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给她个苦笑,缓缓起身:“既然是道,就回去吧。”
鬼谷子回到草堂时,已交一更,随巢子果然就在堂中候着。
二人见过礼,随巢子直入主题,将秦国发生的事大要讲述一遍,又从袖中摸出冷向的丝帛:“王兄请看,这就是商君留下的!”
鬼谷子眼睛没睁,缓缓说道:“它怎么了?”
“它倒没什么,只是随巢忧心而已!”
“你忧心什么?”
“就随巢所知,此书已到秦国新君手中,新君已经稳坐君位,如果不出所料,定会护持、力践商君之法。若秦公并未来秦公均依此书治秦,举国壹民耕战,那么,天下将无可御者,列国将不复存在!”
“这又怎么了?”
“依据此书,耕为战,战为杀力。秦国仓实力多,必然以力征伐列国,列国必然不甘,也必然以力抗拒,不久的将来,天下必将是血流漂杵啊!”
“是哩。”
“可反过来,随巢在想,这个也许正是王兄前番言及的除囊肿之法。天下有此一疼,或得长治久安,也未可知!”
“是哩。”
“若此,随巢又有一虑。”
“请言所虑。”
“天下若一统于秦,就会奉行秦法,四海壹民。壹民必耕,耕必多力,多力必杀,而四海又无可杀者!”
“唉,”鬼谷子给他一个苦笑,“你呀,左也虑,右也虑,近也虑,远也虑,虑来虑去,大不利于养生啊!观你印堂发暗,囊肿或已入身矣!”
“若是天下无生,随巢养之何用?”
“好吧,人生百态,各有生活,多说无益。你来此谷,只为此书吗?”
“正是!”
“你想做什么,就直说吧。”
“想将此书留给王兄!天下何去何从,随巢再不虑矣。随巢已心力交瘁,无力虑矣!”
“既然想留,你就将它留这儿吧!”
随巢子将帛书郑重呈递鬼谷子。
鬼谷子接过,轻轻纳入袖中,缓缓起身,径入洞中。
一场角逐相国之位的剧烈争斗,在眠香楼众香艳的血泊中及公孙衍的仓皇出逃中拉下帷幕。
半个月后,魏宫大朝。因有特别谕旨,中大夫以上文臣武将悉数上朝,黑压压地站满整个朝堂。朝堂两侧,右侧排首的是太子申,左侧空缺,原是白圭相位。右侧紧挨太子申的是安国君公子卬,左侧是上卿陈轸。公子卬之下是其他几个公子,右侧陈轸之下是朱威、白虎等一应朝臣,皆按职爵排序。
陈轸似乎有所预感,穿戴齐整,脸上溢着笑。公子卬甲衣在身,一如既往地威风凛凛。魏惠王依旧如往日那样神态威严地坐于王位。
相形之下,太子申显得颇是凄落。许是因为天香被害,他在自责(惠施早就向他发出预警,他却置若罔闻),许是因为父王昨晚为天香之事厉言斥责了他,许是兼而有之,自上殿之后,太子申的双眼就无神地盯在地板上。
大朝处理的第一件事是眠香楼命案。朱威跨前一步,将整个案情陈述一遍,末了说道:“……综合观之,臣以为,此案疑点重重,或为有心人栽赃陷害。”
朱威陈奏完毕,整个殿堂鸦雀无声,气氛沉重。
魏惠王问道:“可有证据?”
“臣正搜寻。”
“既然被人栽赃,嫌犯为何不留下来自证清白,反而畏罪潜逃呢?”
朱威被问住了,嗫嚅道:“这……”
“朱爱卿,寡人知你与嫌犯过往甚密,不会是有意偏袒吧?”
朱威大急,叩道:“王上……”
魏惠王大手一摆:“好了,朱爱卿,寡人还是知你的。起来吧,此案你不宜再查。”看向陈轸,“陈爱卿!”
陈轸跨前一步,拱手,朗声应道:“臣在!”
“眠香楼命案,由你接手追查。无论牵涉到谁,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臣遵旨!”
朱威、陈轸各就其位。
魏惠王扫众臣一眼,缓缓说道:“诸位爱卿,今日大朝,眠香楼案算是一个序曲,下面才是正题,寡人诏告两桩大事!”
众朝臣皆是一振,尤其是陈轸,笔直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紧盯惠王。
魏惠王的声音铿锵有力:“国不可久无国相。自白相国故去,寡人一直在物色相国人选。时至今日,这个人选,寡人寻到了。寡人要诏告的第一桩大事是,拜相!”
许是紧张过度,许是期盼太大,在此关键时刻,陈轸的嗓眼里突然一阵奇痒,终归未能忍住,咳出声来。尽管这声咳嗽极是轻微,朝堂里的所有目光仍被吸引过来,似乎新的国相已经诏告,就是他陈轸。
魏惠王却转向毗人,缓缓说道:“宣惠施上殿!”
毗人朗声唱宣:“王上有旨,宣宋人惠施上殿!”
众臣皆吃一惊。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下,一身士子服饰的惠施昂首入殿,伏地叩首:“宋人惠施叩见大王!”
魏惠王对毗人道:“宣旨!”
毗人从袖中摸出诏书,朗声唱宣:“宋人惠施听旨!”
惠施再叩:“惠施候旨!”
“宋人惠施,上达天文,下通地理,深晓名实,熟谙时势,堪为天下大贤。寡人祈告上苍并先祖,自今日起,敬拜惠子为魏国相国,总领文武百官,兼理内外朝政。钦此。”
“惠施领旨!”
魏惠王看向毗人。
毗人捧起相国印玺,并御旨一道,双手呈予魏惠王。
惠王手持大印、御旨,朗声说道:“惠相国,请接旨、承印!”
惠施再拜,起身,接过旨、印,双手捧了,再行三拜大礼,起身,笔挺地立于白圭曾经站过的地方。
一阵眩晕袭来,陈轸身子连晃几晃,方才稳住。
魏惠王瞥他一眼,视而不见,缓缓说道:“诸位爱卿,寡人诏告第二桩大事:徙都大梁!”
众臣似乎被这两大旨意震晕了,无不目瞪口呆,连惠王宣布退朝都没反应。
是夜,陈轸将自己关在房中,搬来两坛老酒,自斟自饮,一口接一口地朝肚子里灌着。
一阵脚步声急,戚光引公子卬破门而入。陈轸视而不见,端起快要见底的酒坛,扬起脖子灌。
公子卬夺过酒坛,啪地摔在地上,两眼直盯住他。
酒坛破碎,残酒四溅。
陈轸看向戚光,醉意蒙眬:“老戚,再……再拿一坛!”
戚光没动。
“老戚?”
戚光看向公子卬,目光求救。
陈轸提高声音:“老戚,你他娘的……聋了?”
戚光仍旧不动。
“本……本公自……自己拿去!”陈轸站起来,晃几下,栽倒。
公子卬扶住他,看向戚光:“老戚,拿坛酒来,我陪陈兄喝个够!”
陈轸软倒在公子卬怀里,竖拇指道:“好好好,真……真兄弟也!”一把抱住他,悲哭,“呜呜呜呜……”
公子华、公孙衍离开阴晋,一路赶到栎阳,在一家客栈安顿下来。
公孙衍的屁股还没暖热榻铺,公子华走进来,苦笑道:“公孙兄,非常抱歉,秦兄说好在此恭候的,不想临时出个急事,于昨晚赶赴咸阳去了。秦兄留下口信,要我们明日晨起赶到咸阳,他在那儿为兄长接风!”
公孙衍淡淡一笑,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翌日晨起,二人不急不慌地驰往咸阳,天黑入城,驰往一条街道。
街道两侧尽是客栈,许多是新立起来的,有不少仍在建造。
公子华指着街道对公孙衍道:“这条街是两个月前才奉秦公诏令改建的,叫东来街!”
“为何起这名字?”
“老聃过函谷关入秦,关尹喜望见紫气东来,祥云笼罩。听闻此街是专为列国士子而设,秦公取此名,当是为纳贤招士了!”
公孙衍感慨道:“看来秦公抱负,不逊先君哪!”
“呵呵呵,这个自然。大河之水,后浪推前浪,秦国之君,一代更比一代强!”公子华指着前面一家客栈,“到了!”
车辆在一家看起来相当豪华的门庭前停下。二人跳下车,公孙衍抬头看向门匾,上面苍劲有力地写着三个大字,“英雄居”,落款人为嬴驷。
公子华指着门匾道:“这家客栈为秦兄的一个友人所开,秦兄让公孙兄暂时落脚于此。”
公孙衍拱手:“谢秦兄了!”
听到车马声,贾舍人迎出。
公子华拱手道:“小华见过贾先生!”
贾舍人深揖还礼:“舍人见过华公子!”
公子华指公孙衍道:“这位就是秦兄的友人,公孙先生。公孙先生欲在贵栈小住几日,店钱暂记秦兄账上!”
贾舍人对公孙衍长揖:“舍人见过公孙先生!”
公孙衍回揖:“犀首见过贾先生!”
贾舍人礼让道:“公孙先生,请!”
进入英雄居的大门,里面别有洞天,是一处连一处的小院落,每一个院落都很别致。贾舍人带公孙衍在里面转了几个弯,来到一处院门前,推开院门,指着小院落道:“这个小院略略偏僻些,不知公孙先生能相中否?”
公孙衍拱手:“甚好!”
“小院里起居用物应有尽有,先生取用自便。倘若先生还有需要,就请敲打门外的铃铛,自有人前来服侍。”
“谢了!”
公子华对公孙衍拱手道:“一路奔波,公孙兄想必累了,暂先歇下。小华这去禀报秦兄,晚上请兄小酌!”
公孙衍还礼道:“谢贤弟照应!”
公子华、贾舍人离开小院。公孙衍关上院门,察看院子,见景致甚雅,院中有主房三间,中为客堂,左右寝卧。另有耳房,左右各一,左为书房,摆有几案,右为灶房,可自行造炊。
公孙衍走进书房,在几案前坐下,闭目养神,慨叹道:“唉,想我公孙衍半生与秦为敌,末了却重走商鞅的老路,在这英雄居里逢场作戏,半推半就地等候秦公临幸,造化真也弄人!”
向晚时分,公孙衍听到有人敲门,迎出来,是公子华。
公子华拱手道:“公孙兄,秦兄请你小酌!”
公孙衍还礼:“恭敬不如从命!”
“公孙兄,请!”
不消一时,二人转到一处更大的雅院,果然是公子疾候在门口。
望见公孙衍,公子疾迎上前,长揖至地:“公孙兄,久违了!”
公孙衍深揖还礼:“秦兄,久违了!”
“得知公孙兄一路平安,在下总算放心了。”
“大恩不言谢,秦兄救命之恩,在下铭记于心!”
“公孙兄记错了,在下不过是个办差的,不敢贪功!”
“哦?”
“一力搭救公孙兄的不是在下,而是在下的主人!”
公孙衍心知肚明:“敢问秦兄,你家主人何在?”
“听闻公孙兄安全抵达,我家主人喜不自禁,亲来洗尘,就在厅中恭候!”公子疾伸手礼让,“公孙兄,请!”
客堂里灯火辉煌。
公孙衍、公子疾、公子华三人走进,惠文公、竹远并肩恭立,拱手迎接。
公子疾对惠文公拱手道:“禀报主人,公孙先生请到了!”
公孙衍抱拳:“衍见过主人!”
惠文公朝公孙衍打量一番,拱手还礼:“久闻先生大名,今日见面,果是英俊!来来来,”指着竹远,“我介绍一下,这位是竹远先生,在这客栈里,他才是主人!”
公孙衍对竹远拱手道:“在下见过竹先生!”
竹远回礼:“修长见过公孙先生!”又指客席,“公孙先生,请!”
众人按席次坐定。
竹远击掌,贾舍人指挥众仆端上菜肴美酒,摆满几案。
惠文公亲斟一爵,双手递给公孙衍,自己也倒一爵:“诸位,都请端起!”
众皆端起。
“我借竹先生薄酒一爵,恭迎公孙先生赴秦,为公孙先生压惊洗尘!”
公孙衍举爵:“衍谢主人盛情!”
众皆举爵,饮下。
惠文公放下空爵,望着公孙衍:“公孙先生志存高远,此来秦地,敢问壮志?”
公孙衍苦笑:“落魄之人不敢言志,但混一口饱饭而已!”
“若是此说,我就不拐弯了。我在咸阳有些经营,先生若不嫌弃,一起创业如何?”
“敢问主人经营何业?”
惠文公看一眼竹远,见竹远点头,转对公孙衍,一字一顿:“天下大业!”
此言等于自亮身份,公孙衍也就不再打哑谜,起身,趋行至惠文公前面,正襟,跪叩:“外臣公孙衍叩见秦公!”
惠文公起身,扶起他,不无感慨道:“公孙衍哪,公孙衍,寡人思卿,不知几多时日了,今日终得相见,喜不自禁哪!”扶他坐下,再斟一爵,“公孙爱卿,来,寡人代表秦室,恭迎你!”
公孙衍双手举爵,感叹道:“衍何德何能,得蒙君上如此厚爱?”
“驷别无他好,独爱宝马,先生乃天下宝马,叫寡人怎不生爱呢?”
公孙衍又是一声叹喟:“唉,旬日之间,衍由魏入秦,出死入生,可谓是,两个君上,两重天哪!”
惠文公郑重说道:“嬴驷保证,秦国的这块天,任由爱卿翱翔!”
三日之后,公子华带着公孙衍来到商君府前。公子华亲手取下孝公题写的“商君府”匾额,换上一块由惠文公亲笔题写的“大良造府”。
公孙衍看着匾额,长叹一声:“唉,曾几何时,在下与商鞅对杀于魏,今日竟然坐了他的位子,住了他的府宅!”
公子华从梯子上跳下,半是调侃道:“嘻嘻,公孙兄别不是还想拥有商君的几房妾室吧?那可全都是君上赏赐的,一个赛似一个。”
公孙衍回他个笑:“说起妾室,你把天香藏哪儿去了?”
“咦?”公子华愕然,“你怎么晓得天香是我藏起来了?”
“在下早就晓得了。”
公子华叹服道:“神呀!你是何时起疑的?”
“在你载我出逃的路上!”
“这么说,你早晓得我是谁,也晓得我要载你到秦国来?”
“晓得。”公孙衍苦笑一声,“在下若不愿来,就凭华弟是带不走的!”
“老天,”公子华咂舌道,“在下还搞得曲里拐弯、抑扬顿挫呢!”夸张地摇头,“唉,在行家面前耍聪明,这不是让公孙兄笑掉大牙吗?”
“在下笑不出来!”
“为什么笑不出?”
“为我自己。”
“呵呵呵,”公子华识趣地干笑几声,“咱就不说这个了。”又压低声,“方才提到天香,公孙兄莫不是对她有些微兴致?”
公孙衍淡淡应道:“没有。”
“好吧,”公子华略显扫兴,“公孙兄何时起兴了,晓谕华弟就是!别的不敢吹,在下保证天香公主把公孙兄侍奉得服服帖帖!”
公孙衍眼前浮出太子申,轻叹一声,给他一个苦笑。
潭水清澈,光线暧昧,庞涓、玉蝉儿双双在潭边洗衣。
玉蝉儿停住手,看向庞涓,目中含情:“涓哥……”
庞涓看过来,不无惶恐道:“师……师姐……”
玉蝉儿扑哧一笑:“就叫你一声哥,瞧把你吓的!”
庞涓紧张地四下望望:“让他们听到可就……”
“放心吧,这儿没人。”玉蝉儿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