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华摇头:“眼下孙、庞关系融洽,几日前尚在一起对弈。昨日魏王约见惠相国,说是要他为孙膑保媒。今日太子申前往孙膑府,之后魏王又召见孙膑,看那势头,想必是这门亲事定了。”
公子疾皱眉:“君上说,孙、庞近日必有一争,为何不见动静?难道……”
“依在下之见,”公子华建议,“我们不妨直接求见孙膑。”
“这样也好。”公子疾点头,“我们要为庞涓创造一点儿口实!”
翌日晨起,公子华算好朝会散朝时间,驱车直往孙膑府上,递上名帖。
孙膑迎出,抱拳道:“公子此来,有何见教?”
公子华抱拳还礼道:“在下义兄甚爱对弈,闻将军棋艺高超,甚想与将军手谈,特设棋局,要在下持帖相请,还望将军不吝赐教!”
孙膑将公子华上下打量几眼,又看一眼手中名帖:“请问秦先生人在何处?”
“前街望春楼。”
孙膑本是厚道之人,不好推托,思忖有顷,点头:“好吧,既然秦先生如此盛情,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孙膑回府脱掉朝服,换一身寻常服饰穿上,登上公子华的轺车,径至前街望春楼,随公子华登上二楼一间雅室。
刚至门口,一身棋士服的公子疾起身迎住,长揖至地:“秦矢见过孙将军!”
孙膑回揖:“孙膑见过秦先生!”
“孙将军,请!”
“秦先生,请!”
二人走进雅室,一刻钟过后,里面传出摆棋落子的声音。
是日傍黑,庞葱走进庞涓书房,将望春楼里发生之事小声禀过。
庞涓凝眉有顷,望向庞葱:“你敢肯定那个秦先生就是秦使公子疾?”
庞葱郑重点头:“我问过掌柜了,掌柜说,那间雅室是一个姓秦的包了,说是叫什么秦矢。还有去请孙膑的那位男子,我也使人查过,是秦国副使公子华。”
庞涓起身,在厅中连踱几个来回,轻叹一声,转对庞葱:“今日看来,孙兄谋逆之事当是真的。唉,孙兄也是,王上待他不薄,我这个当师弟的对他也是仁至义尽,可他……唉,偏是记恨家仇,定要朝死胡同里走,叫大哥如何是好?葱弟,依你之见,下一步大哥该怎么走?”
庞葱略一思忖:“大哥当去禀报王上,由王上定夺。”
庞涓略想一下,点头:“就依葱弟!备车!”
庞葱备好车马,庞涓跳上,直驱魏宫。
虽是人定时分,魏惠王仍旧坐在书房批阅奏章。宫中甚静,候立于侧的毗人远远听到脚步声,紧忙走出,见是庞涓,回身禀过魏王,引他觐见。
庞涓拜毕,魏惠王指指旁边的席位,见庞涓面色阴沉,轻声问道:“贤婿这么晚来,是有大事了?”
“回禀父王,”庞涓拿袖子朝眼上抹了一把,哽咽道,“仍是孙兄之事。”
魏惠王早已有数,缓缓说道:“说吧!”
“眼下看来,孙膑真是有鬼。近几日来,儿臣明察暗访,发现孙膑不仅与齐人勾结,还与秦人暗有接触。”
“哦?”魏惠王惊道,“他与秦人也有瓜葛?”
“是哩。”庞涓点头,“今日后晌,一辆神秘马车将他载至望春楼,孙膑跟随来人走进一个雅院,与一位姓秦的先生密谈三个时辰,黄昏时分方才走出。临出门之际,听到秦先生说:‘孙将军棋高一筹,在下佩服。’孙膑应道:‘秦先生承让。’秦先生又说:‘孙将军每走一手,都是妙着。’孙膑应道:‘孙膑惭愧。’”
“嗯,”魏惠王捋须有顷,“他们是在对弈。”
“的确是在对弈,”庞涓应道,“关键是与何人对弈。儿臣盘问望春楼的楼主,得知那个所谓的秦先生,名叫秦矢。再查下去,这秦矢不是别人,竟是秦国使臣,上大夫嬴疾。嬴疾为秦公之弟,是以姓秦,至于矢字,当是疾字的拆分。还有那个前去接他的人,儿臣也查明了,是秦国副使公子华,秦公叔父嬴虔之子。”
魏惠王震惊,沉思半晌,方才说道:“这个嬴疾,真还是无事不登门哪!两年前此人来过大梁,说的也是睦邻。结果邻未谋成,公孙衍却被他谋到秦国,做了秦人的大良造。今番此人又来睦邻,难道……”打住话头,陷入沉思。
“父王圣明!”庞涓接道,“儿臣思虑多时了,若是孙膑果有二心,儿臣一定与他割袍断义!”
“唉,”魏惠王轻叹一声,“也怪寡人多事。天以贤婿赐予寡人,寡人却不知足,仍然贪恋孙膑才学。看来,美物不可多得,良材不可贪求。秦得一商鞅,国即大治。寡人已得贤婿,复何求哉?”
庞涓起身叩地,涕泣:“父王如此知涓儿,涓儿纵死万次,又有何憾?”
魏惠王又怔一时,抬眼问道:“依贤婿之见,寡人该当如何处置孙膑?”
“回禀父王,”庞涓早有准备,“若是孙膑心怀二志,父王当早作决断。迟误越久,危害越大。儿臣以为,放走此人,就是放虎归山。就涓所知,孙膑如果叛国,绝对不会奔秦,只会走齐。孙膑才学不在儿臣之下。齐有孙膑,必报黄池之仇。儿臣倒也不惧孙膑,但要胜他,却也并无十分把握。”
“嗯,”魏惠王脸色渐渐阴沉,“寡人已知如何处置。明日大朝,贤婿且请回避!”
庞涓叩道:“父王所虑甚是周全,涓儿只在府中称病就是。”
翌日大朝,魏惠王端坐主位,除庞涓之外,文武百官皆列于朝。
魏惠王扫视众臣,朗声问道:“诸位爱卿可有奏本?”
司农、司马、御史等几个朝臣各自禀事,魏惠王逐一回过。因庞涓没来,朝廷里最为紧要的冬训大事,竟是无人禀报。
看到众臣奏毕,朱威跨前一步:“启禀王上,秦使请求开通关贸,通商互利,臣已拟出具体纲要,请我王御批!”说毕将奏本呈上。
毗人接过,呈予魏惠王。
魏惠王看也不看,掷于几上,冷笑一声:“什么开通关贸?既来通商,又何必鬼鬼祟祟,更姓换名呢?”
看到魏惠王突然发怒,众臣皆是一震,面面相觑。
魏惠王转过头来,目光射向孙膑:“孙爱卿!”
孙膑出列,应道:“臣在!”
“寡人问你,昨日后晌,你何处去了?”
孙膑略怔一下,缓缓说道:“回禀陛下,臣前往望春楼去了。”
“嗯,”魏惠王夸张地点头,“所言不错。不过,爱卿一向洁身自好,为何突然前往望春楼那样的地方去呢?”
“这……”孙膑略怔一下,“臣受人所请,与人对弈。”
魏惠王再次点头:“请问爱卿与何人对弈?”
“秦先生。”
“哼!”魏惠王再爆一声冷笑,“那人可叫秦矢?”
孙膑震惊,点头应道:“是叫秦矢,王上如何知道?”
“寡人不仅知道他叫秦矢,且还知道他的另一个名字!孙爱卿,你难道不知吗?”
孙膑蒙了,不知所措地望着魏惠王。
“好吧,”魏惠王盯住他,缓缓说道,“你既然装作不知,寡人这就告诉你。这个名叫秦矢的人,就是方才朱爱卿奏报的那个欲来开通关贸的秦国使臣嬴疾,秦公嬴驷之弟!”
满朝文武皆吃一惊。惠施、太子、朱威、白虎俱是变了脸色,面面相觑。太子申额上汗出,拂袖拭之。
“孙先生,”魏惠王改了称呼,声音发寒,“你能告诉寡人,你与秦先生是如何对弈的吗?”
孙膑埋下头去。此时,无论说什么都是无用了。
“孙先生,”魏惠王声色俱厉,“寡人知你有才,对你器重有加,可你呢,恩将仇报,心怀二志,图谋不轨,是何道理?”
“王上,”孙膑叩首,“膑绝无此心!”
魏惠王从袖中摸出那捆竹简,“啪”的一声掷于孙膑面前,冷笑一声:“哼,既无此心,此为何物?”
孙膑捡起,展开,目瞪口呆。
“此书可是孙先生所写?”魏惠王不依不饶。
孙膑似也从懵懂中醒过神来,连连叩首:“是……是臣所写,可……可……不是这样的!”
“哼,”魏惠王再爆一声冷笑,“好一个孙膑,你貌似忠厚,内中狡诈,面对铁证,竟然还能抵赖!来人,将此逆贼拿下!”
侍卫冲入,拿住孙膑。
魏惠王转对白虎:“白司徒听旨!”
白虎应道:“臣在!”
“即刻查抄逆贼孙膑府宅,搜寻证物!”
“臣遵旨!”
“将逆贼押入大牢,等候发落!”
众侍卫押住孙膑,推向殿外。
孙膑走至门口,扭头大叫:“王上明察,臣实冤枉啊!”
魏惠王冷笑一声:“退朝!”起身,拂袖而去。
许是事发突然,魏惠王早已走出偏门,惠施、太子申、朱威及众朝臣仍如竖枪一般呆立殿中,竟无一人退朝。
最先回过神来的是朱威。他凝眉有顷,缓缓走至孙膑叩拜处,从地上捡起魏惠王扔下的物证,细审几眼,纳入袖中。
白虎点起几名捕卒赶到监军府。孙膑既无家室,又无财物,府中一应物事,皆是魏王所赐,不消片刻,就已查抄完毕。
军尉手持几片竹简径走过来:“报,府中并无可疑之物,唯有书信一封,或是证物!”
白虎接过,正是庞涓伪造的栗平书函。
白虎阅之,眉头紧皱,问道:“此书是在何处查到的?”
“回禀司徒,就在书房的几案上摆着。”
“看看去!”
二人走进书房,军尉指几案道:“就在这张几上!”又从白虎手中拿过竹简,依原样摆好。
白虎若有所思,收起书信,刚刚走出书房,一车疾驰而来,竟是庞涓。
庞涓跳下轺车,匆匆进院,大声叫道:“司徒大人何在?”
白虎急走出来,不无惊喜道:“大哥,小弟正要寻你!”
庞涓满脸焦急,一把抓牢白虎之手,大叫:“告诉大哥,怎么回事?”
白虎神色黯然,摇头道:“小弟也是不知。今日大朝,王上突然宣布孙将军谋逆,叫小弟前来查抄!”
“哦?”庞涓急问,“你可查到证据?”
白虎点头,将查到的书信从袖中拿出,递给庞涓:“这是小弟刚刚查到的书函,王上那儿还有一封孙将军亲笔书写的回函。”
庞涓细读一遍,跺脚大叫:“这怎么可能呢?昨日大哥偶感风寒,只此一日没有上朝,竟出此等大事,怎么可能呢?”略顿一顿,转对白虎,“孙兄何在?”
“王上已将孙兄打入死牢!”
“白兄弟,”庞涓急道,“他人不敢说,若说孙兄谋逆,大哥绝对不信!孙兄那么实诚之人,怎么可能谋逆呢?”
“嗯,”白虎点头,“小弟也有疑惑。孙将军若是存心谋逆,当会将此密函藏于隐蔽之处,不可能明摆在几案上面!”
庞涓似也冷静下来,点头:“嗯,小弟所言在理。无风不起浪,王上突然雷霆震怒,必有原因。大哥与孙兄之间,不说小弟也是明白。孙兄遭此飞来横祸,匪夷所思!孙兄暂先托付于你,莫使他在狱中受苦。大哥求见我王,探明原委。小弟亦当细心查访,若是有人栽赃陷害,大哥定不饶他!”
白虎点头:“大哥放心,此为小弟应做之事。”
庞涓将书信交给白虎:“这个物证,你可收好。大哥这就进宫。”
白虎接过书信,袖中藏好。
庞涓跳上车,疾驰一程,又驰回来,对白虎道:“大哥与孙兄私交过近,王上或不肯听。你可速去相国府,若是相国出面,或可救下孙兄一命!”
白虎回到府中,思忖一时,驱车赶到相国府。
朱威已经坐在惠施对面,神色焦虑。
惠施双目闭合,眼前几案上摆着朱威从地上捡起来的那封书信。白虎本欲说话,见惠施正入冥思,就在一侧站定。
惠施微微睁开眼睛,望一眼白虎:“白司徒,你可抄到证物?”
白虎从袖中摸出书信,双手呈递:“回相国的话,除此书信之外,监军府中并无可疑之物。”
惠施接过,扫一眼,缓缓置于几上,与朱威拿过来的书信并列摆在一起,眯眼审视。
“下官查抄时,此书就摆在孙将军书房的几案上,并无一丝儿遮掩。”白虎补充一句。
惠施没有睬他,眯眼望一会儿书信,冷不丁问道:“庞将军今日为何没有上朝?”
“回相国的话,”白虎禀道,“方才见到庞将军,他说昨日偶感风寒,今日未能上朝。庞将军正在家中养病,陡闻此事,急至孙监军府中,见我正在查抄,他问明情况,就又赶到宫中,向王上求情去了。”
朱威急问:“庞将军没说什么?”
“庞将军走有一程,又折回来,叫下官来求相国。庞将军说,如果惠相国出面,或可救孙将军一命。”
朱威将头转向惠施。
惠施再闭双目,许久,睁开眼睛,轻叹一声:“老朽救不了他!”
“惠相国,”朱威急道,“就下官所知,孙将军断不是谋逆之人,此案定有蹊跷,孙将军或是受人陷害了!”
“唉,”惠施摇摇头,再出一声长叹,“天要下雨,老朽如何挡得住?”
御书房里,太子申五体投地,叩拜于地,正在苦求。魏惠王神色黯然,不看太子申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