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外面的草地上一溜儿铺着几条草席。草席后面,由绿植、山花围成一个心形图案。草席前面摆着三条几案,上面放着多盘拌好的果蔬、葱油烙饼及杯、盏、箸等餐具。张仪拿扇子扇了几下,满意地审视自己的成就。
张仪走到远处,目测有顷,将手中羽扇搁下,朝远处正在劈柴的庞涓喊道:“四师弟,篝火位置我留好了,就在扇子这儿,听见没?”
庞涓擦把汗,看过来:“听见喽!”
张仪审视场面,心道:“嗯,好像还缺点儿什么!对了,这是属于师姐的日子,我当送她一份大礼才是!”挠头,“送什么呢?”一拍脑袋,“有了!”
张仪拔腿跑向附近一处山坡,采摘鲜花。
张仪走后,庞涓又劈一阵,见足够用了,遂将劈好的干柴捆作两捆,挑过来。庞涓将两捆干柴朝草地上一放,鼻子里哼出一声:“一个篝火也太小气了,看我摆出两个!”言毕顺手捡起张仪的扇子,别在腰里,将柴火捆解开,摆出两堆篝火柴架,又去寻了一些引火的干草塞在柴架下面。
庞涓检查一遍,觉得妥了,拿过水瓢舀瓢凉水,咕咕喝上一气,吧咂几下,走到石几跟前,望着案上摆好的食品,暗自叹服:“呵呵,还甭说,这小子真能倒腾呢!”看看日头,心道,“我得洗个澡去,否则,这身臭汗岂不把师姐熏了?”便大步走向草舍。
暮色降临。
庞涓一手摇着羽扇,一手拿着两件干净衣服,哼着小曲儿走到溪边,放下扇子和干净衣服,解衣,正要下水,陡地停住,自忖道:“这儿离草堂太近,天又亮着,万一师姐过来,却是不雅。有了,我到那个水潭里洗,隐蔽不说,水还深些,洗个痛快。”
庞涓捡起衣服,拿起扇子,沿溪大步走去。
水潭位于小溪上游约二里处。庞涓走到时,日头已经落山,但天色依然亮堂。庞涓拐下小路,走向水潭,陡然听到溪水里传来戏水声。
庞涓打眼一看,大吃一惊。
水中不是别人,竟是全身赤裸的玉蝉儿!
玉蝉儿一手拿梳子,一手撩水,边洗边梳,口中哼着欢快的曲子。
庞涓的热血沸腾起来,身子本能一缩,隐于后面树丛中,静静闭上眼睛。
玉蝉儿却无一丝儿察觉,仍在水中一边悠然洗搓,一边轻哼小曲儿。今日是她十六岁生日,也是一年来她最开心的一日。
庞涓深吸一口气,欲伸头再看,又缩回来。
庞涓知道再看一眼的后果,遂在心头念叨:“庞涓,庞涓,你是庞涓!庞涓,庞涓,如果你不想当个浑蛋,如果你不想做个小人,如果你想成为英雄,如果你想做成大事,你就不能抬头,你就不能睁眼!你就不能偷看师姐!师姐!师姐!师姐啊……”
溪里依然传来戏水声,玉蝉儿的小调依然在哼。
庞涓的眼前一次又一次地浮出玉蝉儿在水中的模糊胴体及她撩水梳头的美姿。庞涓双眼紧闭,呼吸越来越急促,牙关越咬越紧。
庞涓全身抖动,使出全力来抵御这近在咫尺的诱惑!
终于,玉蝉儿的美姿渐渐模糊,玉蝉儿哼出的曲调缥缈开去,渐渐听不到了。庞涓眼前开始浮出鬼谷子、童子、庞衡、陈轸……旋即又浮出战场搏杀,浮出姜太公、孙武子、吴起……
庞涓的身体松弛下来,身体不再抖动,牙关不再紧咬,眼睛不再紧闭,呼吸渐趋平缓。
庞涓嘘出一口长气。是的,他战胜了自己。
庞涓脸上现出笑,退后几步,转身,悄悄离开。
走有一程,庞涓伸出衣袖,擦了一把因紧张而流出的汗水,同时,本能地拿起张仪的扇子。
陡然,庞涓的目光落在张仪的扇子上,久久凝视它。
庞涓的眼珠儿一转,嘴角露出一丝阴笑:“你小子,几番阴我,今儿也让你喝一壶,看不把你呛死!”
庞涓返回来,将扇子丢在树丛里,将树枝拨弄得哗啦啦响。
响声惊动了玉蝉儿。
玉蝉儿急急蹲入水中,本能地护住胸部,颤声叫道:“谁?”
树丛后面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再后就是一片静寂。
玉蝉儿面色绯红,呆若木鸡。
慢慢地,玉蝉儿冷静下来,表情坦然。
玉蝉儿缓缓上岸,大大方方地穿上衣裳,走向发出响声的树丛,一眼瞥到落在地上的扇子。
玉蝉儿弯腰捡起羽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又站一时,玉蝉儿擦过泪花,将扇子纳入袖中,走回谷中。
太阳完全落山。
玉蝉儿快要走到草堂处时,刚好遇到从山道上兴冲冲一路走下的张仪。
张仪手拿一只漂亮的花环,是他一枝一枝精心采拮、爱心编织而成的。
新浴而出的玉蝉儿新衣新裳,湿漉漉的头发,一身清香。
张仪看着她,脸上浮出快活的笑。
玉蝉儿却一脸冷漠,两眼怪怪地盯住他,如同盯住一个恶魔。
张仪的笑容僵住了。
张仪退后一步,声音变调:“师姐……”
玉蝉儿宛如没有听见,只将两眼死死地盯住他。
张仪举起花环,声音发颤:“师姐,你看,师弟特意献给你的!”
玉蝉儿没看花冠,依旧死死地盯住他。
张仪干笑几声:“呵呵呵,师姐,你这……怎么了?”又抖动花冠,“你戴下试试,这是师弟第一次编花环,是特意为师姐你编的,你戴下试试,大小合适不?”
玉蝉儿一动不动。
“师姐,来,师弟为你戴上!”
张仪走前一步,正要为她戴上,玉蝉儿陡地发作,一把夺过花环,摔在地上。
“师……师姐……”张仪带着哭腔,“这……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呀?”
“怎么了?怎么了?我让你看看怎么了?”玉蝉儿声音发颤,踏上一步,冲花冠狠踩几脚,两手捂脸,呜呜哭着跑向草堂。
张仪傻了。
待玉蝉儿完全隐没在远处的树丛里,张仪才缓缓弯下腰去,捡起地上被她踩得支离破碎的花环,一脸发呆。
宴会场上,苏秦、孙宾开始分置食物,庞涓在生篝火。篝火旁边还架着一堆爆竹,是庞涓备下的。
玉蝉儿一路哽咽着由溪边跑回,拐向鬼谷草堂,咚一声将房门关得山响。
苏秦怔了,转向孙宾:“孙兄,师姐怎么了?”
“这……”孙宾吸一口气,“篝火宴会就要开始,她这……”
“孙兄,这儿交给在下,你去看看!”
孙宾点点头,疾步走向草堂,敲门:“师姐,请开门!”
没有应声。
孙宾再敲:“师姐?是我,孙宾!请开门!”
里面传来一阵水声,而后是一阵脚步声。
玉蝉儿缓缓开门,表情已然平静,礼让道:“孙公子,请!”
孙宾急切问道:“师姐,方才怎么了?吓我们一跳!”
玉蝉儿缓缓从袖中摸出扇子,语调平淡:“没什么!孙公子,请将此物还给张公子!”
孙宾接过扇子。
玉蝉儿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洞里,在洞口遇到童子。
童子吃力地抱着一只酒坛,一脸兴奋道:“蝉儿姐,你总算回来了。快,辰光到哩!”
玉蝉儿淡淡道:“你们先去。”
童子答应一声,抱着酒坛子走出草堂的门。
坛子实在太重了,童子吃力地一步一步正在往前挪,远远看到张仪拿着破碎的花环走过来。童子放下酒坛,擦把汗,大声叫道:“二师弟,美酒来喽,帮忙抬过去!”
张仪却似没有听见,依旧阴着脸,耷拉着脑袋,一步一挪地走向宴会场。
童子挠头:“咦,你这怎么了?”
庞涓暗自得意,远远看到童子,跑着迎上去:“大师兄,庞涓来也!”
张仪一脸沮丧地走到宴会场上,重重坐下,仰脸躺在草地上,两手蒙脸。
苏秦感觉有异,走过来,关切道:“贤弟,怎么了?”
张仪半是嘟哝:“鬼晓得!”
“唉,”苏秦轻叹一声,“蝉儿在那儿伤心,你在这儿拉个长脸,大好辰光,你俩这……弹的是哪一曲呀!”
张仪急了:“若是晓得弹的哪一曲儿,我……”
张仪话未说完,孙宾走过来。
苏秦看向他:“孙兄,问师姐了吗?”
孙宾点下头,转对张仪:“张兄,师姐让在下将扇子还你!”
张仪忽地坐起,接过扇子,自语道:“奇怪,我这扇子,怎么会在师姐手中?”
张仪正自纳闷,庞涓拎着酒坛走过来,童子跟在后面。
张仪上前,问童子道:“大师兄,在下问个事儿,我这扇子为什么会在师姐那儿?”
“咦,”童子笑道,“这该问你自个儿呀,怎么问起我来?”
庞涓瞥张仪一眼,阴阴一笑,放下酒坛,夸张地嗅几下:“好酒哇!”
张仪猛地想起什么,盯住庞涓。
苏秦一头雾水:“唉,大好辰光,这都怎么了呀?”
庞涓看一眼苏秦:“怎么了呀?”又转对张仪,阴阳怪气道:“观师姐伤心那样子,想是让人欺负了!”
张仪猜到事情的大概了,脸色紫涨,手指庞涓,恨道:“庞涓,你……”
庞涓白他一眼,慢条斯理道:“咦,在下不过说句平话,又没有提到张仁兄,张仁兄激动个什么?”
张仪手指发颤,气结:“你……”
“张仁兄,你什么呢?”
“我的扇子是不是你拿了?”
“嘿,你的扇子在你手里,怎么扯到我头上呢?”
“你……一定是你拿去了!”
“哈哈哈哈,”庞涓仰天长笑,“姓张的,你可看见在下拿了?”
张仪喘着粗气:“你……”
庞涓的笑声愈发阴冷:“大丈夫做事,敢做敢当,”凑近他,压低声,“即使是人所不齿之事!”
张仪面红耳赤:“你……你血口喷人!”又转对孙宾、苏秦,“孙兄,苏兄,张仪对天盟誓,如果对师姐有过半点儿人所不齿之举,”手指向天,“张仪就遭天雷轰顶!”
孙宾点头:“张兄,我们相信你不是那种人!”
庞涓夸张地打个哈欠,揶揄道:“是与不是,又没写在脸上!唉,人哪,知人知面不知心,明看是君子,暗中可就说不清喽!”
张仪怒目横扫庞涓,喘气声越来越粗:“庞涓,你……你这小人!”
“哈哈哈哈,”庞涓笑得越发扭曲,忽地敛笑,厉声质问,“小人?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张仁兄既然没做人所不齿之事,在下不过说句平话,你干吗揽在自己身上呢?”
张仪再也抑制不了情绪,吼叫一声,一头扑向庞涓。庞涓猝不及防,被张仪冲倒于地。庞涓奋起反击,二人在草地上扭打成一团,连苏秦、孙宾也撕扯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