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秦公所述,合纵对韩有百利而无一害,韩昭侯举双手拥护。楼缓以赵侯特使、合纵副使身份使韩之后,韩昭侯一口应允不说,还使公子章为特使回访赵国。
送走张仪后,苏秦就腾出手来约见韩国公子。公子章捎话给苏秦,说韩侯对他极是器重,已虚相位以待。苏秦觉得时机成熟,遂别过赵侯,以燕、赵特使身份使韩。
韩侯既已同意合纵,就等于不战而下韩国,苏秦使韩的宗旨也就顺势而变,改作迂回攻魏。
韩都郑城与魏都大梁相距不足三百里,快马一日即到。合纵人马欲至郑城,就必须经由魏境。苏秦抓住这一机缘,在路过魏境时,故意走得甚慢,传令部众制作无数旗帜,将“五通”“三同”等纵亲要旨题写在五颜六色的旗帜上,又将纵亲诉求、纵亲方式等编写成通俗易懂的歌谣,抄录成册,沿途广为散发,使乞丐、流浪艺人等四处传唱。燕、赵两国的合纵人马约近五千,苏秦又让队伍故意拉开,远远望去,前后绵延十余里,一路上旌旗招展,锣鼓喧天,极尽招摇。
此等声势远远大于列国间的寻常问聘,魏国朝野震动,上下都在议论苏秦与合纵。
魏惠王将苏秦散发的纵亲册子细细阅过,让毗人召来武安君庞涓,抖抖手中的册子问道:“涓儿,这个册子你看过了吗?”
这声“涓儿”让庞涓颇为受用。自从失去孙膑,魏王越发看重庞涓,对他越来越倚重,每逢大事,必首先与他商议。眼下孙膑已成废人,庞涓遍观列国再无对手,内中的雄心也就膨胀起来,觉得壮志成就之日屈指可数了。
庞涓内心笃定,也深为感动,瞄册子一眼:“回禀父王,儿臣看过了。”
“听说苏秦与贤婿也是同门,他这人如何?”
“敢问父王,欲知苏秦何事?”
“其才何如?”
“这个,”庞涓略顿一下,扑哧笑道,“叫儿臣如何说呢?苏秦与张仪同修口舌之学,别的不敢恭维,舌功倒是厉害!”
“呵呵呵,”惠王亦乐起来,“听说越王让张仪的舌头搅晕头了,寡人一直觉得好笑。听你这么一说,竟是真的!涓儿,若与张仪相比,苏秦的舌功如何?”
二人相权,庞涓当然更乐意接受苏秦,当即笑道:“出鬼谷之后,儿臣不得而知。但就鬼谷数年而言,若是二人各说十句,儿臣愿信苏秦三句,信张仪半句。”
“哈哈哈哈,”惠王大笑起来,“难怪越王上当,原来是这样!看来,日后遇到张仪,寡人也须当心一些。”
“父王说笑了,”庞涓亦笑几声,“越王怎么能跟父王相比呢?只怕见了父王,张仪的舌头先自僵了。”
二人再笑。
“涓儿,”惠王敛住笑,切入正题,“看这册子,苏秦想的是合纵三晋,下一程必来大梁。依你之见,我当如何应对才是?”
“儿臣恳请父王召见一人。”
“何人?”
庞涓击掌,一个中年人跟在毗人身后趋入,叩首:“卫国太子姬宪叩见魏王,恭祝王上龙体健康,万寿无疆!”
惠王上下打量他:“你就是卫国太子姬宪?”
“回王上的话,”姬宪泣道,“先君薨天,太师乱政,篡改先君遗命,废去姬宪,致使朝野乱制,人神共怒。姬宪恳求王上出兵平乱,还天下以公道!”
“好了,”惠王摆手,“寡人知道了。”
姬宪识趣,再拜退下。
见他渐退渐远,惠王若有所思,转向庞涓:“爱卿之意是……”
“王上,”见惠王称他爱卿,庞涓亦改称呼,“卫国虽然不大,却是一块肥肉。今卫室内争,姬宪求援,臣以为,我们何不趁此良机……”顿住话头,打出吞卫的手势。
“嗯,”惠王微微点头,“这个卫国,是该绝祀了。”
“王上,”庞涓托出底牌,“新立的卫侯与韩交好,而扶他上位的太师与赵交好,我若允诺纵亲,卫国绝祀一事,只怕……”
惠王心里一动:“嗯,寡人有数了。”说毕,打了一个哈欠。
庞涓告退。
惠王走到榻前,侧躺下来,本欲小憩一阵,心里却又挂了卫国的事,翻来覆去,无法入静。
惠王又翻几次身,干脆坐起,叫毗人备车,摆驾相国府。
惠施一直有午睡的习惯。惠王赶到时正值未时,惠施午睡未醒。见是魏王驾到,家宰要去禀报,被惠王拦下。
惠王让家宰带路,与毗人一道径至后花园中,远远看到惠施躺在凉亭里的软榻上,睡梦正香。惠王走到近旁,见惠施的呼噜一声盖过一声,甚是羡慕,对毗人笑道:“观这睡相,惠爱卿是个有福之人哪!”
毗人指着惠施嘴角流出的涎水,笑道:“瞧相国的口水,滴成一条线,就像树上的虫子溜丝一样,快要着地了。”
惠王看过去,乐了,呵呵笑起来。
惠施被笑声惊醒,睁眼见是王上,以为在梦中,揉眼再看,确定无疑,慌忙下榻,叩道:“王上……”
惠王递过一条手帕,笑道:“惠爱卿,擦掉你的哈喇子再说。”
惠施接过手帕,却拿袖子朝嘴上一抹,尴尬一笑:“让王上见笑了。”
惠王指手帕:“惠爱卿,这……手帕怎么不用?”
惠施将手帕纳入袖中,叩首:“臣谢王上赐香帕。”
惠王怔了下,笑道:“爱卿倒会打劫。来来来,起来说话。”
惠施谢过,在亭上坐下。
扯了一阵闲话,惠王言归正传,谈及合纵,皱眉道:“照说三晋合一不是坏事,可这等大事,苏秦不寻寡人,却去寻那赵语,让他倡导,置寡人于何地?赵语软弱无能,登大位后处处受制,唯唯诺诺,更使赵门风雨飘摇,何能领袖三晋?这且不说,寡人既已南面称孤,走出了这一步,若是再与赵、韩纵亲,与韩渠、赵语同坐一席,岂不是……”顿住话头,气呼呼地看向惠施。
“王上若是不愿,不合就是。”惠施缓缓说道。
“这……”惠王再皱一下眉头,“苏秦竖子,四处招摇,大讲合纵的益处。三晋本为一根,赵语首倡,韩渠响应,又有燕人助力,寡人若是不从,岂不等于公然与三国为敌?抛开赵、韩、燕不说,纵使寡人的臣民,必也生出二心,议论寡人不智。再说,苏秦首去秦国,今又合纵燕、赵、韩三国,闹得天下沸沸扬扬,已成大名。此人赴韩之后,必然扭头东下,合纵寡人。此人若来,寡人见他不妥,不见他,也是不妥。思来想去,寡人真是两头犯难,此来问问爱卿,可有万全之策?”
惠施抬头笑道:“王上若为此事犯难,臣倒是有一计应对。”
“爱卿快讲!”
“待苏秦来时,王上就以秋猎为名,托国于殿下,再使武安君辅政。苏秦与武安君是同门,彼此知底。有他应对,王上想进则进,想退则……”
不待惠施讲完,惠王击掌叫道:“妙哉!”又想一时,越发兴奋,连呼几声“妙哉”,便乐悠悠地摆驾回宫。
这年九月,就在韩昭侯拜相苏秦的当儿,魏惠王大朝群臣,当廷颁诏,托国于太子申,使武安君庞涓辅政。翌日,惠王与惠施、毗人及几位后宫佳丽一道,在公子卬的护卫下,带三千武卒,前呼后拥地赶往梁囿围猎。
惠王离都后数日,秦使公孙衍一行先苏秦一步赶至大梁。得知惠王、公子卬皆不在,朝政托于太子申,公孙衍不忧反喜。此番使魏,公孙衍的使命是阻止苏秦合纵。惠王偏在此时离宫,其意不言自明,至少说明,魏王并不赞成三晋纵亲,而这一点与他在咸阳时的判断一丝无差。公孙衍断定,只要魏王不在宫中,苏秦纵是将三寸不烂之舌搅得天花乱坠,纵亲终也难成。
心中有了底气,公孙衍越发镇定下来,在馆驿住下,翌日以秦国特使身份上朝,禀明来意,递上祈请秦、魏亲善的国书和聘礼。太子申临政,首日上朝即接待秦国来使,且使臣本是魏民,眼下却是地位显赫的秦国大良造,显得更加谨慎,礼仪性地向秦公问安,接过国书和聘礼,辞以廷议,要公孙衍回馆驿候旨。
公孙衍回至馆驿,气沉心定,摊开书简读起来。
后晌申时,朱威、白虎到访。
公孙衍引部属迎出,揖道:“朱兄,白少爷,犀首恭候多时了!”
朱威、白虎回过揖礼,一脸诧异,异口同声道:“恭候我们?”
“当然喽,”公孙衍笑道,“在下备妥了,若是申时仍然见不到二位,在下就要拿上打狗棒,上门问罪!”
二人皆笑起来。
三人携手进厅,分宾主坐下。
公孙衍上下打量白虎,赞道:“几年不见,少爷有出息了!”
“唉,”白虎想起往事,长叹一声,“早晚想起那几年,真如做梦一般!”
三人叙一会儿别情,朱威要公孙衍屏退左右侍从,将话引入正题:“公孙兄,我们此来,一是探望你,二是有事相求。”
“朱大人请讲!”
“我王总算从昏睡中醒过来了,亲贤臣,远小人,文用惠相国,武用武安君,近年来励精图治,国家大治。公孙兄当年的冤情,在下也已查清原委,禀报王上了。王上闻报,追悔莫及,多次在朝中提及此事,说是对不住公孙兄。王上还说,魏国的大门永远为公孙兄敞开,公孙兄无论何时愿意回来,王上都会郊迎三十里。至于公孙兄事秦之后,几番谋魏,也都是各为其主,王上保证既往不咎。”
“唉,”公孙衍长叹一声,“过去之事,一如白兄弟方才所说,真就是一场噩梦!王上梦醒了,白兄弟梦醒了,可在下之梦,却是未醒。再说,在下本非负义背主之人,既已事秦,如何又能背之?”
朱威急道:“秦人与我势不两立,仇怨不共戴天。公孙兄怎能这么快就与过去一刀两断了呢?”
“不瞒朱兄,”公孙衍缓缓说道,“刚至咸阳那阵儿,在下也是想不明白。与秦为敌那么多年,更在河西与秦人浴血奋战,突然却又倒向秦人,就跟打了败仗当降将似的。有那么一段时间,在下天天酗酒,不愿面对这一现实。可后来,在下还是想通了。在下是在下,君上是君上,天下是天下。魏室也好,秦室也好,天下也好,跟在下这个人既有关联,也无关联。如《春秋》所载,自周室东迁以来,天下无义战。天下既无义战,我公孙衍为谁谋算,也就不存在义与不义了。王上不知我,不用我,秦公知我,用我,一切就这么简单!”
“唉!”朱威长叹一声,“白相国若是知晓公孙兄今作此想,该是多么难过!”
公孙衍埋下头去,苦笑一声,转过话头:“朱上卿,我们今日只说当下,不说往事,如何?”
朱威亦出一声苦笑,看下白虎,点头:“也好,路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事儿急切不得。说起当下,在下也有一事求教。”
“朱兄请讲!”
“苏秦倡议合纵三晋,赵、韩皆已起而响应。在下审过他的主张,颇为惶惑,与白兄弟商议多时,仍是琢磨不透,此来是想听听公孙兄之见。”
“敢问朱兄因何惶惑?”
“简单来说,就是利弊。我若合纵,是弊大于利呢,还是利大于弊?”
“于天下而言,利大于弊;于魏而言,弊大于利。”
“此言何解?”
“苏秦在咸阳时,在下与他有过交往,知其胸怀壮志,是个奇才。那时,苏秦所谋,是辅助秦公,一统天下,成就盖世帝业。不想秦公并无此志,当众与他激辩,将他驳得理屈词穷。苏秦看到秦公并不用他,掉头东去,再谋出路,竟又想出三晋纵亲这局大棋。在下跟朱兄、白少爷一样,也琢磨过此事,初时拍案叫绝,后来越想越是不通。唉,此人虽为大才,却走入偏门,可惜了呢!”
“公孙兄因何拍案叫绝?”白虎插问。
“因为此棋甚大。”公孙衍转向白虎,侃侃说道,“一般士子,就如我等,包括商君,皆是为一国所谋,所下棋局无非一隅;苏秦却不一样,无论是其帝策还是方今合纵,皆是从天下着眼,弈的是天下这局大棋,远比我等高出一筹。在下说它利天下,其意在此。你们请看,三晋若是真的合一,在内无争,在外,东可制齐,西可制秦,南可制楚,谁敢与其争锋?列国皆不争锋,自无战事,岂不是大利于天下?”
“嗯嗯嗯,”白虎连连点头,“若是此说,苏子之谋果然高明!”
“苏子缘何又入偏门了呢?”朱威接道。
公孙衍反问:“请问二位,三晋能合吗?”
“既然有此大利,三晋应该能合。”朱威应道。
“唉,”公孙衍轻叹一声,“三晋若是能合,就不是三晋了。仅为河西七百里,秦、魏就已互为仇敌,积怨至今。三晋所争,岂止是七百里?别的不说,单说这百年恩怨,能够一笔勾销吗?”轻咳一下,“苏秦宣扬‘三同’,要三晋同仇、同力、同心。首先是同心,你们说能成吗?三晋不同心,能同力吗?不同力,能同仇吗?说到这儿,在下想起一个故事,说是齐有一人,欲使兔、龟、鹤同拉一车,结果,兔朝荒野里拉,龟朝水池里拉,鹤朝天空拉,三方各自尽力,心却不同,车子非但不动,反而被它们拉散架了。苏秦欲使三晋纵亲,就如这个齐人一样,岂不是走入偏门?”
朱威、白虎频频点头。
“还有,”见二人听进去了,公孙衍补充一句,“假定三晋真的遂了苏秦之愿,同心协力,亲如铁板一块,结果非但无利,反而更糟。”
“这又为何?”白虎大是不解。
“二位试想,三晋纵亲,不利于谁?不利于齐、楚、秦。三晋以齐、楚、秦三国为敌,三国若是单打独斗,肯定不是三晋对手。然而,三晋能合,三国为何不能合?若是三国因循三晋,结盟连横,齐从东来,秦从西来,楚从南来,三晋就是一块铁,也会被压成碎块。再说,三晋若是真的成就纵亲,齐、楚、秦也的确无路可走,唯此一途。在下方才说,合纵于魏而言,弊大于利,皆因于此。”
这番分析合情合理,朱威、白虎相视良久,沉默无语。
公孙衍使魏,天香再出山,与太子申旧情重温。
韩昭侯不甘示弱,以公子韩章为合纵副使,精选出两千人加入使团,加上侍从,合纵总人马逼近八千。韩都郑城距大梁不过三百里,苏秦传令部属仍如以前一样日行五十里,沿途招摇,优哉游哉。