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先生怎么说?先生说,这些水是我们的机心,要我们一日一碗,细细品味,把水中的机心全部喝掉。仁兄若是扔掉羊皮,就等于是扔掉了机心。扔掉机心,这水喝起来就不够味儿了!先生若是知晓庞仁兄喝的是没有机心的水……”张仪耸了耸肩,给他个鬼脸。
“这……”庞涓嘴巴张了几张,竟是无话可说。
张仪绕庞涓的水桶连转几圈:“啧啧啧,庞仁兄这桶水不仅膻味儿足,且是满满当当,一滴儿不少,纵使一日一碗,啧啧,少说也能喝上大半个月!”看看自己的半桶水,摇头长叹,“唉,可惜呀可惜,在下只有这小半桶,味儿不够不说,顶多也就喝个十日八日,让人抱憾哪!”
张仪的风凉话儿出口成章,又自成理。庞涓气得直瞪两眼,却也拿他没办法,便狠狠扫他一眼,提了自己的水桶走进屋去,“砰”一声将房门关得山响。
张仪冲着他的房门哈哈长笑数声,提桶进屋。
草堂里,鬼谷子步出山洞。
玉蝉儿见到,起身,揖礼:“先生,蝉儿见礼了!”
鬼谷子摆手,给她个笑。
童子迎上,笑道:“嘻嘻,先生,我把您的话转达他们了!”
鬼谷子也给他个笑,坐下:“是吗?”
童子得意地应道:“嘿!方才那阵仗,真叫过瘾哪!”
鬼谷子白他一眼:“你小子就晓得过瘾!”
“嘻嘻,先生,今天让他们做啥?”
“小子,将你进山时吃过的所有苦头,让他们也来一遍,如何?”
童子一脸兴奋:“太棒了!”说着,急乎乎地走了出去。
玉蝉儿忧心道:“先生,偷奸耍滑若此,他们……能修道吗?”
鬼谷子乐了:“呵呵呵,不偷奸耍滑,就不是他们喽!”
玉蝉儿嗔怪道:“先生,这您还笑?”
“你这是让我哭吗?”鬼谷子捂脸,哭得抑扬顿挫,“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玉蝉儿“扑哧”一笑,过来给他捶背:“先生,您……”
鬼谷子故作哽咽:“怎么了?”
玉蝉儿笑道:“没想到先生竟也……”迟疑一下,悄声道,“这般有趣!”
鬼谷子破“涕”为笑:“呵呵呵,不要捶了,”指对面,“坐下!”
玉蝉儿在他对面坐下。
“陪老朽做个定功!”
童子走向四子草舍,见四子齐刷刷地在屋外站作一排,显然对师兄接下来的考验已做好了充分准备。
童子看向张仪:“这几日可有感觉?”
张仪应道:“呵呵呵,不错不错!”
“怎么个不错了?”
“不过是筋骨之劳,皮肉之苦,在下受得了!”
童子皱眉:“师兄问的不是这个!”
张仪挠头:“咦,师兄问的不是感觉吗?”
“这……师兄我问错了,”童子尴尬地笑笑,“是那个什么……感悟!”
“呵呵呵,感悟呀,有有有!”
“说吧!”
张仪摇头晃脑道:“就是师兄方才在草堂里教训的,凡事不可再生机心。张仪决心听从师兄所言,每日喝水一碗,将桶中之水全部喝完,彻底去除机心!”
童子鼻孔里哼一声:“若是这般去除机心,恐怕你得守在猴望尖上,将那眼山泉喝干!”
众人皆震。
张仪敛神,紧盯童子,绕他转一圈儿,竖起拇指:“好好好,在下服了!”
“你服什么?”
“服师兄你呀!人小话大,句句砸人哪!请问师兄,先生还想吃点儿什么,喝点儿什么,”张仪拍下腿,跺下脚,“在下这些日来已将腿脚磨得结实了,任它什么山,只须师兄一声令下,在下必踏足下!”
童子没有睬他,转向庞涓:“庞涓,你是何感悟?”
庞涓端正身子,从容应道:“受益匪浅!”
“所受何益?”
方才问张仪时,庞涓早在底下想好对词了,自信满满地应道:“庞涓知道了什么是修道!”
“什么是修道呢?”
“一是不怕吃苦,二是不可耍滑。”
童子冷冷道:“听你这话,连修道的门还没寻到呢!”
“咦,小师兄,门在哪儿?”
“跟上本师兄,你就晓得了!”童子转身,率先朝前走去。
四人怔了下,跟在童子后面,走向谷中一条山道。
山道七拐八转,通向一片林子。童子领他们径至山腰处的一片林中,自己率先坐下。
苏秦四人站着不动。
见他们傻愣着,童子扫他们一眼:“坐呀,就像师兄这般坐!”
这算是哪门子的修道,庞涓不可置信道:“这……小师兄,你带我们来,就让我们坐在这儿?”
“是呀!”
“不是……修道吗?”
“这就是修道!”
庞涓赔笑:“呵呵呵,这个容易!”一屁股坐下。
张仪几人迟疑一下,也都坐下。
童子站起来,给他们一一纠正坐姿,包括手怎么放,脚怎么搁。
四人一一听命。
纠正完毕,童子退后几步,再一次审视他们的坐姿,有顷,满意地点点头:“就这般坐着,一直坐到日落西山!”
庞涓自信满满,朗声道:“小师兄只管放心,甭说坐到日落西山,纵使坐到它再出东山,庞涓也不在话下!”
童子冷笑一声:“你们可听清楚了,屁股须像钉子一般扎在地上,眼半睁半闭,腰不可打弯,头不可低垂,口不可出声,四肢不可轻动,气沉心定,纵使泰山压顶,也如平常!”
“师兄放心,纵使利刃抵喉,涓也决不擅动分毫!”
童子看向张仪三人:“庞涓利刃抵喉也不擅动分毫,你们三人能否做到?”
三人齐声应道:“保证做到!”
童子意味深长道:“你们的保证,本师兄记下了!本师兄提醒诸位,动易静难!本师兄也请诸位记住,欺人容易,欺心却难!”
四子不再应话,各自端正坐姿,如童子要求。是的,欺人容易,欺心却难。在此打坐,动与不动,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也只能依靠各自的修为。
童子将四人的坐相再次验看一番,正正苏秦的坐姿:“好了,就照眼下这样坐定。记住,忘掉一切。什么忠孝爱恨,什么恩怨情忧,什么美酒佳肴,什么功名富贵,什么朋友仇敌,所有人世间的事,你们都要忘掉。什么也不想,什么也没有,你们的心里只有一片空灵,空得就像眼前的山谷一样,空得就像头顶的天空一样!归根结底一句话,你们必须忘掉你们自己,只有忘掉,屁股才能坐稳!”
诸如忠孝情忧、美酒富贵之类,这哪像是一个孩子所说的话?四人各自深吸一口气。
许是早料到他们会有如此反应,童子扫他们一眼:“万一忘不掉,本师兄教你们几个小窍门,一是听秋声,二是听心跳,三是听呼吸,实在不行,就数数,倾听树上掉下来的叶子,掉一片,数一个!”说完走回自己位置,端坐。
果如童子所说,这一日极是难熬。前半晌及至正午稍后,四人憋下一股子气,尚能坚持。及至后半晌,张仪腰上瘙痒已久,甚是想挠,又强自忍住。不料那痒竟是极恶之物,张仪越想越痒,越痒越想,竟是被它折磨得龇牙咧嘴,面目狰狞。张仪斜睨另外几人,见他们皆是端坐,便强力咬牙忍住。
庞涓则是另一番景象。这是一片桦树林,因是秋天,桦树叶子开始飘零,一片叶子落在庞涓的脖颈上,且又刚好卡进后领口,微风吹来,叶片簌簌抖动,在他的后脖颈上又刮又蹭,惹得他心火上攻,几次欲伸手拂它,见众人各自端坐,也是强自忍了。
人定时分,鸟儿归林,暮色苍茫。
童子睁开眼睛,轻声说道:“诸位公子,可以收功了!”
四人正欲站起,却是两腿麻木,根本动不了,各自现出苦相。
“躺下,两腿伸直!”童子做样后躺。
四人学了童子的样,朝后躺在地上,将两腿伸直。不一会儿,气血下行,四人两腿一阵麻木,竟如针扎一般。
童子却如无事人似的,缓缓站起,看着他们龇牙咧嘴的样子,嘻嘻笑道:“滋味儿如何?”
庞涓两手按摩着腿,强自忍着钻心的酸痛:“回师兄的话,今儿在下……真的是没有动过哩!”
“呵呵呵,”童子指向他的脖子,“你后颈上的那片树叶可以取出来了!”
庞涓这才想起树叶,从后颈上取出,“嚓”一声塞进嘴中,咔嚓几下嚼成碎块。
童子朝他竖起拇指:“庞涓,你今天的成就是,忘记了这片树叶!”
庞涓“呸”地将碎片吐在地上,不无诧异地盯住童子:“咦,小师兄,你一动未动,怎就晓得我的脖颈里有片树叶呢?”
童子没有睬他,转向张仪:“张仪,你的左后腰还痒吗?”
张仪惊呆,盯他一阵,赞叹道:“乖乖,连这个你也晓得?啧啧,张仪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