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王大是感动,起身,下阶,走到陈轸身边,亲手将他扶起,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好爱卿,说得好哇!自白相走后,此等忠良之言,寡人久未闻矣!”
陈轸涕泪横流,哽咽道:“王上……”
魏惠王松开他,走回王位:“寡人一言既出,焉有收回之理?有功不赏,何以励臣民之志?陈爱卿,还是请受赏吧!”
毗人走到陈轸跟前,将领赏的牌子并御旨交给他。
陈轸接牌、旨,叩首:“臣接旨,臣叩谢王上厚赏!”转向公子卬,“昔日白相国以七千金捐予龙贾,助河西之防。轸无白相国之富,谨以此赏捐予安国君,以助军资,用于光复河西大业!”说毕走到安国君身边,将牌、旨双手送呈。
公子卬接过牌、旨,以袖抹泪:“魏卬敬受!”
朝堂众臣表情不一。
朱威看向白虎。
白虎怔怔地看着眼前一幕,长吸一口气。
在陈轸受到魏王嘉奖的次日,辰时,太阳升起,将毒不毒。
陈轸光着身子躺在后花园中,用一块布帛遮住羞处,眼上蒙着一块丝帛,躺在草坪上晒太阳,两只脚的大脚趾在暖暖的阳光下惬意地碰来碰去。
身体惬意,心也就闲不住了,近日发生的美事儿一桩接一桩地浮现在陈轸眼前:
——翠山别宫外,惠王急上前几步,扶起陈轸,携起他的手。
——别宫内,惠王目不转睛地盯住陈轸,听他讲述秦宫的事。
——惠王拿袖子抹泪。
——回安邑途中,惠王与陈轸同坐王辇。
——朝堂上,惠王下阶,走至陈轸身边,将他扶起,两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上。
——惠王的声音:“……陈爱卿呀,寡人盼你多时了!……啊?甘龙竟在宫门口聚众闹事?他不想活了吗?秦公怎么办?……自白相走后,此等忠良之言,寡人久未闻矣!”
——毗人的宣诏声:“……陈轸奉王命两番使秦,不负使命,厥功甚伟,着赏足金百两,锦缎五十匹,乐工十人,驷马轺车一辆!”
陈轸思绪回来,感慨不已:“王上将我陈轸比作白相国,表明王上总算是看明白了我陈轸的能耐,表明这些年来我陈轸的心思没有白费……唉,王上啊,王上,你有所不知,我陈轸岂能只是个老白圭呢?他老白圭除了会赚钱,还会做什么?他能口若悬河,左手云,右手雨,将偌大一个秦国玩弄于股掌之上吗?他能在数月之内逼商鞅入死地,使甘龙、杜挚、公孙贾之流死于非命,还差点儿就废了秦国的新法吗?至于他能赚钱,这有什么了不起?这方面我陈轸难道比他差吗?他辛辛苦苦几十年,不过就赚那么点儿金子,我陈轸轻轻松松一个元亨楼,就把他的家财悉数倒腾过来!他老白圭永远不晓得,在这乱世,重要的不是钱,是人。人生最悲之事,就是所托非人!他把金子托给龙贾,河西不是照样失了?他把家业托给白虎,家业不是照样败了?如果他把相位、家产一并托给我陈轸,河西能丢吗?家产能败吗……”
想着想着,陈轸噘起嘴唇,情不自禁地哼起家乡小调。
陈轸正在哼唧,戚光跑过来,压低声道:“主公,有事情了!”
“什么事情?”
“秦使到访!”
“秦使?”陈轸忽地坐起,扔掉眼上蒙布,“谁?”
“正使公子疾,副使公子华,前脚刚到安邑,后脚就到咱的府上!”
“在哪儿?”
“就在客堂里歇着,说是要见主公!”
陈轸眼珠子连转几下:“晾他们个半晌,好茶伺候着,就说本公宫中去了!”
“好哩!”戚光应一声,疾步而去。
陈轸复又躺下,用布将眼蒙上,忖道:“秦人来使,意欲何为?公子疾合于常理,公子华呢?公子华是个蛐蛐哥儿,从儿时起就跟从嬴驷,算是当朝红人,秦公让他来使,必为大事!这个大事会是什么呢?管它什么狗屁大事,秦人此时来,于我陈轸或倒是个好事呢!”想到这儿,一骨碌爬起,将布摘掉,“我得先去一趟宫里!”将衣服穿了,慢悠悠地走向后院。
陈轸入见时,魏惠王正在御书房里捧读陈轸带回来的《商君书》。
惠王越读眉头拧得越紧,读到后来,一拳击在案上,将一旁侍奉的毗人吓一大跳,疾步过来。
魏惠王恨道:“什么玩意儿?”
毗人诧异道:“王上?”
“你看看!”惠王将羊皮卷儿啪地扔给他。
毗人没有提防,没有接到,羊皮落到地上。
毗人捡起来,看一会儿,不解道:“它怎么了?”
“怎么了?”惠王略顿一下,气似乎消下去,“寡人再细看看!”又伸手讨要。
毗人递给他。
惠王捧起又读,眉头又拧起来。
就在此时,陈轸求见。
惠王放下羊皮,惊喜道:“他来得好哩,快请!”
毗人引陈轸进来。
惠王趿着鞋子迎到门口,陈轸当门就跪,被惠王扯住。
“呵呵呵,虚礼免了,寡人正要寻你哩!”惠王拉他走到客位,按他坐下,自己坐回原位。
“王上召臣……”陈轸顿住。
惠王将那块羊皮扬了下:“这些你可看过了?”
“看过了。”
“你怎么看?”
“臣以为,商鞅所述,既有对的地方,也有……”
惠王一拍几案:“什么对的地方?完全是不通人性!”
陈轸略怔:“王上?”
“唉,”惠王轻叹一声,大失所望,“商鞅这般虔心敬意,寡人原还以为他送个宝物呢,不想却是一堆狗屎!别的不说,就说这壹民吧,让百姓种地没错,难道让士大夫也去种地吗?所有臣民都去种地了,谁来酿酒?谁来织锦?谁来奏乐?谁来歌舞?谁来教兵打仗?若是寡人也照这么做,后花园就得是个菜园子!还有,不让百姓读书,难道也不让士大夫读书吗?满朝皆无识字之人,谁来筹策?寡人若是颁诏布令,谁来宣读?”
陈轸眼珠子转几下,起身,叩首:“臣有罪!”
“咦,”惠王惊讶道,“你何罪之有?你不带回此书,寡人能看明白秦公吗?能看明白秦法吗?秦室不恤其民,必遭其殃!寡人再不才,再失德,也不能不惜臣民哪!”
“我王圣明!”陈轸再叩,“我王不以商鞅之法治国,是魏人之福,更是天下人之福!”
惠王将羊皮卷递给陈轸:“抄上几份,散给朝臣们看看,让他们明白什么叫秦法,更让他们明白活在秦国是个什么滋味!”
陈轸接过,震惊:“王上,这……怕是……”
“抄去。”惠王猛地想起什么,“哦,对了,你来求见寡人,是有什么事吧?”
“秦公派使臣来了!”
“什么人?”
“一个是公子疾,另一个是公子华,”陈轸压低声,“皆为秦公兄弟,是其心腹!”
“总该有个使命吧?”
“他们刚到,臣还没有见到人,具体使命,尚未得知,不过,如果不出臣断,秦使此来,当为示好!”
“示好?”
“新君即位,内乱不止,这又结怨楚国,秦公睡不好觉了!”
“他拿什么示好?”
“臣求见王上,正是为此。如果秦使是来示好的,让他们如何示,臣请王上旨意!”
惠王一字一顿:“寡人只有一个旨意,归还河西!”
陈轸拱手:“臣领旨!”
陈轸回到府中,戚光迎出。
陈轸劈头问道:“秦使何在?”
戚光应道:“等不及,走了。”
陈轸转对驭手:“馆驿!”
车马驰到秦使馆门外,陈轸下车,公子疾迎出。
陈轸深深一揖:“抱歉抱歉,陈轸抱歉!”
公子疾还一揖:“上卿公务在身,是在下冒昧了!”
陈轸赔笑道:“唉,自从咸阳回来,宫里宫外,这儿吼,那儿叫,忙得在下黑不是黑,明不是明,真想倒头睡它三天!”
“能者多劳啊,陈上卿乃栋梁之材,多忙一些也是该的!”
“什么栋梁不栋梁的,圣人劳心,庸人劳身,在下不过是庸人而已。”
“上卿过谦了!”公子疾礼让,“馆中请!”
二人并肩步入馆舍。
刚在正堂里坐定,公子华从偏厅走进来,沏上茶水。
陈轸盯住公子华:“这位可是……华公子?”
公子华拱手:“嬴华见过陈上卿!”
陈轸赶忙站起,拱手道:“哎哟哟,我说眼熟呢。好像在你家府上见过一面,可那时你是公子哥儿,今日官服在身,在下真还不敢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