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戚光分开之后,陈轸驱车朝东疾驶。行有数里,陈轸弃掉轺车,卸下辕马,斜刺里朝东北落荒而去。
陈轸快马加鞭,于次日傍黑越过魏界,进入卫境,在楚丘暂避数日,易装扮作卫国商人,置办一辆新的轺车,雇了个仆从,复入魏境,天傍黑时赶到宿胥口,寻了僻静客栈住下。
天刚放亮,陈轸匆匆吃过早点,信步走到街上,正欲打探早班渡船,忽见大道上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成队的魏国车马如旋风般卷到这里,迎头一面大旗上赫然可见“大将军庞”几个大字。
陈轸吓得面无血色。庞涓正在黄池与齐人对峙,为何跑至此地?难道是来抓他的?仅此几日,难道庞涓已取代龙贾,跃升为大将军了?陈轸屏气凝神,尽力使自己沉定下来,运神思忖。依自己几日来的行踪,庞涓只要不是天神,断然不会知晓。再说,纵然他是天神,知晓他在这儿,也大可不必为他一人而兴师动众。
断定庞涓不是为他来的,陈轸心里顿觉踏实,快步返回客栈,隔窗观望外界动静。
不消一刻,大队车马风驰电掣般卷入宿胥口。众武卒四散开去,将整个小镇围困起来,四处征调渡河船只。
一连数日,陈轸与南北客商一道,从早至晚躲在客栈里,看着庞涓的大队人马秩序井然地渡河,再看着他们高歌凯旋,押送难以数计的赵人辎重与俘虏。与此同时,宿胥口也风传起大将军庞涓如何得到吴起将军的庇佑,两战两胜,大败齐人和赵人,俘获田忌诸事。
待魏军完全撤走,宿胥口重归平静,客渡恢复。陈轸与店家结过账,吩咐仆从驰向渡口,行至街中心的告示墙边,见许多闲人皆在围观告示,凑上去看,赫然入目的竟是他的画像。见告示榜上只写他一人,陈轸断出戚光已经被抓,不免惊出一身冷汗。
陈轸车马驰至渡口,刚好有渡船靠岸。陈轸要求包船,船夫爽快地应允,侍候他上船,不消半个时辰,将他的车马载至对岸。
陈轸过去河水,西行十余里,向南拐入云梦山中,寻到一个农家,吩咐仆从在一个乡民家中歇了,聘请乡民带路,一路顺当地走向鬼谷。
时入盛夏,鬼谷里却是清凉。
将近中午时分,玉蝉儿正在草堂里看书,忽然听到外面传来童子的声音:“蝉儿姐,蝉儿姐!”
玉蝉儿放下书册,缓缓走到门口,见童子引领陈轸走到草堂前面。陈轸换回一身官服,毕恭毕敬地站在草地上,抬眼看她。
童子手指陈轸:“蝉儿姐,这位官人欲见先生。”
玉蝉儿站在门栏外面,不冷不热地望着陈轸。
陈轸躬身揖礼:“魏国上卿陈轸见过仙姑。”
数年前作为魏国特使逼聘姬雪那阵儿,陈轸虽在洛阳居住数月,却未见过玉蝉儿,更未料到此时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漂亮仙姑竟是当年让他逼得家破人亡的大周公主,因而这才自报家门。
玉蝉儿面色一沉,冷冷的目光剑一般逼视过来,既不还礼,亦无客套话语,而是单刀直入:“上卿不在朝中办差,到此深山野林何干?”
陈轸听出玉蝉儿语带讥讽,浮出一笑,再揖:“回仙姑的话,在下奉魏王陛下之命,特来拜见鬼谷先生。”
听到“魏王陛下”四字,玉蝉儿更是愠恼,冷冷说道:“上卿来得不巧,先生云游去了。”
“那……”陈轸一怔,“先生几时回来?”
童子听出玉蝉儿的话音,晓得她不待见来客,顺口接道:“这位官人,先生云游向无定数,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三年五载。官人若要求见先生,就要耐心一些。”
陈轸轻叹一声:“真是不巧。”略顿一下,转向玉蝉儿,“请问仙姑,听说庞将军曾在这儿跟从先生学艺,可有此事?”
玉蝉儿脸色阴沉:“这里没有庞将军,上卿若无他事,小女子就不陪了。”说罢转身走进草堂,顺手掩上房门。
陈轸未曾料到受此冷遇,竟是愣了,不无尴尬地看向童子。
童子劝道:“这位官人,蝉儿姐要你下山,趁天色尚早,赶快走吧!”
陈轸回过神来,望着童子:“请问仙童,这位仙姑是何人哪?”
“是蝉儿姐。”
陈轸再问:“蝉儿姐又是何人?”
童子眉头一挑:“蝉儿姐就是蝉儿姐呀,你这人不会是白痴吧?”
陈轸苦笑一声,改口问道:“再问仙童,鬼谷先生既然不在,这条谷中岂不是只有你和你的蝉儿姐了吗?”
“当然不是!”
陈轸要的就是这话,追问:“敢问谷中还有何人?”
“还有我的三位师弟!”
听到只是童子的师弟,看到童子的年龄,陈轸大失所望,顺口问道,“那……庞将军你可认识?”
“庞将军?”童子怔了,“哪一个庞将军?”
“就是庞涓,听说他曾在此地学艺。”
“呵呵呵,”童子笑过几声,随口说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他。告诉你也无妨,庞涓也是我的师弟,怎么,你要找他?”
陈轸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望着童子:“什么?庞将军竟是你的师弟?”
童子两眼一瞪:“这又怎样?”
“这……”陈轸挠头连连,“仙童小小年纪,如何能是庞将军的师兄?”
“嘿嘿嘿,”童子哂笑几声,“庞涓不仅是我师弟,且是排在最末的一个。官人还有何事?”
陈轸眼珠儿一转,朝童子深揖一礼:“请问仙童,在下能否见识一下仙童的三位师弟?”
童子略想一下,摇头:“蝉儿姐只说要官人下山,不曾说要官人见识三位师弟。”
“这……”陈轸眼珠儿又是一转,“是这样,庞将军有话,要在下捎给他的师兄。”
“捎给哪一位师兄?”
“就是……与他最好的那个。”
童子想了一下:“你是说的孙宾吧?”
听到“孙宾”的名字,陈轸心中咯噔一响,旋即笑道:“对对对,是叫孙宾。庞将军要在下务必寻到孙将军,有话捎给他。”
童子思忖有顷,点头道:“既然官人有话捎给孙师弟,请随我来。”
童子引陈轸来到四子草舍前面。
童子冲孙宾的房门叫道:“孙师弟,有人寻你!”
没有应答。
童子推门,转对陈轸道:“孙师弟不在,想是林中去了,不到午时,是回不来的。”
陈轸害怕孙宾追究安邑牢狱之事,原也不敢见他,但也不能空来一趟,正自无个处置,旁边一门“吱呀”洞开,张仪探出头来:“大师兄,何人来寻孙兄?”
童子一看,指着陈轸道:“这位官人有话捎给孙师弟。”又转对陈轸,“这位是张师弟,要寻孙师弟,就让他带你去吧。”转个身,就蹦蹦跳跳地朝草堂方向跑去。
陈轸朝张仪揖道:“在下陈轸见过张……张子。”
张仪倚在门上,揶揄道:“子不敢当,叫我张仪就行。官人可是魏国朝中大红大紫的那个什么……上卿大人?”
听到对方出语风凉,想到自己眼下处境,陈轸不免脸上发热,点头应道:“正是在下。”
张仪缓缓走出,背了两手,歪起脑袋盯住陈轸,绕他连转数圈。
陈轸正被转得心里发毛,张仪忽地站定,点头道:“嗯,瞧你这模样,有点儿像。不过,陈大人不在魏国当差,来此何干?”
“这……”陈轸支吾一声,“在下赴卫地办差,顺道来此谷中一游。”
“哦,原来如此。”张仪略显夸张地后退两步,双手抱拳,回揖,“河西草民张仪见过魏国上卿大人。”
陈轸长揖:“陈轸得见张子,幸甚,幸甚!”
“有‘幸’即可,‘甚’就不必了。”张仪指下草地,“上卿大人,请坐。”
陈轸看看草地,又看看头顶火辣辣的太阳,正自犹豫,见张仪已在太阳底下坐定,只得坐下。
张仪问道:“听说上卿大人欲寻孙兄,可有大事?”
“见到张子也是一样。”
“那就说吧,上卿大人有何贵干?”
“庞子可是张子师兄?”
“你是说庞涓?”
陈轸点头。
“呵呵呵,在这谷里,他称不了兄。”
“庞子出山,一战而败齐军,二战而败赵军,天下为之震惊。魏王陛下对庞子甚是嘉许,听闻庞子师从云梦山的鬼谷先生,特使在下来此,盛情相邀先生,陛下欲以国师之礼相待。”
张仪微微一笑:“先生答应上卿了吗?”
“在下来得不巧,听仙姑说,先生云游去了,在下引以为憾。”
张仪晓得是玉蝉儿记恨陈轸,这才诓骗他,咧嘴笑道:“呵呵呵,是不巧哩!既然你家陛下盛请先生,为何不使庞涓前来,反要劳动上卿大人呢?”
陈轸应道:“张子有所不知,庞子眼下贵为大将军,听说陛下还要封他万户侯,一日也离不开他呢。”
“哈哈哈哈!”张仪爆出一声长笑。
“张子为何长笑?”
“哈哈哈哈,”张仪又笑数声,“就庞涓那厮……哈哈哈哈……大将军?万户侯?一日也离不开?哈哈哈哈……这个魏王着实可笑!”
“听张子此话,”陈轸惊道,“庞将军……难道天下还有胜过庞将军的?”
张仪敛住笑,身子前倾,压低声音,字字都是分量:“实言相告,在这鬼谷里面,只要是个活物,就胜庞涓几分。”
陈轸目瞪口呆,半晌方道:“张……张子,莫不是开……开玩笑吧?”
张仪轻轻哼出一声:“谁有心开玩笑呢?这么说吧,上卿大人,庞涓所学,不过是先生的一点儿皮毛,先生用兵的真功夫,全都传给孙宾了。”
“孙宾?”陈轸略顿一下,“就是那个从卫国来的孙将军?”
“正是。怎么,上卿认识他?”
陈轸自然不敢说出当年送孙宾入狱之事,略一迟疑,摇头。
“呵呵呵,”张仪笑道,“谅你不知,想是大师兄漏与你的。”略顿一下,“这样吧,在下告诉你。晓得武圣孙武子吗?孙宾就是他的嫡亲后人,在此谷中与庞涓同习兵法。”
“哦!”陈轸故作惊讶,“孙子既有如此才华,何不下山求取功名呢?”
“这个嘛,”张仪淡淡一笑,“孙宾自然不是庞涓,刚学一点儿皮毛,就要急匆匆地下山卖弄。”略略抬头,“咦,上卿大人,你不是有话要捎给孙宾吗?”
陈轸笑道:“其实也没什么,该说的,在下都对张子说了。”
“看来,”张仪沉着脸应道,“上卿来此并无要事。既无要事,张仪就不陪了。”说完从草地上爬起,拍拍屁股,抬腿离去。
陈轸也爬起来,口中急道:“张子且慢,在下还有一事求问张子。”
张仪扎住步子:“说吧。”
“张子也在此处修习兵学吗?”
“修习兵学?”张仪连连摇头,“不不不,打打杀杀有何意思?”
“那……”陈轸一怔,“敢问张子所修何艺?”
张仪凑前一步,在他耳边神秘兮兮道:“上卿大人听说过道吗?在下随从先生修的是道!”
话音落处,张仪并不揖别,一个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向一条小道,眨眼间没影儿了。
望着张仪转瞬即逝的背影,陈轸连声嗟叹,咂舌道:“啧啧,鬼谷士子,领教了!”
下得山来,陈轸站在三岔道口,左右踟蹰,不知该去何方。原本与戚光约好会于洛阳,然而眼下,再去洛阳就没必要了。
齐国也是去不得。齐、魏相王是他穿的线,岂料相王不成,反倒闹出一场大战,齐王战败,一肚子闷气没个撒处,此去投奔,岂不是撞他口上?再说韩、赵,这些年来陈轸一力鼓噪魏侯称王,韩侯、赵侯早把他恨得牙齿痒痒的。不能容他的还不只是赵、韩,纵使偏远的燕国,也对孟津之事记忆犹新,何况燕国夫人又是大周室公主姬雪,见到他,岂不将他一口吞掉?
眼下能够投奔的,也许只有昭阳。然而,昭阳不过是楚国的上柱国,池子太小,他陈轸再不济,亦断非池中之物啊!
陈轸思来想去,竟是无个去处。正自惶然,去往朝歌方向的大道上现出一辆轺车。
轺车辚辚而来,在陈轸身边戛然而止,车帘开启,车窗后面两只略显浑浊的老眼眨也不眨地看过来,有顷,一张大嘴咧开,嘿嘿笑道:“道边之人,可是魏王陛下的特使大人?”
陈轸打个惊愣,顺眼望去,但隔着车帘,看不清来者何人,听声音并无恶意,遂抱拳应道:“正是在下。先生是……”
一只光光的脑袋从车窗里伸出,嘿嘿又是一笑:“这个光头你可认识?”
陈轸深深一揖:“晚生陈轸见过淳于子!”
淳于髡从车上跳下,打量他的一身布衣,还个礼道:“特使大人怎么换装了?”
陈轸苦笑一声,摇头叹道:“唉,什么特使大人,凤凰落架不如雉,晚生眼下落架了,莫说是雉,连只草鸡也不如了!”
“呵呵呵,”淳于髡显然已知陈轸的境遇了,“只要是凤凰,即使落架,也与草鸡大不一样哟!”将他上下又是一番打量,“譬如说我们的陈上卿!”
“唉!”陈轸又出一声长叹。
“光头从邺城、朝歌一路走来,看到净是缉捕特使大人的告示。光头想不明白,堂堂特使大人,究竟是为何事弄到这般田地哟?”
“唉,一言难尽!”
“那就来它个十言百言!”淳于髡呵呵笑道,“反正光头有的是辰光。”眼珠子四下一转,指着远处一棵大树,“光头车中有坛老酒、几斤鹿肉,你我因陋就简,到那老树下美美喝上几爵,权为特使压惊如何?”
陈轸晓得淳于髡,正想求他拿个主意,遂拱手道:“先生盛情,晚生恭敬不如从命。”
淳于髡从车上搬下酒坛,让陈轸抱上,自己拿过两只铜爵和几包鹿肉,大步走到树下,在荫下席地坐了。陈轸倒满两爵,淳于髡取出佩刀,将鹿肉切成小块,递给陈轸一块,自己扎一块塞进口中,边嚼边说:“说吧,这个半日,光头的耳朵就交给你了。”
陈轸嚼过几块肉,连喝几爵老酒,打开话匣子,将几年前如何与庞涓结怨,又如何遭他陷害,被逼出逃一事备细讲述一遍。陈、庞之间的恩怨过节儿经陈轸口中说出,自然成了另一番曲折。
淳于髡细细听完,点头笑道:“看来,上卿这是遇到对手了。”
“唉,”陈轸慨然叹道,“这厮不过是一个街头混混,哪想到他能成就今日,一战成名不说,魏王对他更是言听计从,将晚生的多年辛劳忘了个干干净净。庞涓得势,与朱威、白虎结作一伙,公报私仇,陷害晚生,晚生一人难敌六手,纵使浑身是口,此时也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