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涓这话说得也确实过分,张仪走过来,挑战似的望着庞涓:“在下耳背,没听清爽,有人在十岁之前将什么东西熟记于心了?”
庞涓候的就是这个,斜他一眼,爆出一声长笑:“哈哈哈哈,想是有人耳朵里塞毛了!好吧,既然没听清楚,在下就重复一遍。在下二岁识字,四岁知《礼》,六岁通《诗》,八岁诵《易》,十二岁读书破万卷!”
张仪冷冷一笑:“在下还以为有人出生之前就会读书呢,原来技止此耳!在下一岁识字,三岁知《礼》,六岁通《乐》,九岁读书破万卷,十二岁时,粗通六……”
张仪的“艺”字没有落下,舌头僵在那儿。
庞涓感觉有异,扭头一看,玉蝉儿不知何时已在门口,脸上不觉一热,忙背过身。
玉蝉儿对张仪冷冷道:“张公子,说下去呀,粗通六什么来着?”
张仪面色大窘,支吾道:“师……师姐,我……我……”
玉蝉儿逼视张仪,鼻孔里哼出一声:“张公子一向伶牙俐齿,今儿怎么也吃起来了?是不是‘粗通六艺’呀?‘粗通’一词也太谦让了吧,应该是精通才是!”
被心仪的女子这般冷嘲热讽,张仪羞得恨不能寻个地缝钻进去。
玉蝉儿将脸转向孙宾:“孙公子是天下名将孙武子之后,六岁知书达理,十二岁精通六艺,二十四岁被封为帝丘守尉,率卫国弱旅血战平阳,固守帝丘二十余日,令五万大魏武卒望而却步。军功若此,孙公子仍然认为自己并不知兵,所以才来鬼谷求学。孙公子,蝉儿说得对否?”
孙宾朝她深揖一礼:“师姐所言甚是。孙宾从血中得知,孙宾远不知兵!”
玉蝉儿从孙宾手中拿过他所选的书:“张公子,庞公子,你们请看,孙公子选的是《礼》,只怕是二位娘胎里就已熟记于心了的!”
藏书洞里鸦雀无声。
庞涓、张仪满脸羞红,低头不语,苏秦更是惴惴不安。
玉蝉儿略顿,目光转向庞涓:“庞公子,怎么背过脸去了?方才蝉儿听到,庞公子是二岁识字,四岁知《礼》,六岁通《诗》,八岁诵《易》,十二岁读书破万卷!庞公子既已读书破万卷,蝉儿请问,‘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诸句出自何典?”
吹牛要掌握力度,不可吹破牛皮。庞涓满脸涨紫,给她个背。
“庞公子,怎么不说话呢?好吧,庞公子既然不肯说,蝉儿这就告诉你,这几句典出于先圣之作,也就是苏公子手中这册他嚼碎了的书!”玉蝉儿目光移向苏秦,“苏公子,你且说说,这册书你诵读多少遍了?”
因自己之故而使得张仪、庞涓遭师姐奚落,苏秦将头垂得越发低了:“我……我……”
“好吧,苏公子不肯说,蝉儿就一并代劳。就蝉儿所见,近些日来,苏公子每日必选此书。依苏公子才智,此书当已烂熟于心。对一部书烂熟于心而仍在不懈诵读之人,蝉儿真心佩服!”
玉蝉儿的话音刚落,身后传出一个沉沉的声音:“说得好哇!”
众人转向声音处,见鬼谷子站在门外,皆是一怔,待反应过来,一齐揖道:“弟子见过先生!”
玉蝉儿见是先生,赶忙让到一侧。
鬼谷子走到洞口,当门而立,给玉蝉儿个笑:“蝉儿,你说得好哇!”又转对四人,“你们四人听好: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龙;读书不在多,在精,在悟。先圣之书五千言,老朽一生不知读过千遍万遍,迄今仍未彻悟。认识几个字,读过几册书,没有什么好夸耀的!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人生在世,又怎能自作聪明?”
四人深揖:“弟子谨记先生教训!”
鬼谷子冲四人摆手:“去吧!”
四人各拿书本,络绎走出。
苏秦走在最后,走有几步,回望玉蝉儿,见玉蝉儿正在目送他。
二人对视。
玉蝉儿的目光充满期望与鼓励。
苏秦心中感动,朝她深鞠一躬,快步离去。
待四人都出洞后,鬼谷子对玉蝉儿说道:“蝉儿,走,陪老朽听听鸟去!”
玉蝉儿挽起鬼谷子的胳膊,跟在四人身后,缓缓走出山洞。
日头初升,百鸟呼应。鬼谷子、玉蝉儿缓步走在林中小径上,鬼谷子边走边赞她道:“蝉儿,你方才说得好哇!”
“我……”玉蝉儿小声应道,“我不过是想帮帮苏公子,去其心障!”
鬼谷子语重心长道:“你帮的不只是苏秦哪!”
玉蝉儿看向鬼谷子。
“你也在帮庞涓和张仪。他们二人,心障不在苏秦之下!”
玉蝉儿一脸诧异:“他们也有心障?”
“目中无人,自吹自擂,不求甚解,好高骛远,争风吃醋,自作聪明,凡此种种,不为心障,更为何物?”
“先生是说,苏秦的心障在于自卑,庞、张二人的心障在于自负。”
“人无完人,是个人就有心障,或表现为此,或表现为彼,程度不同而已。修道之本,就在于去除心障。去除心障,在于自觉,自觉之至,在于觉他。自觉不易,觉他也就更难了。蝉儿,你能帮助他们,既是在自觉,又是在觉他,这就是修道之路啊!”
玉蝉儿若有所思:“先生,蝉儿明白了。蝉儿也有心障!”
“能说说你的心障在哪儿吗?”
“在于……”玉蝉儿眼珠子忽闪几下,“疾恶!有些人我一看见就觉得恶心!”
如此爱憎分明确实不好,于求道之路是个障碍。然而,她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意识到这点儿,真正是难能可贵。
“呵呵呵,”鬼谷子笑道,“听你这么一说,真就是个障呢,晓得为什么吗?”
“请先生详示。”
“你来是修道的,而在道这儿,既不存在善,也不存在恶,你的疾恶也是疾善哪!”
“啊?”玉蝉儿惊愕了,“这怎么可能?”
“你且说说什么叫恶?”
“这……”玉蝉儿真还没有想过这个,思忖有顷,应道,“恶就是恶,就是不善,就是丑,就是假,就是坏!”
玉蝉儿在说出这些字眼时,心中也是茫然。
鬼谷子接道:“什么叫善呢?”
“善就是好,就是美,就是真。”
“所讲不错,但你怎么来判定什么东西是善的,什么东西是恶的呢?”
玉蝉儿自信满满:“恶的就是恶的,假的就是假的,丑的就是丑的,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呵呵呵,”鬼谷子笑出几声,缓缓摇头,“你一眼看得出来,只是你的眼,在别人眼里,就不一定喽。譬如说,在你眼里,屎溺肯定不美,是丑,是恶,避之唯恐不及,可在花草、苍蝇、屎壳郎眼里,它们就是宝贝,就是营生。世间万物林林总总,许多东西对你可能是善,对他人也许是恶。反之亦然,对你是恶的东西,对他人就可能是善。”
玉蝉儿听呆了,忘记是在走路。
鬼谷子停步,看着她:“蝉儿,你能觉出自己的心障,已说明你慧心具足,是个道器,老朽贺喜你了!”
玉蝉儿亦停步,喃声道:“先生,我……”心中思绪万千,欲言又止。
是啊,是非黑白、美丑善恶,这些问题有谁能讲得清呢?就好比求道,求之弥精,反有可能失之愈多。人这一生,匆匆数十载,大者问鼎天下,小到粟米偷生,到头来,究竟为了什么呢?
苏秦提着竹简,脚步轻盈地走在山道上,耳畔响彻着鬼谷子的声音:“……山不在高,在仙;水不在深,在龙;读书不在多,在精,在悟。先圣之书五千言,老朽一生不知读过千遍万遍,迄今仍未彻悟。认识几个字,读过几册书,没有什么好夸耀的!自见者不明,自伐者无功,人生在世,又怎能自作聪明?”
接着是玉蝉儿的声音:“……对一部书烂熟于心而仍在不懈诵读之人,蝉儿真心佩服!”
苏秦心道:“是哩,他们是人,我苏秦也是人。他们富且贵,但那都是过去的事,在这道谷里,他们和我一样,都是从零开始……是哩,山不在高,在仙。读书不在多,在精,在悟。我之所以天天要读这本书,是因为有些句子我没悟出。我以为是我自己笨,可先生说他也读了千遍万遍,迄今仍未彻悟。连先生都没彻悟的道理,我苏秦……”
苏秦咧嘴笑了,他的脸上首次浮出自信,步子更加轻盈,腰板挺得直直的,大步走着。
日出东山,照在昨晚那块石头上。苏秦跳上巨石,面对溪水,将竹简摊开,眼睛却不看它。其实,这册竹简,他确如玉蝉儿所说,早就烂熟于心,根本不用借出。但他每次都要拿它出来,不是因为没有记住,而是因为,没有此册在侧,他就会觉得少些什么。
苏秦饱吸一口气,面对青山,朗声诵读:“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苏秦一气读下去,突然间一怔,居然不口吃了!
苏秦似是不相信,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耳朵,诵读另一段:“……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
依旧顺顺畅畅,无一丝儿打卡。
苏秦兴奋异常,嗵地跳下巨石,几步跨到溪边,看到溪水中漂下一根羽毛,信口乱讲:“山上有树,树上有鸟,鸟长羽毛。夏日暖暖,谷风习习。羽毛掉落,随风而飘。飘入溪水,溪水流啊流,羽毛漂啊漂,溪水绕着高山流,羽毛随着溪水漂……”闭会儿眼,睁开,再对溪水,“水流清清,水下有石,石是鹅卵石,水中有小鱼,鱼儿游得快,岸上草青青……”语速极快,“先圣先生张仪张伯庞涓孙宾周天子玉蝉儿师姐童子大师兄……”跪在溪水中,喜极而泣,“苍天哪,我苏秦不口吃了!我苏秦不口吃了!我苏秦……哈哈哈哈……我苏秦不口吃了……哈哈哈哈……”
苏秦猛地起身,撒腿朝幽林深处跑去,一气跑到一棵大树下面。张仪要学有巢氏,总喜欢待在树上,这棵大树是张仪的书房。
“贤弟,贤弟……”苏秦在树下连叫几声,扭头四顾,竟无一点动静。
苏秦抬头望向树冠,枝繁叶茂,看不真切。
苏秦自语道:“莫不是睡熟了,我且上树看看!”
苏秦爬到树上,见张仪躺在一个大枝丫上,整个面孔被摊开的竹简盖个严实。
苏秦推推张仪,叫道:“贤弟!”
张仪一动不动。
苏秦心头一震,伸手移开盖在他脸上的竹简。
不料张仪双手护牢,陡然出声:“别动!”
“贤弟,你怎么了?”
“不怎么。”
“咦,”苏秦一脸惊讶,“既然不怎么,贤弟为何盖住脸呢?”
“脸?”张仪两手捂牢竹简,“在下哪儿还有脸呀?在下的脸全都丢光了!在下无脸见人了!”忽地爬起,两手捉住苏秦胳膊,不无惊愕地盯住苏秦,似乎他是一个怪物。
苏秦惊愕:“贤弟,你……这是怎么了?”
张仪一脸惊讶:“咦,苏兄,你不口吃了?”
“哈哈哈哈,”苏秦这才想起来,大笑数声,“在下不口吃了!在下此来就是告知贤弟,在下不口吃了!”
“你……”张仪仍不相信,“你这说说,你是怎么不口吃的?”
苏秦摇头:“不晓得呀,好像是突然之间,在下就不口吃了,真的,在下不口吃了,哈哈哈哈,苏秦我从今往后,再也不口吃了!”
张仪兴奋道:“好哇,苏兄,好哇,苏兄,你终于不口吃了!好哇,好哇,真正好哇!哈哈哈哈……在下贺喜苏兄!”说着朝他拱手。
苏秦由衷地感叹:“云开日出,苏秦我终于见到晴天了!”
张仪脸色陡然阴沉,长叹一声:“唉!”
苏秦不解道:“贤弟为何叹气?”
“苏兄见到晴天,在下却遇上骤雨了!师姐……师姐她……完了,在下完了!师姐她……唉,你说苏兄,在下怎会鬼迷心窍,与那条疯狗咬上了呢?”张仪恨得咬牙切齿,“一切都是那个王八蛋害的!若不是在鬼谷,看在下怎么揍他!”
苏秦扑哧一笑:“贤弟,真要打架,你俩谁揍谁可就不一定喽!”
张仪冷笑一声:“谁揍谁,苏兄你瞧好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