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轸看向赵良,给他个笑:“呵呵呵,赵先生是明白人,现在当知如何应对了吧?”
赵良吸一口长气,缓缓鞠一大躬:“谢上卿指点!”
吃了个“闭门羹”后,冷向匆匆返回商君府,径至书房,向商鞅禀道:“赵良不在舍中,其弟子说,他出游去了。”
商鞅眉头微皱:“出游几日?”
“说是今日。”
“再去上帖,明日造访!”
“仍旧是申时吗?”
“是。”
冷向略顿,缓缓道:“向有一虑,不知当讲否?”
“说吧。”
“赵良与旧党交往密切,君上造访之事,旧党必知。若是旧党图谋不轨……”冷向顿住,看商鞅表情。
商鞅苦笑一下:“果真如此,倒也不是坏事!”
冷向愕然:“不是坏事?”
商鞅摆手:“去吧。”伏身于案。
翌日,赵良府宅正厅中,赵良一身儒服,正襟危坐,十个弟子左右列五,恭立于后。
墙面上挂着孔子画像,左右两个条幅:上联,仁义礼智信;下联,温良恭俭让;横幅二字,“中庸”。像前摆着一条香案,案上供着香火。香案一角是一滴漏。赵良扭身看向滴漏。
褐衣弟子朗声报时:“申时到。”
赵良起身,郑重道:“出迎商君!”
褐衣弟子一脸诧异:“商君还没到呢?”
赵良提高声音:“出迎!”便率先走出。
众弟子并作两排,紧跟于后。
然而一行人走出宅院大门后,门前大街上却是空无一人。赵良恭立于前,众弟子列于两侧,如雁行阵。站有一刻,街巷仍是空无一人。
褐衣弟子凑近赵良,悄声问道:“先生,要是商君不来呢?”
话音落处,一阵车马响,一辆驷马甲车拐进巷中,在巷口突然停下。商鞅只身走出甲车,徐步前行,身后只跟二人,一是冷向,二是朱佗。二人没带任何武器,冷向拎着一只礼盒,朱佗挑着两只礼箱。
赵良并众弟子迎上。商鞅步子加快,与赵良在巷中相遇,距离五步各自站定。商鞅抢先鞠躬:“卫鞅见过先生!”
赵良长揖还礼:“邯郸赵良见过商君!”
商鞅揖礼:“卫鞅有扰先生了!”
赵良拱手:“商君光临,草宅生辉,何扰之有?”让到一侧,伸手礼让,“商君请!”
商鞅亦礼让:“先生请!”
二人并肩走向宅院,众弟子接过冷向、朱佗的礼盒礼箱,跟在身后。
主厅中,二人分宾、主坐定,各自案上摆有点心并茶水。赵良拱手:“商君乃百忙之身,今日不辞劳苦,躬身草民寒舍,必有指教之处,良洗耳恭听!”
商君拱手还礼:“指教不敢。先生贤名远播,鞅早欲拜访,只是碍于事务,未能成行。前几日,也是机缘巧合,鞅得会孟兰皋,孟老再次提到先生,交口盛赞先生贤德,鞅思贤心切,冒昧登门,欲与先生交个朋友,望先生不弃!”
“能得商君赏识,良受宠若惊。若有用到鄙人处,商君尽可吩咐,鄙人必竭诚尽力。至于结朋交友,鄙人不敢奢求!”
商君略略一怔,面色尴尬,强出一笑:“是鞅不配与先生为友吗?”
“非也。良自幼修习的是仲尼之学,仲尼有言:‘推贤而戴者进,聚不肖而王者退。’商君任贤用能,谋大图远,鄙人不肖,岂敢有辱商君威名?”
商鞅眼珠子一转:“先生不愿为友,为官可否?如果愿意,”略顿,一拱手,“鞅愿将封地一十五邑悉数托予先生!”
赵良拱手:“谢商君厚义相托!只是,鄙人听说:‘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鄙人无德无能,不敢贪位、贪名啊!”
商鞅听出话音,脸色变僵,声音也变调了:“这么看来,先生是对卫鞅治理秦国有所不满喽?”
“商君言过了。古人说过:‘善于听取他人,是聪,善于省察自己,是明,善于克制自己,是强。’虞舜也说过:‘谦虚者,受人尊崇。’由是观之,商君大可不必问良,只要遵循虞舜之道就可以了。”
赵良这番话,换而言之,就是数落商鞅固执己见、狂妄自大。商鞅心知肚明,强抑住怒气,驳道:“在鞅来秦之前,秦人尚未开化,行戎狄之俗,父子无别,男女同室。鞅改其陋习,变其粗俗,使其父子有别,男女分居。这且不说,鞅还大兴土木,营造宫殿城阙,使秦国乍一看不弱于鲁、魏。请问先生,鞅教化秦民,使万民顺化,使疲国强盛,苦心经营若此,难道还比不上五羖大夫百里奚吗?”
见他如此执迷不悟,赵良长叹一口气:“唉!”
“先生因何而叹?”
赵良面现难色:“商君一定要良说出来吗?”
商鞅大手一摆:“但讲无妨!”
“羊皮千张,莫如狐裘一领;千人诺诺,莫如一士谔谔。武王纳言,是以荣昌;殷纣塞听,是以灭亡。敢问商君,是赞成武王呢,还是赞成殷纣?”
商鞅不假思索:“鞅赞成武王。”
“若此,良诚愿直言以告,祈请商君不予加罪!”
商鞅嗔怪道:“常言说,美言是花,直言是果,苦言是药,密言是疾。鞅今日造访先生,就是来听先生教诲的。先生直言苦言,鞅当视为良药,怎么可能加罪呢?”
见他自己将话说死,赵良也就畅所欲言了:“百里奚为楚地宛人,以其贤能事于虞国,为虞国大夫。虞君不听其谏,中了晋君假途灭虢之计,百里奚与虞君共同沦为晋俘。晋公嫁女入秦,百里奚作为媵人陪嫁,不堪其辱,伺机逃走,欲回老家宛城。秦穆公听闻百里奚是大贤之才,使人寻访,见他落难于商於谷地,为楚国一个乡鄙养牛牧羊。穆公以追逃媵人名义,用五张羊皮换回百里奚,除其奴籍,尊为上宾,拜为国师,托以国事,后人敬称他为五羖大夫。百里奚相秦七年,举贤用能,内修国政,教化天下,外布恩泽,施德诸侯,郑人敬服,晋人感恩,巴蜀致贡,八戎来朝。百里奚居功若此,但出行不乘车马,酷暑不张伞盖,行动没有仆从,更无甲兵守护。百里奚寿终正寝之日,秦人记其恩,感其德,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舂者不杵。反观商君你,投机赴秦,以宠臣景监见用,以阴狠法术晋阶。你相秦十余载,不以百姓为事,反以严刑苛法制民,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上刑太子师傅,下残黎民百姓,积怨畜祸日甚。这且不说,商君今又称寡道尊,行南面之事,秦室公子不敢与你比贵。诗曰:‘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以诗观之,商君你寿不久矣,因朝野惶惶,无人敢与商君你对目。诗又曰:‘得人者兴,失人者崩。’以诗观之,商君你失人心矣。商君出行,必前呼后拥,从车载甲,力士护佑,矛戟傍车。书曰:‘恃德者昌,恃力者亡。’由此观之,你已危若朝露,想的却是延年益寿之事,这个怎么能行呢?”
商鞅肝火中烧,额头渗汗,强自忍住,挤出一笑:“谢先生直言。依先生之见,鞅何以立身?”
赵良指了一下墙壁:“以仁为本,行中庸之道!”
商鞅看向墙壁上的“中庸”二字:“就鞅而言,如何行施中庸之道?”
“归十五邑于秦室,劝谏秦公奉行仁政,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废苛法,兴农业,复礼仪,当可保身。”
这无疑是要他废除新法,十数年辛劳就此功亏一篑,商鞅哪里肯依?干笑几声,略一拱手:“先生宏论,鞅受教矣!”起身,“时辰不早了,鞅有冗务在身,改日再来造访先生!”
赵良起身,拱手:“商君慢走!”
商鞅大步走出,再无回头,一路阴着脸走出大门,没踏乘石,一跃而上,声音低沉:“起驾!”
马车启动。冷向、朱佗一左一右,护佑而去。赵良并众弟子一路尾随至门外,拱手送行。
望着扬尘渐远,赵良嘴角浮出一丝不可名状的笑。
回府后,商鞅径至书房,坐在案前,秉笔书写,试写几次,又都停笔。一直坐到深夜,商鞅始终神色凝重,眉头紧拧。渐渐地,商鞅耳边响起白天赵良的声音:“……投机赴秦,以宠臣景监见用,以阴狠法术晋阶。你相秦十余载,不以百姓为事,反以严刑苛法制民,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上刑太子师傅,下残黎民百姓,积怨畜祸日甚……商君今又称寡道尊,行南面之事,秦室公子不敢与你比贵……以诗观之,商君你寿不久矣……归十五邑于秦室,劝谏秦公奉行仁政,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废苛法,兴农业,复礼仪,当可保身……”
商鞅猛地爆发,一拳震在几案上,使得一大捆竹简弹起,滚落地上。朱佗闻声冲进,见是这般光景,愕然叫道:“君上!”
商鞅呼哧喘气,恨恨道:“什么狗屁东西,进了几次宫门,真把自己当方家了!”
朱佗再次叫道:“君上?”
商鞅这才反应过来,看向他:“哦,传令,从今天起,不可再叫寡人君上!”
朱佗一怔:“这……”
商鞅朗声道:“传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