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申与孙膑同乘一车,在护卫甲兵的前簇后拥下,奔驰在酸枣地界的宽阔官道上。
时值金秋,田野里却看不到丰收,唯见荒芜片片。
日头正值头顶,照理该是午餐时间。然而,放眼望去,官道两旁的远近村落,竟是看不到一缕炊烟。
一辆牛车从一条小道辚辚而来,走进官道。
拉车的是头瘦牛,车上装着他们的全部家当及耕具,几件破被褥上坐着一个老太,老太怀里抱着一个两岁大的女童。一个老人手持鞭子,走在瘦牛身边,一个四十来岁的壮汉跛着一条腿,与一个弱冠少年紧跟车后,各自将手搭在车厢上,似是在为老牛搭把劲儿。再后面,走着一个中年妇人和一男一女两个半大孩子。
无须再问,这是一家外出逃荒的人,且刚刚出门,因为赶车的老人几步一回头地看向官道附近的一个村落,其他诸人,无不频频回顾,眼圈红红的。
看到大队官家车马照面驰来,老人忙将牛车让到道边,家人也避道旁。
“殿下,”孙膑摆手道,“请停一下!”
“停车!”太子申叫道。
车队停下。
孙膑下车,走到老人车前,躬身揖道:“请问老丈,你们可是此地住户?”
老人回揖:“回官人的话,草民世居此处。”手指不远处影影绰绰的一片房舍,眼圈微红,“就是那儿,小梁村。”
孙膑的目光转向小梁村,凝视有顷,转对老人:“看样子,你们是一家人吧。”
老人点头,指点众人:“这是犬子,那是长孙,边上两个孩子是他的弟弟和妹妹,车上的是贱内和小孙女,低头的是儿媳。”
孙膑看看一家老小,又看向他们车上的破烂家当,心中一酸,声音几近哽咽:“请问老丈,你们欲去何方?”
老人长叹一声:“唉,这年头,又能到哪儿呢?还不是讨口饭吃!”
孙膑指着车上的耕具:“既然是去讨饭,老丈为何带着耕具?”
“官人有所不知,我们这些贱民,不种地谁给饭吃?”
“老丈是说,你们这是要外出种地?”
老人点头。
“敢问老丈,欲去何处种地?”
“远喽!”老人指着西边的天际,“就是那儿,河西,老魏地!听说那儿有活路,村里人都去了,草民这也过去看看。”
“这……”孙膑震惊,“河西离此隔山隔水,少说也有千余里,你们……你们为何不在此处耕种,要走那么远呢?”
老人上下打量孙膑,缓缓说道:“看来官人不是本地人,一点也不知情啊。不瞒官人,草民世居小梁村,今年却是住不下去了。近几年来,官家频出告示,家中壮丁,以前是三抽一,去年改作三抽二,田里所收,以前是十抽三,去年改作十抽五。今年大旱,颗粒无收,一家老小连吃的也没了,可官家仍出告示,赋税照纳。官人你说,这日子叫草民怎么过呢?”
“这……”孙膑心里一揪,“外出种地,赵地、韩地、楚地、燕地哪儿都可,你们为何偏去秦地?”
“官人有所不知,”老丈应道,“听人说,秦公诏令,垦荒归己,十年不抽丁,五年不纳税,逾过这一期限,丁四抽一,赋十抽一,小梁村四十多户,全都去了,没有一家回来的,草民是最后一家呀。唉,全怪草民恋窝,误了家人哪!”目光转向小梁村方向,“小梁村养我育我几十年,列祖列宗的尸骨皆在村头,一朝弃之,叫草民……如何舍得!”
老人泪如泉涌,扑通跪地,朝小梁村方向连拜数拜。
孙膑眼中噙泪,转对跟在身边的太子申:“殿下,请借二金一用。”
太子申转对军尉:“取五金来!”
孙膑接过,将五金双手捧予老人:“老丈,此行路途遥远,这点盘费您且收下,莫让家人途中饿了肚子。”
老人不可置信地看看孙膑,又看看太子申,抖颤着双手接过金子,连拜三拜:“请问恩公高姓大名!”
孙膑扶起他:“老丈不必问了,赶路要紧!”
老人朝众人大叫:“来来来,快给恩公磕头!”
一家人全都过来,纷纷跪地,纳头叩拜。孙膑阻拦不及,只好将他们一一扶起。太子申又令车队避于路旁,让这一家人先走。
老人再三拜谢,方才赶起牛车,辚辚而去。
望着渐去渐远的这一家子,太子申轻叹一声:“唉,再这样下去,老魏人真就走光了!”
想到车上的两箱聘礼及苏秦在草堂中的评议,孙膑轻叹一声,似是自语,又似是说给太子申:“苏兄说得好哇,君不知民,必困!”
大梁城东南,在逢泽与大梁之间是大片略显起伏的丘坡地带,庞涓的中军屯扎于此。
辕门之内,旌旗猎猎,杀气腾腾。三千虎贲之士站成五个横排,个个膀圆腰粗,壮如铁塔,披甲执锐,目不斜视地望着从面前五步开外缓步走过的魏惠王。
大将军庞涓、中军参将公子卬一左一右,护卫于后。
魏惠王仪态威严,二目炯炯,两脚虎虎带风,从左端巡至右端,又从右端巡至左端,不无满意地欣赏着他的这支威武之师。
巡完一个来回,魏惠王走向中间一处高台,立于台上,大手一挥,声若洪钟:“将士们,寡人看到你们了!”
三千壮士“唰”一声单膝跪地,齐吼:“赴汤蹈火,誓死效忠陛下!”
魏惠王摆手:“众将士平身!”
三千将士又是一声齐吼:“谢陛下!”“唰”一声起立,整齐划一。
魏惠王朝候立于一侧的庞涓点头:“真是一支铁军啊!”
“回禀陛下,”庞涓跨前奏道,“这三千甲士是从大魏三军里一一挑选出来的,皆为力可抵牛、各怀绝技的虎贲之士,冲锋陷阵、折旗夺帅不在话下,小可慑敌心神,大可一战而定全局!”
“好好好,”魏惠王连声赞叹,“寡人梦中所想之事,今日总算看到了!”略顿一顿,似不相信,“你说他们力可抵牛,各怀绝技?”
庞涓看向公子卬。
公子卬跑步走至队列前面,朗声喝道:“青牛,出列!”
站在队首的青牛应声而出,如铁塔般走到列前:“青牛在!”
公子卬又道:“牵牛来!”
早有军士牵着一头硕壮无比的犍牛走至列前。
看到犍牛,青牛径走过去,双手执牢牛角。犍牛见牛角被执,勃然大怒,奋蹄前冲。青牛死死执牢牛角,寸步不退。人、牛角力,犍牛不支,渐渐后退。青牛赶前一步,猛喝一声,两臂发力,犍牛号叫一声,歪倒于地。
众将士无不喝彩。
魏惠王张口结舌,好半天,方才手指青牛,脱口赞道:“好壮士也!”
几名军士赶到,七手八脚地拉起犍牛,将它牵走。
青牛朝惠王拜过数拜,重返队首。
魏惠王转头看向庞涓:“庞爱卿,三千军士皆有这等本事?”
“各有各的本事,我王若是不信,可以亲试!”
魏惠王走下观台,在队列前面再次巡视一遭,抬手指向最后一排的一名小个子兵士:“你,出列!”
那名军卒应声出列,单膝跪地,叩道:“一等甲士罗威叩见陛下!”
魏惠王听他声音洪亮,微微点头:“你有何手段,示给寡人看看!”
“罗威遵旨!”
罗威起身,使人拿过几块青砖,摞在一起,略一运气,举掌劈下。一摞青砖从中间应声而断,众人又是一番喝彩。
之后,魏惠王随机指点几人,果然是各有能耐,有力举石磙的,有刀枪不入的,有攀爬旗杆的,有斧断巨石的,当真是力士云集,各怀绝技,看得魏惠王眉开眼笑,雄心勃起。
观摩完三千虎贲,庞涓引领惠王走进中军大帐,在一个巨大的木架前面停下。惠王正自诧异,庞涓伸手扯下罩在木架上的巨大锦缎,现出一架庞大的军用沙盘。沙盘以模具形式将魏国周边国家的形势军情逼真地缩微,上有明显的国界、城邑、山河、湖泽、守备、仓储、要塞、守军数量及守将等,均插有竹签标牌。
魏惠王未曾见过此等沙盘,惊喜交加,连声赞道:“好宝贝,天下列国,一目了然哪!”又转对庞涓,“庞爱卿,你是怎么搞起来的?”
“回禀父王,儿臣使人四处勘察,比照列国形势,与工师一道设计出来的。有些地方还很粗糙,可能与事实有所出入,但大体如此,可用于教战。”
“好一个教战!”魏惠王大是感慨,“有爱卿这般用功,天下何愁不平?”
“父王!”庞涓看准时机,拱手奏道,“儿臣尚有一求,求请恩准!”
“爱卿有何要求,尽可言来!”
“父王若要平定天下,仅凭臣一人之力与三千虎贲远远不够。臣以为,当务之急是招募武卒,重建大魏铁军!”
“好好好,”魏惠王朗声应允,“此诚寡人夙愿也!”思忖有顷,“不过,这是一件大事,马虎不得。如何招募,如何重建,爱卿可先拟个奏本,回朝后廷议。”
“臣领旨!”
魏宫大朝。
看到众臣按班站好,魏惠王扬手说道:“诸位爱卿,寡人颁布两道诏书!”转对毗人,“宣诏!”
毗人跨前一步,摸出诏书,朗声宣道:“司徒朱威听旨!”
朱威跨前一步:“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朱威二十年如一日,勤勉朝政,忠诚可嘉,晋封上卿,统领司徒、司农、司空、司寇、司马、司工六府,辅助相国,统筹农商,改除政弊,固本强国!”
众臣皆吃一惊,即使朱威,也似没有准备。
大家面面相觑一阵,齐头看向相国。
谁都知道朱威是魏惠王最信任的臣属。自白圭辞世,六府权力实际上已在朱威手中,今日明旨下达,不过是名实相符而已,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魏王突然封他为上卿,袭陈轸之爵。而在魏国,上卿就跟左师、右师、太傅、少傅一样,多年来一直是个虚爵,即使幸臣陈轸,也多是让他兼管外交斡旋,并未给他实权。魏惠王此时晋封朱威为上卿,又使他辖制六府,显然是将上卿用作实爵,等同于副相。这在魏国几乎就是改制,而能影响魏王改制的,眼下只有一人,就是惠施。
惠施站在百官之首,微闭双目,似在打瞌睡。
一阵惊愣过后,朱威叩道:“臣受命!谢王隆恩!”
毗人摸出又一道诏书:“司徒府御史白虎听旨!”
白虎应声而出:“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府御史白虎治狱严明,年无积案,民无沉冤,功绩卓著,晋封司徒,辅助上卿,统筹司徒府一切事务!”
白虎叩道:“臣领旨!谢王隆恩!”
魏惠王微笑,摆手:“二位爱卿请起!”
朱威、白虎再拜:“谢王上!”
二人起身,退于原位。
“诸位爱卿,”魏惠王扫视众臣一眼,缓缓说道,“寡人立位二十八年,唯有今年感觉畅快。畅于何处?畅于诸位爱卿同心协力,共赴国难。畅于惠爱卿高瞻远瞩,运筹国策。畅于庞爱卿治军有方,威服列国。畅于朱爱卿多方筹措,保障供给。”略顿一顿,“诸位爱卿,寡人何德何福,得蒙诸位鼎力加持?寡人何威何能,得蒙诸贤倾心辅佐?”
整个朝堂鸦雀无声,众臣皆将目光投在惠施、庞涓、朱威三人身上。
“诸位爱卿,”魏惠王缓缓站起身子,声音缓慢而低沉,“寡人明白过,也糊涂过;威风过,也失意过。河西惨败,列国围攻,大魏由盛而衰,其中原因,你们口中不说,心里却是明白。寡人口中不说,心里也是明白。这个原因,就在寡人身上!所有的过错,都是寡人一人之错。错在哪儿呢?错在亲小人,远贤臣。陈轸是小人,寡人亲之。白圭是贤臣,寡人远之。朱爱卿屡屡劝谏,寡人不听。事过境迁,寡人每思往事,心如刀绞。”略顿一顿,将声音提高,表情激动,“寡人有错,寡人知错,寡人今日在这里认错。寡人之所以认错,是寡人不想再错!今日上朝,寡人一吐心中块垒,一是希望诸位做个见证,二是恳请诸位荐贤举能,使大魏朝廷尽是惠爱卿、庞爱卿和朱爱卿,举座皆贤!”
魏惠王一番话情真意切,发自肺腑。朝堂上只听“扑通扑通”一阵乱响,满朝文武,包括惠施在内,无不跪倒于地,失声泣道:“王上……”
魏惠王猛然站起,声音清朗:“诸位爱卿,平身!”
众臣起身。
“诸位爱卿,”魏惠王慷慨激昂,“大魏要振作!寡人要振作!你们也要振作!大魏如何振作?富国强兵!寡人如何振作?洗耳恭听!诸位如何振作?直言敢谏,勇于承担!寡人承诺,当廷议政者,无论作何言论,寡人必倾心听之;直陈寡人之过者,无论作何言论,寡人必虚怀纳之。”
话音刚落,庞涓跨前叩拜,声音哽咽:“王上,臣有奏!”
魏惠王缓缓坐下,态度和蔼,面现微笑:“庞爱卿请讲!”
“王上虚怀若谷,海纳百川,可追上古贤王。臣为一介草民,蒙王上恩宠,得一隅驰骋。臣愿竭股肱之力,披肝沥胆,誓报王上知遇之恩!”
“爱卿免礼!”魏惠王褒扬道,“爱卿治军有方,御敌有术,是百年难遇的将才!寡人因有爱卿,方有今日之畅啊!不瞒爱卿,寡人阅军归来,思起三千虎贲,梦里也是笑醒啊!”
“三千虎贲谢王上勉励!”庞涓朗声接道,“臣以为,方今战国,如同林野,弱小必为强壮所食。自古迄今,不战而胜者无,不胜而王者鲜。我地处中原,强邻环伺,虽得一时之安,却不可高枕无忧。”
“爱卿所言甚是。爱卿有何良谋,但说无妨。”
“强国首在强军,强军却非三千虎贲所能成就。据臣所知,昔日吴起治军,有良将数百,车卒五万,武卒十万。军中之卒,皆可以一敌十,驱百里而能战。臣不才,愿为我王再建铁军,小可保家卫国,大可伐国谋天下。”庞涓从袖中抽出一捆竹简,双手捧起,“臣拟征募青壮八万,征购良马一万匹。臣坚信,只要教战得力,不出三年,大魏铁军当可横扫列国,威服天下。这是臣所拟表奏,请我王御览!”
听完庞涓的强军需求,众臣面面相觑。
毗人走过来,接过竹简,双手呈予魏惠王。
魏惠王展开,粗粗浏览一遍,看向庞涓:“爱卿所奏,亦为寡人近日所思。只是,征募如此之多,当是国家大事,容寡人细加斟酌,另行决断。”
“臣恭候我王圣裁!”
魏惠王再扫众臣:“何人还有奏本?”
“臣有奏!”朱威跨前一步,拱手奏道。
“爱卿请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