雨,面前也是一个粥碗。
童子想到什么,停住咬嚼,看向鬼谷子:“先生,要是这两日就走,得备些干粮才是!”
“想备你就备吧。”鬼谷子继续喝粥。
童子走到店主那儿,指向餐桌:“就方才那饼,请多烙些,我们带走!”
店主堆笑:“多少个?”
“二十个。”童子将一块金子递上。
店主看下金块,诚惶诚恐道:“钱太大了,我这店小,找不开呢。”赔着笑,“你有布币吗?”
“有有有!”童子从袋中摸出一把布币,递过去。
店主收下两个:“够了。”
听到童子说两日内就走,姬雨心里一揪,定睛看向鬼谷子。
鬼谷子也看过来。
二人目光相撞。
童子走回来,悄声道:“先生,我们今天就走,好不?”
“呵呵呵,”鬼谷子的目光仍在姬雨身上,“为师明日还有个约呢,你急什么?”
“我说的也是这个,”童子忧心道,“那个……万一苏公子他……没有大喜呢?”
“呵呵呵,”鬼谷子又是一笑,“你小子呀,净操些闲心。好吧,为师这就打个卦,看看那人有没有大喜!”闭目凝神,扳起指头,有顷,猛地睁眼,眉头紧皱,“哟,糟了!”
“先生?”童子凑近,急听下文。
“愣小子怕是要受皮肉之苦喽!”
童子惊愕:“咦,为什么呀?”
“因为他不会诊病呀!”
“先生不是送他药方了吗?”
“送了他,他也得会用才是!”
“这……”童子急了,“这可怎么办哪?”
鬼谷子别有用意地瞥一眼姬雨:“宫中的事,为师又能怎么办呢?”
姬雨听得分明,以指节在案上轻叩三下,将一枚布币放在案上,疾步离去。
见她走远,童子笑了。
鬼谷子看向童子:“你笑什么?”
童子得意道:“先生是说给那个人听的!”
“晓得那人是谁了吗?”
童子压低声:“就是那个求你测字的姑娘!”
“嘿,你小子,眼力不错哟!”
“嘻嘻,要是差了,还能跟着先生吗?”
“呵呵呵,这倒也是。”
“先生,她能救出那个……口吃吗?”
“怎么,你小子也想帮他呀?”
童子点头:“想呀,可……我能帮他什么呢?”
“你可以帮他不口吃。”
“啊?”童子惊道,“这也能呀?”眼珠儿一转,“嘻嘻,先生,怎么帮,小子这就去!”
鬼谷子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递给他:“你可走一趟太学,将此物交给那个弹琴的先生,托他转给口吃就可以了。”
“好咧!”童子接过,收起锦囊,出门而去。
靖安宫里,显王坐在榻沿,握着王后的手,一脸愁容。
内宰趋进,拱手,禀报道:“王上,揭榜之人到了!”
周显王急道:“快,有请仙医!”
内宰走出去,朗声道:“王上有旨,有请仙医!”
宫正悬下珠帘。
内宰引苏秦趋入宫中。
许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苏秦更蒙了。
内宰带他趋到帘前,拱手道:“仙医,王上、娘娘在此,请觐见!”
苏秦朝周显王跪拜,屁股撅起老高:“草……草……草民苏……苏……苏……苏……”舌头卡死在“苏”字上。
看着苏秦的憨样及口吃状,众宫人欲笑不敢,欲忍不住,个个捂嘴,不敢再看他,只好将脸转开。
周显王眉头大皱,缓缓扬手:“仙医平身!”
苏秦却如没有听见,依旧撅着屁股:“……苏……苏……苏秦叩……叩……叩……”
见苏秦这又卡在“叩”字上,众宫人实在忍不住了,哧哧笑出来。
内宰忍住笑,低声提醒:“仙医,王上要您平身,您要谢恩!”
“草……草……草……草民谢……谢……谢……谢……”苏秦这又“谢”个没完。
周显王又一皱眉,盯住他:“请仙医诊病!”
苏秦摇头:“草……草……草民不……不……不会诊……诊……诊……”
周显王愕然,扭头看向王后。
王后悄声道:“他不是那个神医!”
“哦?”周显王看向苏秦,“既然不会诊病,你为何揭榜?”
苏秦急了:“草……草民不……不……不敢揭……揭榜,是张……张……张公子让……让……让草民揭……揭……”
“张公子?张公子是何人?”
“草……草……草民朋……朋友!”
“他为何要你揭榜?”
“为……为……为娘……娘……娘娘诊……诊……诊……”
见苏秦这般颠三倒四,周显王蒙了:“如此说来,你会诊病?”
“草……草……草……草民不……不……不……”
周显王脸色愠怒,看向王后。
王后显然未曾料到会是这个结局,眉头紧皱。
内宰走近,耳语道:“王上,看来这人不是神医,”指头,苦笑,“这儿或有毛病!”
想到他也许是个痴呆,周显王的怒气渐熄下来,轻叹一口气:“唉,都是什么事儿呀!”摆手,“押下去吧!”
内宰厉声道:“来人,将此人押下去!”
两名甲士闻声走进,将苏秦架起,拖向宫外。
内宰跟出宫门,对军尉黑着脸吩咐:“将此人押入天牢,候陛下降罪!”
军尉拱手:“喏!”便动作麻利地将苏秦戴上枷具,押着他走向天牢。
见被上枷,苏秦真正急了,这才想起临行前白眉老者送给他的那只锦囊,大叫:“啊陛……啊陛……陛……陛……”
在这关键时刻,苏秦再次卡在“陛”字上,被四名甲士推搡着走远。
姬雨赶回时,刚好撞上军尉几人从牢里出来,遂拦住他,问揭榜人何在,军尉带她走向天牢。
天牢就在王城里。
一个狱卒带着姬雨进入苏秦的囚室。苏秦脖上的木枷被取下,脚脖子却上了镣铐。
姬雨目光盯视苏秦:“苏秦,你可知罪?”
姬雨仍旧是一身男装,苏秦认不出,惊惧道:“你……你……是……是……是……”
“是谁你就甭管了,我在问你,你可知罪?”
“苏……苏……苏秦不……不知!”
“你犯下的是死罪!”
苏秦震骇,急道:“什……什……什么死……死罪?”
“欺天!就是欺骗天子!”
“苏……苏秦没……没……没有欺……欺……欺……”
“你揭下王榜,却不会诊病,就是欺天!”
“苏……苏……苏……苏秦有……有个偏……偏……偏……”
“偏方何在?”
苏秦晃动手铐。
姬雨转对狱卒:“打开!”
狱卒开铐。
苏秦从怀里摸出锦囊,递给姬雨。
姬雨接过:“此囊可是一个白眉老人交给你的?”
苏秦惊愕了:“你……你……如……如……如何晓……晓……”
“咦?”姬雨不解道,“既有此囊,你为何不呈送陛下?”
“没……没……没有来……来得及!”
姬雨会意,吩咐狱卒:“开镣,善待此人!”
狱卒拱手:“谨遵雨公主吩咐!”便弯腰给苏秦开镣。
苏秦惊道:“雨……雨……雨……雨公主?”
姬雨去掉男子头饰,现出女装,将锦囊扬了下:“苏秦,你可在此稍候,此囊由本公主代为转呈!”说完一个转身,飞步去了。
苏秦跪叩:“谢……谢……谢……谢……”
姬雨拿着锦囊急进靖安宫,在王后榻沿坐下,叫道:“母后……”
“雨儿,你这是……”王后看向她的衣饰。
“父王呢?”
“唉,”王后轻叹一声,“方才有人揭榜,你父王满心高兴,以为来了仙医,不想来人是个呆子。你父王一时气闷,自回书房去了!”
“母后,”姬雨急道,“他不是呆子,他是苏公子,是先生托他来的!”
“啊?”王后惊愕,“你……你怎么晓得?”
“因为先生托他时,雨儿就在现场。”
王后笑了:“你溜出去了?”
“嗯。”姬雨点头,“父王张榜,我怕先生不来,出去察看,果见先生就在张榜处,但始终没有揭榜!”
“唉,”王后不无懊悔道,“说起这个,都是母后的错。你父王又是赏金又是晋爵,先生何等高洁,怎么会揭这样的榜呢?”
“是哩。先生依旧摆他的卦摊,我就在一边看着,正替先生着急,偏巧遇到太学里的一个纨绔学子怂恿苏公子揭榜,出他的丑。苏公子家贫,曾在太学里偷艺,遭到那些纨绔子弟戏谑,恰好被雨儿撞见,是以认识。苏公子不肯去揭,那人左劝右劝,说以富贵,苏公子迟疑,那人便拉他到先生处求卦。先生卜出吉卦,苏公子说他不会看病,先生又交给他一个锦囊,说是药方……”
王后打断她道:“锦囊何在?”
姬雨摸出锦囊,呈交王后。
王后拆开,现出一块丝绢,上面是鬼谷子的字迹。
王后泪出,将锦囊捧在胸前,喃声道:“是先生写的!”
姬雨急切问道:“先生写什么了?”
“你自己看!”王后将丝绢递给她。
姬雨接过一看,是几句偈言:“道器天成,鬼谷重生;携蝉归林,可解纷争。”
姬雨放下丝绢,惊喜道:“母后,先生就是来接您进山的!”
“嗯嗯嗯,”王后喜极而泣,哽咽道,“先生是来接我的,雨儿,先生他……他没有嫌弃母后……”
姬雨扑在王后怀里,兴奋道:“母后,您是天生道器,早晚都可修道啊!”
“嗯。”王后擦去泪,“雨儿,先生既有此召,母后就无疑虑了。你去筹备,我们母女一道进山,跟从先生修道!”
“母后,要走就得尽快,先生已让童子筹备干粮了!”
“是吗?”王后闭目有顷,“你可禀报先生,我们定于后日鸡鸣出宫,日出前赶到轩辕庙!宫中许多事情尚须处置,再说,无论如何,母后也得禀报你父王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