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虎符调兵是列国惯例。虎符分为两半,一半授予将军,一半由国君亲自掌管。国君调兵时,就遣特使奉符至兵营与将军核对,两片虎符只有合而为一,将军才许发兵。因而,虎符是将军权力的象征。至于将军金印,则是管束并差遣部下的主要凭证。虎符对上,金印对下,无论是谁,只要拥有符、印,就可统帅三军。龙贾将符、印全部交给庞涓,就等于将大将军的权限完全转让了。
这是庞涓始料未及的,毕竟自己刚至军营,寸功未建呢。
愣怔有顷,庞涓叩道:“龙老将军,末将……这……此事万万不可!”
伤处又是一阵剧痛,龙贾强自忍住,捧符、印的手微微颤抖,艰难说道:“庞将军跪亡吸疽,老朽弗……弗如。王上慧眼识才,三军再得良将,老朽死……亦瞑……瞑目!”
庞涓啜泣:“龙将军……”
龙贾的呼吸越发艰难,似已使尽全身力气:“国家已到存……存亡关头,庞将军不可推辞,老朽这就奏……奏请王……王上,举……举荐庞将军统……统领三……三……”
“军”字没有说完,龙贾一阵痉挛,虎符、大印滑落榻上。
张猛震惊,跨前一步扶住:“龙老将军!龙老将军……”
龙贾再也没有应答。
庞涓以手试鼻,见老将军已经去了,大放悲声:“龙将军——”
天地默哀,长角悲鸣。
得知龙将军仙去,三军将领纷纷赶赴大帐。
张猛当众宣布龙将军遗嘱,将大将军的符、印双手呈送庞涓。
庞涓再次推辞,张猛与众将跪求。鉴于大敌当前,庞涓允诺暂代大将军职,但将印、符坚决交由副将张猛保管,仍以先锋名义将龙贾为国捐躯的前后经过表奏魏王,言语甚恭。
众将看在眼里,对庞涓愈加敬服。
与此同时,张猛也以三军副将名义将龙贾的遗嘱及庞涓跪亡吸疽之事快马另奏。翌日午时,魏惠王诏命紧急驰到,正式任命庞涓为大将军,统率三军。
庞涓拜过诏命,方从张猛手中接过符、印,移居中军大帐,将“大将军龙”的旗号撤下,换为“大将军庞”,传令诸将帐前听令。
庞涓跪亡吸疽之事早在军营不胫而走,庞涓的“大魏武卒只流血不流泪”的训词更令将士们血脉偾张,纷纷手持血书,赤膊赶至各自将军的帐前请战。三军诸将得令后,无不手提成捆血书走进大帐,见到庞涓,“唰”地跪地,各将麾下血书举过头顶。
庞涓走到众将跟前,将血书一一收起,供在几案上,复将众将逐个拉起,朗声说道:“庞涓感谢诸位,感谢三军将士!自今日始,庞涓愿与诸位一道,卧同榻,食同席,行不乘车,战不旋踵!”
庞涓的话音刚落,张猛走到众将跟前,在上首站定,跨前一步:“末将张猛求战,请大将军颁令!”
众将各自跨前一步,齐道:“末将求战,请大将军颁令!”
时机成熟,庞涓将目光逐一扫过所有将军,声如洪钟:“诸位将军!”
众将齐吼:“末将在!”
庞涓犀利的目光再扫众将一遍:“秦、齐、韩、赵四国犯我,数万将士为国捐躯,齐寇虎视眈眈,我王忧心如焚,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一条路:保家卫国,击败敌寇!”
众将再吼:“我等誓死追随大将军,保家卫国,击败敌寇!”
“诸位将军,”庞涓朗声说道,“七万敌寇就在济水对岸。兑现诸位诺言的时刻近在眼前。诸将听令!”
众将热血沸腾,再爆吼声:“末将在!”
庞涓的目光再一次扫过诸将,缓缓落在中间一将身上:“李将军,本将要你准备的物事,备妥否?”
李将军跨前一步,大声禀道:“回禀大将军,一万只麻袋悉数腾出,如何处置,请大将军下令!”
“好!”庞涓拿出一支令箭,“你领军士两千,将所有麻袋运往唐邑,于唐邑上游狭隘处装沙石截流。大后日卯时,望见下游白雾升腾,烽烟冒起,即决坝放水。泄密者死!”
李将军朗声应道:“末将得令!”
“去吧。”庞涓将令箭递过去。
李将军接过令箭,大步走出。
庞涓的眼睛刚望过来,李将军左侧一将跨前一步:“报,末将已备石灰二十车、木锨一千柄,如何处置,请将军下令!”
庞涓从几案上再拿一支令箭:“你带军士一千,将石灰研成细粉,各持木锨一柄,于大后日卯时前往河堤后面的槐林埋伏,泄密者死!”
那将应声诺,双手接过令箭,转身走出。
庞涓的目光落到左边一将身上:“冯将军!”
冯将军应声跨出:“末将在!”
“你带军士一百,扮作苍头,在唐邑下游十里处再截济水!”
冯将军显然不解,盯住庞涓:“再截济水?”
“是的,再截济水!”庞涓亦递给他一支令箭,“你可招募附近百姓,就说要在那儿拦水灌田。可敲锣打鼓,造出声势,场面越热闹越好!”
冯将军略略一想,豁然开朗,大声回道:“末将得令!”接过令箭大步走出。
庞涓的目光缓缓看向站在最后的范梢:“范将军!”
范梢跨前一步:“末……末……末将在!”
“你的物事可备齐了?”
范梢略略迟疑一下,涨红脸道:“回……回……回大将军的话,末……末将已……已备屎……屎……屎溺千桶,如……如何处……处置,请大……大……大将军下……下……下……”
范梢结巴半晌,后面的“令”字终归未能说出。众将欲笑不能,欲忍不住,怪相纷呈。范梢更是面孔通红,将头越埋越低。
庞涓晓得他是不想接令,轻轻咳嗽一声,拿起一支令箭递给他:“范将军,你带勇士一千,各持瓢勺,将粪桶的桶口封好,莫要走了味道,于大后日卯时伏于河堤外侧的荆棘丛中,等待号令!”
范梢大急,声音恳求:“大……大将军,末……末……末将恳……恳请大将军收……收……收回成命,末将想……想……想上阵杀……杀敌,不……不想撒……撒这臭……臭……”
范梢“臭”不出来,众将再也忍不住了,齐声哄笑。
庞涓亦笑出声,对范梢道:“范将军,你若不干,一桩大功就是别人的了。”
范梢怔了一下,瞪大两眼盯住庞涓:“什……什……什么大……大功?”
“活擒田忌!”
范梢又惊又喜:“末……末……末将得……得令!”急急拿过令箭,乐不可支地转身出帐。
看到范梢走远,庞涓扫视余将一眼,朗声说道:“诸位将军!”
众将齐吼:“末将在!”
庞涓从大将军的几案前缓缓站起:“各带本部人马,明日辰时,随本将前往河堤后面摆兵演阵,以号旗为令,旗进人进,旗退人退,违令者斩!”
众将齐道:“末将得令!”
济水北岸,外出探听虚实的斥候陆续返回。田忌详细问过,得知魏惠王悬赏招贤、庞涓揭榜应聘并被魏惠王封为三军先锋等事,同时得知,魏惠王虽拜庞涓为先锋,却未拨给他一兵一卒,庞涓是只身赶赴黄池的。
田忌思忖良久,对辟疆谋议道:“殿下,依臣推测,魏王此举只有一个解释,就是眼下尚不完全信任庞涓。”
太子辟疆未及说话,参军再领一个斥候进来,进一步证实了田忌的猜测:“报,大梁及附近城邑从昨日起进入守备状态,所有城门关闭,闲杂人等不准出入。魏王身穿战袍,躬身登城巡视防务。”
斥候退出之后,辟疆抬头看向田忌,目光狐疑:“这……魏王若是不信任庞涓,庞涓何来三万大军?”
田忌微微一笑:“回殿下的话,这个臣也想过了。臣以为,必是龙贾身负重伤,临危授命,将三军大权临时交予庞涓。”
辟疆眉头仍皱:“此战关系魏国存亡,龙将军久经沙场,岂肯将三军轻托他人?”
“龙贾伤重,无力指挥三军。大战在即,三军不可没有主将,而魏军之中,龙贾一时真也找不出合适将才,托给庞涓也是该的。”田忌略略一顿,“再说,庞涓是魏王钦命先锋,万一战败,龙贾也好有个托词。”
“此说成理,”辟疆微微点头,“既如此,大将军可有因应之策?”
田忌正欲回话,一阵马蹄声急,又一斥候回来:“报,魏军大将军龙贾已于昨日不治而终,魏王任命庞涓为大将军。”
田忌震惊,看一眼辟疆,摆手道:“知道了!”
斥候刚刚退下,负责监测河水的军尉急奔过来,进帐禀道:“报,济水急退尺许!”
济水于一日之内急退尺许,显然是个反常现象。
田忌眉头急皱,对辟疆道:“走,看看去!”
众人赶至河边,果见水位退下许多,标杆上的水位标志整整下降一尺,等于过去旬日的下降总和。
田忌抬头望天,并无一丝儿云,一轮日头火辣辣地当头照着。
辟疆转向测水的军尉:“多久未下雨了?”
“回殿下的话,一个多月。”
时值三伏,月余滴水未下,济水陡降也是可能的。辟疆看向田忌,见他眉头紧皱,两眼直直地盯住河水,诧异道:“田将军?”
田忌指着济水:“殿下请看,水是浑的。”
辟疆定睛细看,河水果然浑浊,不解道:“这……河水浑与不浑有何蹊跷?”
“回殿下的话,”田忌应道,“河水急退,又陡然浑浊,只有一个解释,有人正在上游筑坝,欲截流淹我。”
“哦?”辟疆震惊,“若此,我当何以应对?”
“殿下放心。”田忌冷蔑一笑,“水来土掩,即使魏人筑坝,臣也有对策。”将头转向跟在身边的参将,“使人溯水而上,探察是否有人筑坝!”
参将答应一声,急急而去。
不消半日,斥候回禀:“报,有魏人在上游二十里处敲锣击鼓,拦河筑坝。”
田忌详细问过筑坝地点,长出一口气:“都是何人?”
“皆是苍头。”斥候应道,“听他们说,田里的庄稼快要旱干了,是里长要求他们筑坝,引水灌田。”
“甚好,盯住他们!”
斥候应诺,退出帐外。
“田将军,”辟疆凝眉道,“魏人在这节骨眼上筑坝,无论是否苍头,我们都应提防。”
“呵呵呵,”田忌嘘出一口气,笑道,“殿下可以放心了。如果魏人截流淹我,断不会这样明目张胆,更不会让苍头沾手。再说,即使筑坝淹我,也不能选在那处地方。此地水段臣多已探过,那儿水宽且深,仅凭附近百姓之力,莫说是三五日,纵使旬日也难筑好。我三军渡河不消半日,待他坝成,大军只怕早到大梁了!”
听他讲得在理,辟疆点头道:“如此甚好。有魏人拦住水势,倒好涉渡。”
正说话间,济水对岸人声喧闹,不一会儿,参将禀道:“报,魏军在济水对岸的河堤后面调兵遣将,似在排演阵势!”
田忌最爱观阵,急至堤顶高台。高台早依田忌吩咐重新搭过,比前几日高出三丈不说,台顶更竖一根两丈高的木杆,杆顶装有滑轮。田忌攀至台顶,坐进吊篮,下面数名兵士拉动绳索,滑轮将吊篮嗖嗖几下吊至杆顶,田忌如同坐在半空中一样。
田忌视力极佳,这又居高望远,对岸情势尽收眼底。河堤后面,但见旌旗招展,无数兵马奔来走去,竟如穿梭一般。田忌看约半个时辰,方才理出头绪,断定魏人摆的是雁翔阵。雁翔阵形如呈“人”字飞翔的大雁,以箭矢、连弩、标枪为主要兵器,最适合平原、坡地防御。田忌又看一阵,见对岸阵形并无变化,微微一笑,示意下塔。
第二日,天刚破晓,对岸又闻人喊马嘶。
田忌再入吊篮,见对方已改阵势,此番摆出的是新月阵。顾名思义,新月阵形如一轮新月,兵力呈弧形配置,左右对称,中间厚实的月轮利于防守,两边尖尖的月牙利于侧翼进攻。此阵较雁翔阵又进一步,当是攻中有守,守中有攻。田忌又看半个时辰,见对方阵势不再变化,摆手下塔。
回至大帐,辟疆迎出帐外,问道:“庞涓所演何阵?”
田忌应道:“看阵势倒也平常,昨日是雁翔阵,今日改为新月阵。”
辟疆略懂一些阵势,见田忌报出此等阵名,放下心来,口中却道:“庞涓既敢下书斗阵,想必有些手段,将军还当小心提防才是。”
田忌笑道:“殿下有所不知,行兵布阵非小儿之戏,取的是合力,要的是真功,非三五日所能成就。魏兵连溃数阵,将军麾下建制混乱,缺员过半,若要布阵,唯有拼凑。无论何阵,只要拼凑,就是乌合之众。再说,庞涓初到军营,寸功未建却发号施令,必不服众。将不服众是用兵大忌,如何能成阵势?”
辟疆见田忌说得在理,更为放心,与田忌有说有笑地走进大帐,商讨如何破敌。
甲午日说到就到。
凌晨,万里无云,济水滩上,东南风习习吹拂,使人神清气爽。因有恶战,多数将士枕戈达旦,天尚未亮就已披甲执锐,整装聚至河边,人人摩拳擦掌,准备涉过济水,建功立业。
田忌使人再探济水,报说水面较昨日又浅一尺,使人探往济水中心,仅至肚脐,莫说是人,便是战车,也可轻松驰过。
田忌的眉头稍稍一皱,旋即松开。如此水势,三军过河不消半个时辰。纵使上游放水,流到此处,也是迟了。三军只要过河,取胜当是十拿九稳的事,因而田忌也未考虑使用诸如迂回包抄、偷袭之类奇巧之术,只想硬碰硬地与大魏武卒血战一场,让对手输个心服。
天虽大亮,但离庞涓约定的破阵时辰尚早。田忌略一思索,为稳妥起见,与田辟疆再次走向堤顶高台。
田忌登上高台,如昨日一样坐进吊篮。
晨曦中,田忌远远望去,见魏军正沿济水滩头布阵。田忌审看有顷,发现此阵与昨日所摆又有变异,形如一只插翅的猛虎,虎头伸在滩头,虎尾放在堤后,似乎还在微微摆动。
田忌观察有顷,缓缓下塔,辟疆迎上急问:“田将军,魏军所摆何阵?”
“禀殿下,”田忌应道,“今日改作虎翼阵了。此阵乃上古阵法,传为轩辕帝大战蚩尤时所布,世人知者不多。这厮三日连摆三阵,倒是有些手段。”
“哦?”辟疆惊道,“既是如此,何以破之?”
“呵呵呵,”田忌笑道,“殿下放心,这些都是花架子。臣既识此阵,自有破解。”转向参军,“传令,三军成龙腾阵,龙口迎虎头,听鼓声涉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